“为何?”
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谈论声变成了窃窃私语声。
雁回端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掩下眸子。她知晓为何,京都的柳安大道有一户专门卖酒的人家,不仅是酒好,也因骠骑大将军是那里常客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只是骠骑大将军投敌后,那家便关门不敢再开了。
如今想来,张炬谋反一事定是在民间传开了,当年扯着正义旗帜严审骠骑大将军亲信的张相却成了乱臣贼子,那些诬陷也就不攻自破了。只不过,当朝天子还未为大将军正名,所以这酒也只敢限量售卖。
这是好事,雁回这般想着饮下一口白水。
不知过了多久,诊堂终于唤了雁回手中的号牌。
雁回往桌上扔下碎银,便往诊堂去。方才还人头攒动的诊堂现下没剩几个人,雁回将药方子递给了大夫。
大夫先是上下打量了雁回一番,随后才看了看方子道:“这药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加钱。”
雁回蹙眉冷声问:“为何?”
她看过药方,里面的药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她刚刚坐于茶肆时也想明白了一点,太后本就在病中,若女医往御药房讨药必会引起自己的注意。而不想雁回往皇家寺庙来的太后必定不会准允女医上报御药房,这才会让人下山去买药。
大夫道:“姑娘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且宵禁的时间也快到了,夜间费懂不懂?”
雁回倒没听说过这个,被大夫三言两语说得噤了声,随后问道:“加多少钱?”
大夫伸手,比了一个数。
雁回问:“二两?”
大夫狮子大张口道:“二十两。”
雁回蹙眉看着他。
大夫其实在方才的打量中得出几个讯息,雁回身上绸缎光滑得仿若能出水,虽是婢女服饰,可这京都里官家中的婢女丫鬟们服饰都不是这样,这般想来便猜雁回是哪家商户里做工的丫鬟。
土农工商,这大户人家人傻钱多,地位也就这样,欺负也就欺负了。
且这间诊堂距离城门最近,前来抓药就诊的病人多是城郊或城外的人,雁回方才自己也说了,着急赶在宵禁前出城,那么他坐地起价也更得心应手了。
大夫见雁回不吭声便道:“姑娘也可以往城内再走走,也有诊堂是不收这夜间费的,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打了烊。”
他赌的便是雁回着急,这行里顶破天了也只有个出诊费,夜间费只是大夫想出来蒙人的由头。
说罢便让一旁的伙计赶人离开。
雁回简直想砸了这间诊堂,再将这黑心的老板发配了。慧心交给她才多少银子,竟还不够老板索要的夜间费,慧心还在等着她,若她连第一件差事都办不好,少不得就被芳无赶回宫了。
她还没探清皇家寺庙内院的外男的身份呢!
雁回记下这家诊堂,想着往日定要将这不正之风肃清了。只是往城里寻寻觅觅,可那些正规的诊堂都关了门,无法雁回只得回来,想和老板商谈看看能不能立个欠条字据。
刚回来,这家诊堂已经掩上了门,只是灯火还亮着,雁回准备上前敲门,便听见其中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时不时还有几声求饶。
“爷!小的知错了!别砸了!”
是那大夫的声音。
雁回愣了下当即推门,入目是一个坐于四轮车上的男子,他背对着雁回,不同于上次雁回于窗纸窥见那般,今日男子束了发。
他懒洋洋地问:“这么快就知错了?”
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大夫道:“您亲自主持公道,小的是诚心实意知道错了。”
那人轻嗤:“爷不是来主持公道的,爷是来给我家……”
许是听见门扉这边的响动,男子一边偏头往门扉这边看一边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
看清来人是雁回,男子顿了顿改口道:
“爷是来给……这位姑娘撑腰的。”
第25章
雁回凝着眼前这人,男子穿着一袭白衣,宽大的袖袍两边有金丝绣制的卷云图案,腰间一根玉带垂着一块质地莹润的鲤鱼跃龙门形状的玉佩,前襟之下两腿踩在四轮车脚踏处,声音有些喑哑但无不透着肆意的嚣张,只是这面上覆了一个笑脸壳子,叫人无法窥见面具壳子下的面容,能感受到的只有眼眶空洞处扫来的视线。
他迎上雁回的目光在空中与之一触即分。
雁回顿愣在原地,一股铺天盖地的欣喜瞬间淹没至她头顶。
是他吗?
是他吧。
雁回向前一步,却又生生地止了步子。她不敢贸然相认,更害怕面具壳子之下是一张她不认得的陌生面孔。
男子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摆正脑袋。与他同来的还有一随从,面上也覆着同样的笑脸壳子。正是受了四轮车上男子的命令,这能走能跳的随从将这诊堂砸得干干净净。
“星河。”男子淡淡唤着提拎诊堂大夫的随从,那名叫‘星河’的男子便奋力扔开大夫,仿若是扔什么污秽,继而大步走到男子身后,手掌覆上四轮车的手柄,想要推着主子离开。
四轮车经过雁回时,车上男子歪了歪脑袋淡淡对着雁回道:“姑娘想抓什么药直接抓便是,我将这大夫收拾了,谅他再不敢欺负姑娘。”
经男子提醒,雁回这才将药方子递了上去。大夫战战兢兢地接过药方开始抓药,而四轮车上的男子已经出了门,雁回按下心头千言万语,生怕就这么错过了,止不住几番催促大夫。
大夫心里念着赶紧送走瘟神的好,可他早被这两个不由分说就砸店的男子骇得手脚发软,加之雁回一直催促,越是着急行动越是缓慢。
好不容易抓了药,雁回付过钱便要追出去。
刚奔出门外,便见那人就在不远处待她,月光轻轻落在他肩头为他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
雁回脚步一顿,喉中一涩,问:“你……你在等我吗?”
略带沙哑的嗓音从笑脸壳子底下透出,带着一分笑意:“是,我在等着姑娘。”
“我……”
“在下认出姑娘身上服饰。”男子不知为何临时换了自称,笑道:“想必姑娘是宫里人吧,在下名为张三,是皇家寺庙住持大师的远房表亲,幸得太后娘娘仁爱允在下暂住寺中。今日下山办事恰遇到这黑心掌柜的欺负姑娘,这便才出了手。姑娘无需感激在下,在下能有幸回报太后娘娘之恩是荣幸。”
雁回愣了愣,呢喃:“张三?”
张三面上笑意不减道:“是,在下从小身子不好,听说贱命好养活,父母便取了这名。”
雁回目光钉在张三笑脸壳子上,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嗓音中挤出一句:“今日你帮了我,便是我的恩人。只是恩人覆面,我既认不得恩人,将来又如何回报恩人。”
“姑娘。”张三无奈:“在下方才说过,无需姑娘感激更无需姑娘报答,在下不以真容见人也是有缘由的。”
雁回抿唇,瞧他,满眼的不信。
张三叹气连连:“在下实在貌丑,担心吓到姑娘。”
话尽于此,雁回也无法再说什么。
张三做出一个请先的手势,道:“姑娘是否要回寺中,正好在下也办好了事可以同行。未损姑娘清誉,请姑娘先行,天黑路远,姑娘也无需害怕,在下就在姑娘身后。”
雁回垂眸,转身离开。
等雁回走远了,这人看着她融入黑幕后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
“草率了。”他懊恼道:“竟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
“主子。”星河问:“皇后娘娘认出您了吗?”
他心中念着‘皇后娘娘’四字,说不清心中什么情愫,只揭下笑脸壳子,露出一张含着清风般笑意的面容来,月辉之下映照之下,那眉眼竟是比天空的圆月还夺目明亮,眉宇间一点小痣,眉骨处一抹疤痕,赫然是如今那副悬挂在中宫画像的画中人。
“不知。”国舅爷淡淡道:“许是认出了,许是没认出。”
星河却道:“奴却觉得娘娘认出您了。”
“哦?”国舅爷拖长尾音,眼梢微挑:“怎么说?”
“主子瞎诌的名字也太随便了。”星河直击要害:“您觉得侍从的姓名比主子的姓名还好听,这合适吗?”
“是不合适,我这不赶紧补救了吗?”国舅爷重新将笑脸壳子戴上,又闷声说:“你这名字再好听,也是我取的。”
星河没搭话,听见国舅爷道:“走吧,再不跟上就跟丢了。”
星河重新覆上四轮车手柄,车轮碾过道路发出一阵‘辘辘’响声,车上人仰着脑袋看着满天星子。
他并不担心雁回有没有认出自己,他也早向雁回表明自己的宿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那剩下的话是: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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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伪装出宫便是为查皇家寺庙外男的身份,没想到老天第一次眷顾了她,她出宫第一日便撞上了这人。
张三。
雁回念着这名字,觉得若这人真是国舅也实在敷衍。
回到寺庙,雁回将药材送去了女医那,又顺势探了探太后病情。太后确确实实感了风寒,又心心念着谢昀这才病倒了。
若这皇家寺庙中真是藏了一个国舅爷,这一切便也说得通了。太后不让她在寺庙久待便是怕她发现这秘密,而如今坐在四轮车上的国舅爷想必是受过重伤,重伤之人又怎么日日随着太后食斋素。
如果真是国舅爷……
雁回垂眸,不知谢昀知不知晓此事,若是知晓又怎轻松放自己来这寺庙,若是不知,谢昀当日所言的‘惊喜’又是何意。
纷念太多,雁回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却更加坚定了一事。
她必须确认张三的真实身份。
往后的一段时日雁回都在想如何确认这事,可任凭她绞尽脑汁想出的计策都被对方风轻云淡地卷回来了。直至谢昀抵达郦城那日,雁回收到了谢昀的回信,暗卫悄悄将信交给了她。
雁回还瞒着自个儿的身份,便去后山拆信。
然后在后山撞见了张三。
星河没在他身旁,他似乎是睡着了,石案边还歪歪斜斜倒了几个酒壶,林间鸟啼清脆,好不惬意。
惬意到与国舅爷的做派如出一辙!
雁回捏着信,轻手轻脚走到那人面前,这人还戴着面壳,清缓的呼吸声从面壳透出来。
这一刻雁回心跳如擂,所有探知真实身份的计策在她心底碎成齑粉,什么十全十美的计策都不如现在。
雁回伸手,她颤着手慢慢的慢慢地揭下面壳。
第26章
山林间穿堂风呼啸着, 雁回葱白的指尖触上笑脸壳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进心底。可纵使耳畔的风如何喧嚣,雁回还是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 那么剧烈, 震得她耳膜都在轻轻发颤。
笑脸壳子被掀起一角, 露出掩埋其下的肌肤,下颌线条流畅锋利。
雁回心如擂鼓,她知道只要自己再用上那么一分气力, 便可完全窥见面具下的皮相, 便能再见那个早已故去的骠骑大将军容颜。
哐当——
袖袍不慎带倒石案上唯一立着的葫芦形酒壶,壶中余下的美酒顺着瓶身倾倒, 将青石桌案上的颜色加深, 染出两团圆形的深色。
雁回没有停顿亦没有犹豫, 故人近在眼前身在咫尺, 她没有放弃的道理。
然, 就在她将要完全掀开笑脸壳子时,手腕覆上一圈温热,那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或者根本没有醉酒。
他十分知礼数也知疏离,大手压在她的衣袖上, 隔着那光滑的绸缎握住雁回纤细的手腕。
“惊宛姑娘。”张三叹息, 音色里透着十足的无奈:“你这是作何?”
林间早秋的风吹得她耳尖冰凉一片,手腕的陌生的触感让雁回瞬间回神, 她下意识往后收手, 将自己的手腕从那轻轻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雁回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太过了。
本来想以自己好奇恩人长相为由搪塞自己被抓到现行,可一想到自己方才如碰到洪水猛兽的反应, 雁回便抿唇沉默了,她的唇上而微厚下而微薄,是典型的重情之人。
张三重新掩好笑脸壳子,又整理了好了凌乱的前襟,这才略仰着头看向雁回。
雁回垂眸道:“恩人像极了我一个故人。”
“哦?惊宛姑娘的相识的故人也与在下一般……身有缺陷?”张三音调有些惊讶,许是觉得自己话中有些不妥,又紧接着解释道:“惊宛姑娘莫要介怀,在下并没有其他意思。”
雁回忍着喉中宛若横着的一根刺带来的酸涩刺痛感,尽可能地保持自己音色平缓无异。
“不。”雁回沉静道:“我的这位故人走路都是带着风的,行事高调做人亦是张扬。”她顿了顿,声线依旧轻缓柔和:“他落拓不羁,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他随意恣肆,策马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马蹄疾,谈笑凯歌还。”
“在下……”张三苦笑了下:“听闻惊宛姑娘所言,在下何德何能沾了姑娘故人的影子。在下自幼双腿残缺,姑娘许是思念过重,才错认了人。”
雁回不言,望着他。
张三便要寻理由开溜,雁回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目光紧紧地锁在张三身上,须臾不离:“张公子。”雁回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三不明所以,歪了歪脑袋,却还是顺着雁回的提问继续说了下去,他不是很肯定地问:“惊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