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雁老夫人仍旧不肯起,她不起身,雁大将军和雁起自然也不敢起身。谢昀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道:“朕已无追究皇后之意,雁老夫人不肯起,莫非是要等着朕亲自来扶?”
雁回正欲说什么,雁老夫人先她一步向万岁爷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随后挺直胸背朗声道:“圣上,老身一把年纪跪罚两日并不是为皇后求情。”
谢昀意外,挑眉‘哦’了声。
雁老夫人字字铿锵:“皇后若有错,纵使雁家有再大的功勋也不敢挟恩图报。皇后若无错……”
谢昀一嗤,嗓音里已然带了怒意:“你雁家待如何?”
雁回吃了一惊,若说她之前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只因有尚方宝剑在手,最多不是丢了皇后之位。可此时雁老夫人可算得上真真正正的以下犯上,若真惹怒了谢昀,雁家吃不得好。
谢昀身后的朝臣便开口来劝,他们所想,谢昀已经歇了废后的意思,这事便算了了,何必要再生事端。倒是刚刚还能言善道的张相往后退了两步,眼皮耷拉着掩下眸间的精光,静待事情发酵到不可收尾的地步。
雁大将军正要说话,雁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待他犹豫着噤声后,才缓缓道:“皇后是天家的媳妇,雁家自是不敢如何。”
说着,雁老夫人冷哼一声道:“老身只是逢太后娘娘旨意,向圣上带一句话。”
谢昀皱眉,宫中出现这么大的事,太后一直没有动作,他只当太后是对皇后失望透顶,没想到太后在此时仍旧护着皇后。
他这个母后,对待儿媳倒是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好!
雁老夫人庄重道:“太后娘娘托老身问一问圣上,敢问圣上可还记得先帝赐尚方宝剑时还说了什么?”
谢昀和张相皆是一愣,身后朝臣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当时先帝赐镇国大将军尚方宝剑时开玩笑地说过一句话,谢昀、张相、太后皆在场。
先帝笑呵呵对镇国大将军道:“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若这剑哪日真打了帝王,干脆再教其三月为君之道,三月后再让帝王写一篇领悟来于朝会时当着文物满百官诵读。”
谢昀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雁老夫人不卑不亢地一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昀:“……”
张相一拂袖,鼻孔中狠狠出了一口气,愤怒道:“荒谬!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雁回这才反应过来,她抿着唇看向母亲。她的老母亲跪了两日不是来求情的,她是来讨说法的。雁老夫人、雁大将军、小雁起是雁家三代,母亲的意思便是让谢昀让全下的人知晓,雁家无论再落魄它永远是大梁皇后身后的坚不可摧的后盾!
“依张相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雁大将军冷冷开口:“先帝的旨意便可不遵从了?”
谢昀一直沉默着,目光将雁家人轮回着看了又看,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雁回自然是听过先帝这句玩笑,更不肖今日来劝阻谢昀废后的朝臣们。
“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相巧舌如簧:“先帝确有所言,持剑者若上打了君王便要授其三月为君之道,但先帝这剑是赐给镇国大将军,就算是依先帝之言,合该也是镇国大将军亲自教授,哪轮其后宫妇人教这为君的大道理!”
镇国大将军早已故去,那将军之墓埋的只有旧衣,无一根尸骨,连诈尸的可能性都没有。
雁老夫人朝着年轻的帝王二叩首,道:“老身愧对先帝,愧对太后,恳请圣上收回老身诰命!”
雁回百感交集。
朝臣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一人跪下众人皆跪。一时间,养心殿檐下便只立着谢昀和张相。
雁回看见谢昀怒极反笑:“喜欢跪?那便跪着罢!”
文武百官拧不过天子之意,所做永远是跪着请愿这一套,他们不腻,谢昀看都看腻了。
哪知,朝臣中有一人坚定开口:“臣子有劝谏之责,今眼见君主忤先帝之意不能劝阻,臣愧对圣上,愧对一身官袍,更愧对头顶的官帽和大梁的天,臣请辞,恳请圣上允我辞官回乡!”
谢昀最烦威胁,当下就要允这人的辞官之愿。
不想……
“臣等恳请圣上允我辞官回乡!”
群臣齐呼,声音之大响彻整个禁宫。
谢昀几乎是压着暴怒看向雁回,“朕烦请皇后教朕这为君之道!”
雁回毫不畏惧对上他的眼:“妖妃祸国,兰贵妃,斩!”
第11章
雁回看着谢昀冷漠成冰的容颜,面色沉郁连同黝黑的眸子里都纵横交错着晦暗的情绪。突然,谢昀自顾自笑起来,在宫人不安的目光下,他笑着说,字字却如从胸腔里挤出来一样:“但凭皇后做主!”
话音一落,张丞相猛地呛了一下,复杂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
大抵只觉得自己再护不住兰贵妃,谢昀也不看张相,愤愤一拂袖转身回了养心殿。
殿门合上那刻,朝臣齐呼:“圣上圣明!”
雁回也不再看谢昀,她亲自扶起母亲,雁家三人跪了太久,除了雁将军,另外两人已是站立困难。
雁回立刻让惊絮去传太医,却被雁老夫人阻了。雁老夫人深深地看了眼紧闭的两扇殿门,继而对雁回语重心长道:“皇后,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了。”
雁回心头微颤,她又如何不知。母女俩彼此都没捅破那层纸,但却又同时心照不宣。
今日看似拿捏住了谢昀,可这江山到底是他的,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被逼迫要挟,今后雁回在宫里的路就是荆棘密布,刀山火海。
雁回不语,她并不担心自己,之前都这么过来了,何惧往后?她担心的是雁家。
“圣上到底宠着兰贵妃,你也莫将圣上逼急了。”雁老夫人拉着雁回,拍了三下她的手,每一下都含着千言万语,“我们离宫了,皇后留步。”
她的意思是让雁回给兰贵妃留条生路,也好让谢昀念着雁回这点好,将来对她留情。
雁回目送至亲离开,神色慢慢严峻起来。日光落下,天边晚霞无限,惊絮上前搀着主子回宫,路上好奇问道:“娘娘要如何处置兰贵妃?”
兰贵妃身后有张家,更有圣上恩宠,若让惊絮做选择,她会选择打人一巴掌再给一颗枣。毕竟兰贵妃断了发,确确实实也因雁回受了惊吓,这个时候只要稍微示好,长久以来交恶的关系说不定会得以缓和。
雁回只沉静道:“杀了。”
惊絮勉强维持脸色没变,是了,谁让兰贵妃动了主子的画。想到这里,惊絮闭嘴噤声。
雁回心情不佳本欲在宫中多转转,惊絮记挂着她才吐了血,赶着念着把人拉回坤宁宫。
刚至坤宁宫,就有等候的宫人远远跑来,喘着气道:“娘娘,圣上在宫中等您。”
以往惊絮还会因为谢昀的到来替雁回开心,现下只能偷觑雁回脸色,不敢说话。
坤宁宫正殿内,谢昀大马金刀地坐于太师椅,雁回一入内那人的视线便紧接着绞上来。
隐于宽大袖袍中的素手捏成拳,片刻又松开,雁回微微福了福身道:“臣妾请圣上安。”
谢昀一嗤,嘲道:“四下无人时,你又知礼了。”
雁回垂眸不语。
谢昀把玩着拇指间的玉扳指,声音淡淡不起波澜:“兰贵妃已被收押,皇后将要如何。”
雁回这才抬眸,谢昀脸色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亦没有方才在养心殿外的暴怒,她有些不明白谢昀为什么会这么问。
但……
雁回偏头,轻声吩咐惊絮:“传我之令,送兰贵妃鸩酒一盏。”
谢昀愣了愣,眯了眯眼,探究地看着雁回。
然后他看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惊絮得了令出门了,皇后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他也不着急,递给身边朱公公的一个眼神,朱公公便上前一步,他怀中捧着一个长型雕花紫檀木匣,揭开,故意在雁回眼前露出里面的物件。
明黄丝绢中央妥妥地置着一副卷好的丹青。
雁回一愣。
谢昀摆了摆手,朱公公便合上匣子,回到最初位置上前看了雁回一眼。
“画!”谢昀托起茶盏,用茶盖抹去茶沫:“朕可以给你。”
雁回虽然只往木匣里瞟了一眼,但她看见画卷干干净净,天、地杆以及覆被都换了新的,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画卷,看一看画中人是否也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圣上要用画换兰妃的命?”
这个交换,雁回知道,自己都不用考虑,她会应诺下来的,哪怕再加上后位、自己的一条命,她都甘愿去换。
可,她还是想问问谢昀,毕竟那人所愿自己能好好照拂他的外甥,眼瞧着谢昀执迷不悟,她还是会劝上一劝。
“兰贵妃近外臣,两广总督为讨好她强洗了多少茶园,有多少茶农颗粒无收家破人亡?”
雁回平静地问:“自兰贵妃得宠,其父官拜丞相到底是功勋如此还是圣上藏了提拔的私心?张相排挤了多少贤臣忠良,圣上当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管?”
谢昀砰地放下茶盏,瓯中洒出的水浪出来差点烫了他的手,朱公公连忙清扫。
雁回闭了闭眼,她想到那人与旁人炫耀自己外甥时的模样。
那是一次国宴,国舅多喝了几杯,便大大咧咧勾住朝中重臣的脖颈,打了个酒嗝,笑眯眯地看着对座的少年谢昀和太子妃:“瞧本将军的外甥和外甥媳妇,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太子妃羞赧地低下头。
太子少年老成,斥了声:“舅舅!”
国舅打着哈哈:“怎的,我这当舅舅的还不能夸夸自己的外甥了?国公爷,你瞧瞧我们家太子,这一表人才的,看得出来将来定是一代明君,大梁有君如此定是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明君……
雁回敛下思绪,替那人问谢昀:“圣上,当真要如此?”
谢昀凝着她,随后让殿中人都退下。
待宫人都离开了殿内,谢昀这才把从头到尾把雁回打量了一个遍,然后一嗤,道:“看来皇后这么多年没少把手伸向前朝,你说兰贵妃亲外臣,那么皇后又是什么?”
他破天荒没有发怒的症状,而是起身仔细端详着雁回:“兰贵妃嚣张跋扈,对宫人动辄打骂,那御花园后的枯井堆了多少尸体,皇后知道吗?”
雁回自然是知道的,兰贵妃惩罚宫人的手段颇狠,扛不住兰贵妃惩戒的宫人就被扔在枯井里。
谢昀问她:“皇后尽过一次责,替后宫的奴才寻过公道吗?”
雁回将要说话,谢昀冷冷一笑:“朕看皇后的心不甘居于后宫才会枉顾作为中宫之主的责任。”
他又说了许多,雁回每次要开口,都被他打断。
“皇后连自己的责任都尽不了,哪来的脸面要教朕这为君之道!”
“圣上!”雁回不想再听他的胡搅蛮缠,若非他宠兰贵妃至极,她又怎会在只在暗地抚慰无辜丧命的宫人亲属。
“你若再多说两句……”雁回凉凉道:“兰贵妃便救不回来了。”
谁知,谢昀只是饮下一盏茶,一点着急的神色都没有。
雁回忽然明了,谢昀压根没有想用画来换兰贵妃的命。
她皱眉,也不想和谢昀打太极,直接了当问:“圣上要与臣妾换什么?”
谢昀久久凝着她,然后靠在椅子上,懒懒吐出两个字:“侍寝!”
不等雁回做出回应,他一嗤:“侍寝,这不是皇后的朝思暮想吗?”
第12章
雁回很多猜想,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谢昀会要求她侍寝。
她嫁给谢昀这么多年,是谢昀从不愿碰她,她既已嫁为人妻,便没想过什么守身如玉,只是谢昀突然提起,让她有些意外和心中不适。
兰贵妃入狱,他这是想做什么?
是因为雁家的‘挟恩图报’所以故意让她和雁家成为张家仇恨的靶子?
但转念一想,雁回又把这猜测否了,她至多能逍遥三月,等履行了先帝的三月之令,谢昀想收拾自己便如踩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雁回想不明白,抬眸,只见谢昀浑身嚣张肆意,迎上自己的眼,像一头凶狠的狼审视自己抓下的猎物,未几,咧嘴笑了起来:“朕在乾清宫静候佳人来!”
说完,带人离开,连同那副本要还给雁回的画像,谢昀似乎是打定主意用侍寝来和自己做交换。
雁回抿唇,福身,恭送谢昀离开。
待人走了,雁回立即差人去寻惊絮,她不信一直深受圣宠的兰贵妃会被自己轻而易举地赐死。
然领了差要出门的宫人还没走远,惊絮便急匆匆地回来了。
“娘娘。”惊絮在她耳边低语,道:“兰贵妃在狱中自戕了!”
雁回一愣,宫城乃天子所居之地,自戕会污了禁城的灵气和清净,是大不敬之罪。嫔妃自戕后果更是严重,褫夺封号曝尸荒野,更进不得皇家陵园,甚至还会牵连母家。
雁回思虑半响问:“圣上知晓此事吗?”
惊絮道:“奴婢到了天牢时,正逢上内务府的人,他们……他们似乎是来替兰贵妃敛尸的。”
内务府既然来了人,便是代表着谢昀早知了此事。
惊絮还在耳畔道:“贵妃应当是自缢,奴婢瞧着她脖颈处都是痕迹,好生恐怖……”
忆起风轻云淡的谢昀,雁回沉静幽幽道:“是谢昀。”
提及谢昀,惊絮赶忙问道:“娘娘,圣上……圣上可有为难您?”
何止是为难,雁回直觉谢昀是挖好了一个坑,就等着她往下跳。压下脑中纷杂的思绪,雁回吩咐宫人:“沐浴。”
惊絮便忙去为雁回准备,浴池水温热,两名宫人轻撒花瓣,花瓣朵朵鲜红芬芳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