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常丝毫没有顾忌她是个小姑娘,说的话叫她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待到江太常骂完了,还不算完。
一边的桌案上准备了纸笔,江太常厉声命令叫她把剽窃的那两首诗各抄两百遍,还放话说若她今天抄不完,以后就别再想踏入太学半步。
江太常放出这样的话,沈玉柔自然是不敢不抄的。
可怜她刚上了一上午的课,都还没来得及去吃饭,就被喊到这里一顿骂,此时是又累又饿。
饥肠辘辘地抄着那两首诗时,沈玉柔一下子就想到了明姝昨日和她说的话。
昨日,明姝照例跑到她院子里吃吃喝喝。
她因为要入学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忙厨房的事,明姝又总惦记着她做的糕点,由是她索性将几个不那么珍贵的点心方子给了明姝,称之为“封口费”。
而明姝见她还算爽快,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提醒了她一句:“二姐姐明日记得吃饱点。”
她当时还没明白这意思,以为明姝是在说什么胡话。
今日一来,沈玉柔可算是明白那话的意思了——沈明姝肯定早就知道她会被拉过来训斥。
这样想着,沈玉柔看向明姝的神情愈发悲愤。
这个兔崽子,明明知道实情还不和她说清楚,非得讲的那么含糊。
她那些点心可算是喂到狗肚子里了!
兔崽子·狗·明姝对沈玉柔的目光视若无睹,她朝江太常甜甜一笑:“太常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江渝年捋了捋胡须,用手中书卷指了指沈玉柔:“我罚你二姐将那两篇诗文各抄写两百遍,明姝觉得,这惩罚如何?”
明姝这才将目光转向沈玉柔。
对上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明姝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道:“抄写自然是一种惩罚,不过明姝觉得,不是最佳的选择。”
闻言,江太常脸上有了笑意:“那明姝不妨说说,你以为的最佳惩罚该是如何。”
沈玉柔使劲给明姝使眼色,想让明姝替她说些好话。
可明姝却仿佛没看见一般,一脸正气地道:“明姝觉得,惩罚是要有,但更重要的,是要道歉。”
“道歉?”江太常轻笑道,“向谁道歉?”
明姝不假思索:“自然是向被剽窃者。”
沈玉柔在一边弱弱地插话:“如果,我说这只是个巧合,你们会相信……”
“住口。”
“闭嘴。”
江太常和明姝异口同声地道。
沈玉柔瞬时不敢再多言。
见她老实了,江太常才示意明姝:“你继续说。”
“不如让二姐真诚地写一封道歉书,支起香炉,插上香烛,在诵读完道歉书后,将之置于烛火之上,烧给那些已经作古的文人。”
“这样,那些被剽窃的文人在天之灵也能得到安慰。”
听得明姝的话,沈玉柔惊得瞪圆了眼,又见江太常连连点头,她顿时面露惊恐。
又是焚香,又是烧纸,还说什么在天之灵,听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的……
沈玉柔: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喂!
第24章 何谓天真
纵然沈玉柔并不情愿, 可她的意见并不被看重。
江太常拍案定下了明姝的建议,就让沈玉柔回去准备道歉书的事了。
沈玉柔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要抄那两首诗吗?”
江太常冷酷无情地点点头:“明日同一时候, 一起带过来。”
沈玉柔:嘤。
见沈玉柔离开了,明姝也试探着道:“太常若是无事, 那我就先走了?”
江太常摇摇头:“我找你还有其他事。”
在明姝端端正正坐好, 仰着小脑瓜看过来的时候, 江太常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虽说草率了些,但我想问问, 明姝可愿拜我为师?”
“这……”明姝一时有些愣神,这明白江太常的意思后,她眼睛亮晶晶的,受宠若惊地道,“我……我可以的吗?”
“你自然是可以的。”江太常语气里带着鼓励, “你上回还同我说, 要扫除这世间的不公之事。”
“明姝能有此等远大志向, 我这糟老头子别的做不上,暂且做一做你的引路人倒是凑合。”
江太常笑容温和:“只看明姝会不会嫌弃我了。”
明姝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那就甚好。”江太常宽慰一笑, “即是如此,你回府告知长辈后,我与他们商议后,我们择吉日举行拜师礼,可好?”
明姝只顾点头,哪有半点不愿。
江太常学习渊博、性情温和,能成为他的弟子简直是莫大的福分。
天上突然砸下块大馅饼, 明姝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昏头转向的,直至再坐到座位上的时候, 才细想江太常最后说的话:
“我和教你的学官都谈过,学官们对你评价普遍不错,只唯独薛学官颇有些意见。”
薛学官正是教授书法课的学官,他在看了明姝交上来的功课后,还以为是自家三岁小儿的字不慎混进去了。
在确认这是学子交上来的功课后,他当即就去江太常处提出了质疑——这是内舍学子应该有的字?
江太常由是同她说:“明姝还是得在书法上上点心”
“我平日里事务繁忙,并不能在练字上常盯着你,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和你师兄说定了,他会监督着你练字的。”
咀嚼这话后,明姝眼前一亮。
谁人不知晓,当世大儒江渝年先前只收过一个弟子,那便是齐王府的小世子谢嘉言。
!
所以说,她如若拜师,不但收获了一个温和可亲的老师,还附带一个男神师兄。
上课的摇铃声响起,谢静瑶瞧见明姝还在对着窗户发呆,于是轻轻推了她一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明姝眉眼弯弯地指着窗外:“你看树上那花开得真好。”
谢静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了两三朵奄奄的玉兰花。
这,哪里开得好了?
明姝双手捧着脸,一脸憧憬地看着那玉兰树:“春天要来了。”
谢静瑶:???
=
事实上,“春天”比明姝幻想的来得还早。
下学后,她刚同谢静瑶道别,正同江乐之一块走出小楼的时候,便在楼前的玉兰树下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在谢嘉言的眼神示意下,明姝哒哒哒地跑了过去。
谢嘉言没有废话,首先递过一本靛蓝色封皮的书:“这书拿回去看。”
又递过一沓订好的宣纸:“这是我的旧作,你可以稍稍观摩。”
最后递过一沓米白色的册子:“每日练习三面,我会检查。”
明姝抱着这一堆东西,表情颇为踌躇。
谢嘉言挑眉:“怎么,觉得多了?”
明姝摇头,小脸红红的:“我只是在想,谢世子每天学业和生活上的事务已经很繁重了,还要费心思来监督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这本是小姑娘羞赧的话语,可在谢嘉言听起来却变了意思。
他眼神有些不悦:“你是不是不想学?”
见被他误解,明姝眼睛瞪得圆圆的,忙不迭摇头:“我当然想学,就是担心麻烦到你。”
谢嘉言却不信:“我既然答应了老师,必然是做好了费心思的准备,你若是怕吃苦不想练,就尽早和老师去说。”
明姝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怕吃苦。”
在不远处等着明姝的江乐之,看着两人交谈,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这一幕莫名很和谐。
青衣小少年和绿裙小姑娘相对而站,背后是枝繁叶茂的玉兰树。
风吹叶动,两个人的衣袂也飘啊飘。
小少年比小姑娘高出一个头,明明板着个脸,可眉眼间却露出几分紧张。
小姑娘的后脑勺圆圆的,花苞头上簪着的珠花晃得很俏皮。
江乐之想起上回徐诗韵说过的所谓“流言”,突然觉得这流言成真也未尝不可?
呸!她连忙把这想法晃出脑子,明姝还小,估计连爱情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她怎么能这么想……
想到爱情两个字,江乐之脑海里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在心里偷偷地想,那像她这样的,算不算爱情呢?
而那边,明姝正眼巴巴地看着谢嘉言。
谢嘉言被看得很不自在,耳根处悄悄爬上一抹红:“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不怕吃苦,你别这样看着我了。”
他侧过头去避开明姝的眼神:“你回去和家人说,以后每日下学后都得晚半个时辰回府,太常那边会留你多上会儿课。”
“还有,你今天回去记得练字,我明天会检查的。”
抛下这话,小少年逃也似的走了。
望着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明姝同666号忐忑地道:“我是不是烦到他了。”
“可能吧,宿主刚才说话确实磨磨叽叽的……”666号下意识地道。
在感受到明姝的不满后,它赶忙找补:“不过宿主不用担心,听他刚才的话,还没有到要放弃你的意思。”
“等你也拜入江太常门下,你们两个相处的机会还多着呢,俏皮可爱的小师妹,谁不喜欢呢?”
“宿主一定能凭借自己的魅力,让他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的。”
这番话说完,666号自我感觉甚是良好,觉得这顿彩虹屁夸下来,宿主定然是会乐开花的。
可明姝神情却很愕然:“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她连连摇头:“不行的,不行的。”
666号:?
明姝指着天道:“你看到那太阳没有?”
666号:?
“谢嘉言就像那太阳,而我只是那黑夜里的一颗小小星子。”
“他在白天熠熠生辉,我只是在晚上发出微弱的光芒。”
“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能看见他一面,就已经很好了,怎么能奢想他和我一样出现在晚上呢?”
666号:???你在说什么鬼话?
“太阳是用来追逐的,不是用来碰触的。”明姝手扶着下巴,目光熠熠,“能离他近一点我就很高兴了,又怎么能奢求他喜欢我呢?”
666号:……
“宿主……”666号语气幽幽的,“你仿佛在念什么青春伤痛电影的台词。”
明姝哼了一声,潇洒地一摆手:“人类的感情,你这种笨蛋机器怎么会懂!”
666号:???说话就说话,干嘛机身攻击?
江乐之跑过来:“谢世子都走了,你在这磨蹭什么呢?”
“嗯。”明姝挠挠头,心虚地岔开话题,“我是觉得今天太阳挺亮的,就多看看……”
江乐之顺着明姝的视线往天上看去。
此时已经是近黄昏的时候,日光下沉,紫红色的晚霞铺盖着小半个天际,同太阳金红色的光芒晕染在一块,绚烂又壮丽。
“还真挺好看的,”江乐之感叹道。
两个小姑娘顺势在地上蹲下来,一起欣赏这落日余晖。
这种时候,就很适合聊一些深刻的话题。
江乐之轻声道:“明姝,你有没有想过,等你再长大些,要做什么?”
明姝思考了一下,诚实地道:“我还没有想过。”
“你呢?”
江乐之毫不犹豫:“当然是在太学继续学习,做一个女诗人。”
明姝想到苏氏每次找她时,三句话离不开她以后的婚嫁之事,语气颇为忧虑:“可是等你长大了,你爹娘让你退学去嫁人怎么办?”
闻言,江乐之犹豫了一下:“我爹娘应该不会逼迫我吧……”
可说到最后,她自己都没了底气:“如若是这样,那我就不嫁人了,我就留在太学里。”
“你说,为什么男子婚后就可以继续读书、考功名、做大官,有广阔的未来在等着他们。”
“而女子却只能住进后宅里面,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生完孩子养孩子,若是夫婿薄情些的,妾室一房一房地抬进来,还得同那些女子勾心斗角,还得去照料那些庶子庶女……”
江乐之掰着指头算,神色很是沮丧:“这样的未来,光是想着就觉得好可怕。”
听着江乐之的叙述,明姝没来由地就想到了苏氏,她的母亲。
苏氏嫁给承嘉侯的时候,是作为继室,承嘉侯院子里已经有了一大堆子女。
她十六七岁嫁过来,早早就做了“母亲”,辛苦操持后宅之事,不仅要管好承嘉侯后宅那一堆女人,还得照顾好其余女人的子女。
继母难为,一个不慎就会传出骂名。
苏氏的艰难,是外人都难以想象的。
明姝想到这,心里酸涩得很:母亲这些年,也很辛苦吧……
或许是在落日时分格外容易牵引起伤感的情绪,明姝突然很想知道,苏氏在年幼的时候,有没有过什么梦想?
是不是也曾期待过能有一个光鲜的、特别的未来?
如果她在小时候,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面对这样疲惫的婚姻,还会不会期待未来?
有关未来的话题如此沉重,两个人沉默良久,只是看着那霞光愈发绚丽。
“说起来……或许有点天真。”明姝的声音很轻,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