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话,倒是有将那秦国公府公子做“创口贴”的意思了。
明姝原本想说,这对那公子并不算公平,可转念一想,感情的事哪里扯得出一个公平来。
况且,这是在古代,婚姻基本都与爱情无关。
能像徐诗韵这般大胆追求过所爱,失败后还能谋到一个好归宿的,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这般想着,明姝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的感情观仍是偏现代的,说出来的话,怕是洒脱如徐诗韵都是难以接受的。
于是,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沉默,凉凉的风拂过,撩动着额发,吹得眼睛痒痒的。
“沈明姝。”徐诗韵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若是你喜欢上一个人,会和他说吗?”
这般单刀直入的问题,也只有徐诗韵能问出口了。
可这问题却勾起了明姝掩藏在心底的许多念头。
半晌,她才轻声回应:“我不会。”
闻言,徐诗韵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眼底窥得答案:“为什么?”
虽然她有猜到将会得到的是这一答案,可当这话从明姝真正口中说出来,她还是不免觉得失望。
她原本以为,沈明姝会是不一样的。
沈明姝多特别呀,明明生的好看,却丝毫不以此为倚仗,恃靓而自傲,而是待任何人都温柔大方。
面对太学中他人的殷勤,她都是笑着婉拒,既不随意受恩于他人,也注意维护那人的颜面。
原本她被江太常收做弟子,是引起了一番议论的,可她硬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与成绩堵住了大部分人的口。
这样的一个女子,徐诗韵扪心自问,她是讨厌不起来的。
纵然,她夺走了她所喜欢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她以为会是特别的存在,在这一问题上,仍是给出了她不期待的答案。
徐诗韵望着沈明姝,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原本以为会听得到的,是关于爹娘不允许、会引得流言遭人非议、日后不能再找好夫家……或是害怕被拒绝这一类的解释。
可明姝给出却是她全然未想到的答案。
她低敛着眉眼,鸦黑的长睫像小扇子一般垂下:“因为我喜欢他呀。”
听到这答案,徐诗韵有些愣怔,她重复了一遍:“因为喜欢?”
“嗯。”明姝点点头,她仰起下巴,声音很轻,“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会等他先说喜欢我,再告诉他。”
徐诗韵捋了一遍逻辑,仍是没有听懂明姝所要表达的意思,她皱着着眉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没有那么喜欢他?”
不然,为什么非得要对方先说呢?
明姝摇摇头,目光很认真地看着徐诗韵:“不,是因为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
“所以,我一点也不想给他负担,一点也不想让他有为难。”
明姝眼里闪着温柔的光芒:“除非他是真的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否则,我不希望他有一点点将就。”
“如果可以,我就努力向他靠近,让他能看见我。”
“如果不行,我就藏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他就好。”
明姝唇角漾起浅浅的梨涡:“但是,选择权是在于他的。”
“这大概,就是我的喜欢。”
金色的余晖映照在她的上半张脸上,反衬得她眼神亮得惊人。
这一刻,徐诗韵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勇敢。
她的勇敢在于能大声说出她的喜欢,而沈明姝的勇敢则在于可以接受只是默默地喜欢。
不论后事,不求结果,却透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倔强。
徐诗韵不自觉用手捂住了心口。
她想,能被这样喜欢,该是何等的幸事?
一瞬之间,她居然有些羡慕那个被她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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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同徐诗韵聊过那一次后,仿佛有许多积压在明姝心头的东西随之消散而去。
那是一次真正的聊天,不是谁开导谁,也不是谁安慰谁,而是在交谈间互相吐露心事,在诉说中彼此释怀。
感情是生活中极重要的部分,却绝非是全部。
她一直将喜欢谢嘉言当做自己一个人的事,并不不愿意打扰到他。
若非是那一枚木簪搅乱了她的心神,她恐怕会一直对此保持着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态度。
感情的事是强求不来的。
更何况,这一世她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要去做。
比如,站到更高处去……
*
随着两汉文学测验的日子愈发逼近,明姝在太学园林里找了处爬满绿藤的阴凉回廊,这几日中午吃完饭后,便会拿着书,到那儿去背一会儿。
既节约了时间,又不会扰到旁人休息。
谢静瑶很疑惑:“月测不是刚考完吗,最近这么用功干嘛?”
江乐之却有别的理解,她甚是欣慰地道:“多学些东西也就多些底气。”
同她们两个不一样,明姝那种家庭情况,唯有自己争气些,才能为自己赚个好前程。
这天,难得阳光甚好,明姝便从绿荫处挪了出来,靠着栏杆,口里小声背着重点篇目。
两汉文学最重要的,一是辞赋,二是《史记》,三则是乐府诗。
甚至因为乐府诗所表达的内容更贴近生活,理解起来更为容易,诵读起来也更为朗朗上口,在现代的时候,乐府诗的传诵程度相较汉赋还要更胜一筹。
然而,在这个时代则不然。
这个时代其他方面不谈,单从文化上来论,则是多个朝代的杂糅,而当世的许多文人都受宋代文化思想影响最深。
因此,当世文人对乐府诗的评价并不算太高。
而明姝的学习却是站在一个全局的角度来进行的,并不受单一时代的喜好影响。
所以,纵然乐府诗在这一时代不算被看重,她也需要将之学好。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明姝将书蒙在脸上,嘴里念叨着,“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青……”
她伸手抓了一把脑袋,反复念着一个青字,却记不得接下来的句子。
那啥,啥马来着?
正在她抓耳挠腮的时候,一道不耐烦的浑厚男声接上了她的话:
“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明姝吓了一跳,挡在脸上的书啪叽一下掉了下来。
只见那藤萝架背后走出一人来,身量不高,神情严肃,正捋着稀疏的胡子。
“宋学官?”明姝刚捡起的书差点又因惊讶掉在了地上。
宋学官将一手备在身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学官好。”明姝先是礼貌地打了招呼,才试探着问道,“您是凑巧经过?”
宋学官却不答,只是扬起头,不太满意地看着她:“你昨日还在背《子虚赋》,今日怎么就开始背这俗诗?”
俗诗?
明姝愣了一下,才发觉这说的是她所背的这首乐府诗。
这……俗吗?
第41章
不对!
更重要的是, 宋学官怎么知道她昨日背的是《子虚赋》?
面对着明姝狐疑的眼神,宋学官不甚自在地咳了一声,严肃地道:“我平日里习惯在这一处休息, 你这几日在这吵得很,闹得我都没休息好。”
他确实是有这个隐癖, 可那日见明姝捧着个书, 在此叽里呱啦背得认真, 不知怎的,他竟没有出声赶人, 反而是听着她将《史记》中鸿门宴的片段读了个五六遍。
他原本以为这一日就算是完了,可没想到,这丫头之后日日按时到,一天比一天背得起劲。
前几日她背的内容,他还有听下去的意思, 可今日她背的这篇目, 却叫他听不下去了, 这才现了身。
“啊!”明姝瞪大了眼,“那您怎么不和我说, 我以为没人在……”
“罢了罢了。”宋学官摆了摆袖子,“你声音倒也不算大。”
“不过。”宋学官话锋一转,有点嫌弃地看着她,“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脑瓜聪明的,可这两天听你背书,那真叫一个折磨人。”
“这么些篇目,你翻来覆去那么多遍, 却还不通畅。”
明明背的很快了呀!明姝心里想,在记忆锻炼术的加持下, 她背记的速度一点也不慢。
可是,想到刚才她卡壳的时候,还是宋学官替她接的话,明姝就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她思绪一转,想到宋学官刚才称呼那乐府诗为俗诗,由是眼中带了狡黠笑意,合袖躬身道:“自然是比不得学官,连您口中那俗诗都熟记于心。”
“那……”宋学官卡了一下,发觉这丫头还是和先前一样牙尖嘴利、角度清奇。
他气恼地道:“本就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作品,我……我也是在先前无意中瞥见了,不慎就记住了。”
他将手备在身后,傲慢地道:“我年轻时背书,一目十行,但凡读过的作品,没有不烂熟于心的。”
也正是凭此等天赋,他才从一个贫家子飞跃至今天的地位。
“而我愈往深去研究学习,就愈发觉作品间存有沟壑。”
宋学官瞥了一眼明姝手上的书册道:“此等民间俗作又如何能和名家篇目相匹呢?读来不过是浪费时间。”
明姝心里感慨,看来这宋学官不仅对男女存在歧视,就连看待文学作品时心底也存了个贵贱之分。
她想了想,才道:“学官说的是有道理,可我学识和见识都尚浅,只觉得这些经世的名篇,读来总是有益处的……”
“况且,在我以为,既是读书学习,那便不必过分计较所谓俗雅,只要是好的、有意义的篇目,我都愿意去学习。”
明姝眼里漏出些光亮:“老师也曾和我说过,做学问不能只讲究阳春白雪,也要去看一看那些倾诉民间声音的篇目,否则就会是高高浮在天上,缺少了踏实。”
“头要仰着看天,脚却也要挨着地,这才能使所学的东西得以致用。”
听明姝提到江渝年,宋学官轻哼了一声,低声讽刺道:“倒是惯是会说些堂皇话。”
他眯着眼看向明姝:“你这小丫头,我倒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你方才既是在背诵《孔雀东南飞》,那可知道这首诗说的是个什么事吗?”
明姝稍加思索,道:“小吏焦仲卿之妻刘兰芝,为焦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迫,于是投水而死,焦仲卿听闻后,哀痛不已,最后他选择了……”
她顿了一下,斟酌了一番,拣了个“温和”的说法替换吊死一词:“自挂东南枝。”
大概是明姝在吐出这五个字时,语气过分铿锵,硬是将一个上吊自杀说得像慷慨就义一般,宋学官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又咳了一声,以示威严:“你既然知道这内容,那可知刘兰芝为何会被休遣吗?”
“当然是因为她那婆婆蛮不讲理、性情古怪。”明姝答得毫不犹豫。
听见这答案,宋学官威严表情又有些挂不住了,他斥道:“错!”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这才是她被休弃的原因。”
说出这缘由后,宋学官像是终于吐出心中郁气,他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姝:“如你这般的女子,思绪比那刘兰芝还要活络,言行举止全无女子该有的恭柔婉顺,每日反倒同一群男子争强好胜。”
“即便你暂且考过他们又如何呢?他们未来研学的路还长着,有的是机会越过你去……”
“可你,再读两年便是要回家嫁人的,略微读些书便够了,何必这般好高骛远。”
“你此番读了这篇诗文,看了那刘兰芝的下场,竟也不生些敬畏之心,难不成也想重蹈这女子的覆辙?”
他摇摇头,道:“我这话或许难听了些,可也是看你有几分灵气,不愿看着你迈入歧路。”
“男子读书做官,女子侍奉夫郎,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也不知道太常是怎么想的,竟收了你为徒,倒不知这是害了你。”
听了这长长的一段话,明姝双手握成拳,低垂着眉眼,双唇被咬得发白。
一股不平之气涌上她的胸腔,她压制中心中委屈愤慨的情绪,抬起头,朝着宋学官正色道:“这就不劳学官操心了,既然我能在此时压过那些男子,那么我相信,只要给我机会,我在未来仍旧能够超过他们。”
她提高声音,压过宋学官即将出口的讽言:“即使没有这个机会,我也会努力为自己争取这个机会。”
明姝不卑不亢,语气笃然:“我既是要学习,那必然就不能只是满足于识几个字,读几本书。”
“我要学,就要学经世之法。”
宋学官原本轻蔑的神色因为她这话微变,他仿佛听到什么可笑的话语,粗黑的眉毛一挑:“笑话……你野心倒是不小,可你莫要忘了,这朝堂就没有留给女子的位置。”
乍一听,宋学官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他站在时代的立场上,对明姝的行为做出了最冷酷的评价。
可他这样凭着自己的认知,肆意给他人泼冷水,还摆出一副人生导师模样、企图操控他人人生的人,却是明姝最为讨厌的哪一类人。
这种人希望社会永远按他们所想要、所习惯的方式运转,永远不要变迁。
从某些角度来看,也正是这种人阻止了社会的发展变迁与推陈出新。
而对付这种人,就需要引用到一位伟大文豪的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