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起,惊起千层浪。
层层朱墙外巡逻的羽林卫闻声而来,见翊坤宫乱成了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宛若泼了凉水的油锅。今天当值的羽林卫统领名苏元,他几次询问刺客踪影,宫人们都给不了确切的答案。他眉头一皱,将骇软了腿的翊坤宫宫人一把揪起,厉声喝问:“哪里有刺客!”
那宫人吞口唾沫,因为领子被拉扯着,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有……刺客……奴才亲眼所见,他拿了好长的一把剑,剑端还在滴血!”
“在哪?”
“在……在在……啊,他进翊坤宫了!”
苏元扔下宫人就要往翊坤宫去,飞奔至殿门又看见跪坐在殿前的翊坤宫大宫女飘香。
飘香惊魂不定,见到苏元便扑上去:“快,快救贵妃娘娘!”
苏元一听,知是刺客已经进了殿内,当下就要推门而入。脚下却多了一股重力,苏元回头一看,飘香抱着他的小腿,脸色苍白:“不……你不能进去!”
苏元皱眉。
飘香奋力拉扯着苏元,刺客闯进时兰贵妃正在沐浴,周身赤/裸,若苏元这般进去了,兰贵妃就完了!
“快,快……”飘香手足无措时瞥见匆匆而来的惊絮,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手忙脚乱地扑上去:“皇后娘娘在哪,皇后娘娘在哪?”
雁回身为镇国大将军之女,入宫为后端庄了多年,不少人都忘了她一身武功,与苏元论起来不相上下。
飘香这是在求惊絮寻雁回来与这个闯进翊坤宫的贼人斗上一斗。
惊絮一呛,她身后跟着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翊坤宫内,兰贵妃这才看清突然闯进来的刺客是谁。意外来的太突然,伺候她沐浴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闯入者一脚踢了出去。
兰贵妃偏头看着架在自己脖颈间的长剑,在看清刺客面容后,心里的恐惧已经逐渐散了去。
她已经猜到雁回为什么而来了,那副画。
可惜了,兰贵妃不由得为雁回惋惜,太蠢了,竟然这般鲁莽,这皇后的位置怕是这么一闹就再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兰贵妃又不由得有些高兴,她懒懒靠在浴池边,温热的水刚抵在她锁骨处,水上的绯红的花瓣将身体轻轻掩盖。
“皇后娘娘这是?”兰贵妃故作疑问,戏谑地看着剑:“想杀我?”
雁回冷冷地凝着她,“画呢?”
“什么画?”兰贵妃睁大眼睛,疑惑道:“我不知道皇后在说什么,不过皇后,我适才带人往坤宁宫送茶,您便是这般对我?”
雁回面无表情,她剑往里送了一分,见兰贵妃面上毫无惧意便知兰贵妃已笃定自己不敢伤她。
“蠢。”雁回一嗤。
兰贵妃被雁回逗乐了,“皇后在说自己?自己的宝贝丢了便随意责怪他人,这后宫这么多人,或许真当有人会被皇后吓着,可惜我不是后宫那些庸脂俗粉,皇后这威逼吓不到我,我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哪怕皇后你真的有胆子杀了我,我的答案也是——我不知道。”
“三次机会。”雁回素日来所有的容忍和好脾气全都丢了,撕破了虚伪的笑意,此时的她显得有些冷漠。
兰贵妃不以为然,还掬了捧水往手臂上柔柔浇注:“皇后,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说,如果圣上知道大梁的皇后这番胡闹会不会直接废后,我这翊坤宫离冷宫甚远,将来想去冷宫看皇后,可真不方便——啊啊啊啊!”
兰贵妃话音未落,水面上的花瓣覆了一层黑色,兰贵妃瞪大了眼,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雁回怎么敢!她怎么敢将自己的头发尽数斩落!!!
女子断发是为不详,兰贵妃怎么也没想到雁回这有此举,她刷地从水中站起,满目猩红地看着雁回:“贱人!我要告诉圣上,我要让圣上将你雁家满门抄斩!”
雁回眼中波澜未起,骤然拧臂挥剑,那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被挟持着的脸蛋,从眉骨一直蔓延至下颚,长且细的伤口有血珠颗颗溢出。
兰贵妃后知后觉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抬头看着雁回,这才惊觉今日的雁回和平日里简直有天差地别,对方眼底的冷意像淬了毒的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破一切阻碍向自己射来。
她这才有了恐惧,面前的人不是平日里可以搓扁揉圆的皇后,这是个疯子!
雁回擒剑,缓缓放回兰贵妃脖颈边,淡淡道:“最后一次机会。”
“我……我说……”兰贵妃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可接下来的话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她刚刚,她刚刚把画给……
雁回没了耐心,她手中刚一用力,便听见殿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若现在伏罪,朕给你留具全尸。”
是谢昀!
兰贵妃眼中一亮,趁着雁回被分散注意的瞬间,立即从浴池爬起往殿门奔去。
“圣上救我!皇后疯了,她要杀我!”
雁回本就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人都未转身,将剑猛地往身后一掷,那剑不偏不倚恰好插入范金柱中挡住了兰贵妃的路。
“你莫以为,狗皇帝能救你?”
第7章
雁回转过身逆着光将兰贵妃看着,她缓步走来,轻声问:“画呢?”
“我……”
兰贵妃瑟瑟打量着雁回,两个人浑身都湿哒哒的,相比之下,兰贵妃看不见她有半点狼狈,兰贵妃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像个书里的丑角,她一直以为雁回又蠢又好欺负,不曾想这人能隐藏得这么深,由此可见其城府!
说话间,雁回扯过垂于梁上的帘帐丢在兰贵妃身上,兰贵妃以为雁回这是准备将自己勒死,便疯了般往外冲,脚底一滑在地上摔了一个趔趄,这帘子却将她整个人兜住。
就在兰贵妃摔跤时,整个人往前倾,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殿门甫一打开,一道冷箭猝不及防射来,雁回一个侧身堪堪躲过这暗箭。再抬眸,羽林卫将寝殿团团围住,而屋檐之后御林军搭弓对准屋内。
这层层叠叠的人群雁回一眼便见到了谢昀,如珠玉在瓦砾之中。
谢昀手置于耳畔,正要下令放箭,猛地瞧清面前立着的人登时厉声大喝:“住手!”
“圣上!”兰贵妃哭哭啼啼扑在谢昀怀里,仿若谢昀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她将人牢牢箍住,“皇后要杀我!”
谢昀没顾兰贵妃,他缓缓放下用以发号施令的手,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殿内雁回身上,脸色一下冷了下去犹如冰窟:“皇后,怎么回事?”
他凝睇着雁回,除了初见,在记忆中雁回都是端庄的,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如果不是雁回过于怯懦,毫无国后该有的果断和决绝,他是很满意先帝为他指腹的这个皇后。
而现在,雁回乌黑的发梢还在滴水,那件三镶盘金彩凤纹衣锦被雨水浸湿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并不算丰满的身形,甚至可以算的上消瘦。
雁回跨过门槛,立于谢昀面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摊开,平静地开口:“圣上。”
谢昀等着雁回解释。
“今日她若不将画交出来……”雁回淡淡道:“你护不住她的。”
谢昀一愣,怀里的兰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圣上,臣妾并没有拿皇后的画像!求圣上明察!”
谢昀皱眉:“什么画?”
雁回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惊絮先一步打断道:“回圣上,便是先帝特允娘娘挂于闺中的画像。”
谢昀这才忆起,他自然也听过雁回爱慕自己于闺中悬挂自己画像的传闻,成婚那日,他还亲眼所见雁回捧着画。他去雁回宫中次数不多,见到画像的次数亦不多。
“便是一幅画。”谢昀眉头深锁,烦躁道:“就让皇后如此不顾礼仪?竟持剑闯入翊坤宫,怎么?若朕不来,你是不是真的要将人斩了?”
他这话说的极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周遭的宫人都跪了下来,也只有朱公公替万岁爷撑着伞,这才勉强让自己好端端站着。
往日,谢昀话一重,雁回便要随着宫人一齐下跪,例如三月前小鸟啄人,还有暗器伤人。
但今日雁回格外反常,她不但没跪声线依旧平静:“是。”
“圣上!”兰贵妃扯了扯谢昀的衣袍,哭哭啼啼:“臣妾真不知哪里惹怒了皇后娘娘。”
谢昀一嗤:“朕倒要看看皇后是如何斩杀嫔妃的!”
雁回沉默片刻,负于身后的手抽出,那漂亮的手中握着的剑熠熠生辉,她把剑对准了兰贵妃,也对准了谢昀。
“护驾!”
朱公公被雁回这举动骇得老腿一软,他急急忙忙护在谢昀身上,用乞求的目光看向雁回,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千万莫做傻事!”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一剑下去,莫说后位,雁家上下尽要被牵连,雁家世代忠烈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
朱公公曾受过镇国大将军恩惠,身为谢昀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他没少给雁回说好话,也确确实实是为雁回真心着想。
事已至此,后位自是没了,但也仅仅是被废后,但他会想尽办法保雁回一命,保雁家不受牵连。
雁回嫁给谢昀多年,到头来还需要一个宫人来保命。她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笑朱公公不自量力。
“护驾!”兰贵妃见雁回拔剑,尖声道:“放箭!”
“尚方宝剑在此!”雁回声音盖过了兰贵妃:“我看谁敢!”
羽林卫和御林军闻言这才去看雁回手中的剑,苏元一眼认出她手中的剑乃尚方宝剑,忙喝令众将士放下弓矢。
“朱公公,让开。”
雁回冷冷出声,待朱公公犹豫着退后半步,她这才重新对上谢昀的视线:“你不是想看我怎么斩杀嫔妃的吗?我这便杀给你看。”
说着长剑往前进了半分。
谢昀将兰贵妃护在身后,冷眼瞧着雁回,正要说什么,当头被雁回以剑柄打了一棒。
众人想要护驾,但又不敢,朱公公吓得面上毫无血色。
雁回道:“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谢昀你生为帝王后宫自当雨露均沾,你没有做到,这是一棒。”
谢昀一顿,就在这停顿途中,头上又重重挨一棒。
雁回继续道:“贵妃生辰,你大赦天下可以不提,却耗费国力学做暴君纣王为妖妃兴修摘星楼,这是一棒。”
说完,不给谢昀反应的时间,雁回抡足了力在他头上又狠狠的敲了一棒,她不语,在心底吼道:前骠骑大将军为奸人所害,你为他小辈为大梁天子,不为他沉冤昭雪这是一棒!
众人吓破了胆,谢昀被雁回打得恍惚,竟也等着雁回开口说着第三棒缘由为何!
雁回却话锋一转,道:“兰贵妃蛊惑圣上乃罪一,收下两广总督强洗茶园用以讨好的蓝天玉叶乃罪二,两罪并罚是为死罪,圣上你护不住她。”
兰贵妃见雁回疯得彻底,竟是连万岁爷都敢打再也不敢乱说话,她知道,雁回今天是真的会杀了自己。
她跌坐在地,求饶道:“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不是要画吗?我还你便是,你别杀我,别杀我。”
雁回撤走落在谢昀身上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兰贵妃,“画,在哪!”
第8章
兰贵妃死死揪着裹在身上的帘帐,唇色脸色苍白一片。
“我只是想观瞻圣上天颜……”兰贵妃说得磕磕巴巴,一抬眸对上雁回的视线,心底那好不容易鼓起的一口勇气一散而尽,她避开雁回的目光绝望道:“未曾想过会惹怒皇后。”
似乎知道自己太拖延,雁回没有耐心等自己寻开脱的理由,她赶紧补救道:“画……画……画就在偏殿。”
兰贵妃说完也不敢去看雁回的面色,只能夹着双臂躲在谢昀身后。
雁回用眼觑着谢昀,“画若无碍,兰贵妃欺君之罪,圣上自己定夺。画若有受损半分,清君侧!”
说完便是头也不回地往翊坤宫偏殿去,见雁回走了,兰贵妃低声向谢昀说了两句,谢昀面色一沉,冷着声音让人将兰贵妃带了下去,随后迎上雁回的背影一前一后去了翊坤宫偏殿。
雁回前一脚到了偏殿,谢昀后脚便跟了上来。
雁回没有心思去管谢昀,一入殿内她便寻到了画,她急忙走进一瞧,多年来受的委屈全部涌上了心头,某种一点就燃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冲破了她所有的理智。
画沾了水,许是兰贵妃一边沐浴一边观瞻画时不慎将画落入浴池中。
那画中人的面相已经泅湿糊作一团,五官轮廓化成灰黑的墨迹,再不辨昔日容颜。
雁回森寒爬满血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画像上,心里传来一阵阵剧痛。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当下就要转身冲去杀了兰贵妃,却和跟在其后的谢昀撞了个满怀。
两人皆是往后一退。
谢昀眺了眼画,再垂眸看向雁回,目光从她隐隐发红的眸子一直落到长剑上,随后谢昀惊讶发现,剑在抖,雁回在发抖!
破天荒地,谢昀一肚子窝火都散了,他何尝不清楚他这个皇后对自己的爱慕,从那晚梦呓念自己表字,和爱屋及乌地隐忍兰贵妃发难,以及现下这副气极的模样都可以看出。
谢昀难得泛起了一丝不忍,僵硬地劝慰道:“不过是一幅画。”
雁回抬眸,她凝睇着谢昀更像是再看另一个人,一样的眉眼,只不过那人的眼中不似谢昀没有一丝温度,他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比谢昀的更好看,可再无人知了。
“你知不知道……”雁回喉中一哽:“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