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披着红斗篷, 笨拙地在雪地里踩下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脚印。
院门旁的海棠树下, 容珣远远看着她。
总是这么经不起考验啊。
关于陈珏,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从来没有。
他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杀了她的。
可当她真的说出“陈珏”两个字时。容珣第一次,没有了愤怒或是生气的感觉。
脑中的声音嗡嗡乱叫,可他只觉得又疼又冷。
除此以外, 还有一种极其无力,又害怕失去的,恐惧感。
冰雪从睫毛上簌簌而落。
容珣黑瞳幽冷, 鲜血浸染的唇瓣殷红殷红,在暗光处静静看着她。
良久良久。
他用手抵住唇,轻轻地笑:“不会给你机会的。”
他不是陈珏,永远做不到那么坦荡, 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走。
又怎么可能失去。
“我不会失去的。”
容珣擦去唇角的血,慢条斯理地转身, 朝院外走了出去。
-
孟娆在院子里没有找到容珣,披着斗篷想出院子, 却被守门的小厮拦住了。
“姑娘, 天晚了, 您回屋休息吧。”
孟娆朝院外张望了一眼, 除了一片霜白, 什么也看不见。
她垂下眼眸,没再说什么,拂落身上积雪,回到了房间里。
许是心里想着事的缘故, 她一晚上睡得都不安稳。
第二天清晨,容珣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而是来到她房间里,陪她吃了个早饭。
他话向来不多,如今面色苍白之下,眉目就更显倦怠。只低着眼睫,夹了个丸子放到她碗里,自己碗里的东西一直没怎么动,倒更像是在看着她吃。
孟娆咬着嘴巴里的梅花糕,瞧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声问了句:“小叔叔,你昨晚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了吗?”
掌心大小的笼屉里放着三个蒸虾。容珣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将虾皮撕下,淡淡道:“喝了点酒,吓到你了?”
孟娆一愣。
喝酒?昨天她没闻到酒味儿啊。
她抬起眼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正要问些什么的时候。容珣就将虾仁塞到了她嘴里,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一般,轻描淡写道:“还非要小叔叔喝得烂醉如泥?”
“没、没有……”
孟娆将嘴里的大虾仁咽下,眼见容珣又递了一块过来。她忙道:“蘸、蘸点儿醋。”
容珣拿着虾仁,在小碟子里滚了一圈儿,重新塞到了她嘴里。
三个蒸虾吃完,孟娆又暗戳戳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除了神色倦怠些外,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就好像真的喝醉了似的,孟娆也就放下了心。
想起昨晚要说的事,孟娆轻声道:“小叔叔,丫鬟们说,明日东市会举办花灯节,街上很热闹,娆娆想……”
叮——
银箸轻碰在碗沿儿上,发出清润的声响。
容珣指尖微顿,抬眸看向她:“娆娆想出去啊?”
“是、是啊。”
被他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昨晚那种幽幽凉凉的感觉又来了。孟娆组织了下语言,才道:“好不容易才来平阳一次,这边儿灯会什么样,娆娆还没见过呢,娆娆想出去瞧瞧嘛。”
容珣淡淡地看着她:“娆娆,这里不是京城,外面还有追兵,你若跑丢了,小叔叔寻不到你。”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拒绝得十分干脆。
孟娆腮帮子鼓了鼓,不满道:“可娆娆总不能成天在院里待着吧,小叔叔总不在,也没个人和我说话,娆娆再待下去,都要发霉了。”
说着,她用手扯了扯容珣袖子,仰着小脸撒娇道:“最多两个时辰,娆娆保证准时回来,绝不乱跑。”
少女绵软的语声又甜又脆,可容珣只是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拂下她的手:“小叔叔忙完就回来陪你。”
“……”
态度温和又强硬。
孟娆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喝了口汤,念头却未打消半点儿。
不让就算了,反正她打过招呼。
当初在城西都跑得掉,白府这些小厮,又怎么看得住自己。
-
腊月末的花灯节,是大宴自古以来就有的习俗。
一年一小会,三年一大节。
孟娆赶上的刚好是三年一度大节,举办得最是隆重,就连白府上下也早早挂上了花灯。
容珣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离开了东院。孟娆在院里一直待到傍晚,等到小厮换班的时候,才在小柒的指引下,从后门一路溜到了街上。
天空中飘着白茫茫的小雪。
东市的街口上,花灯贯穿了好几条街。穿着冬袄的孩童拿着糖葫芦穿梭在人群中,两旁的摊位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手工制品,就连孟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景象。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摊位旁,挑了个刻着银蝶纹饰的面具挂在脖子上。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笑着问小柒:“好不好看?”
直男小柒不懂孟娆的少女心,只说:“宿主,面具是戴脸上的,不是挂脖子上的。”
孟娆哼哼一声:“我当然知道不是挂脖子上的,这不是怕陈珏认不出我嘛。”
她晃了晃手中的假面,低声问:“你确定他会来灯会吗?”
小柒道:“他今天早上刚到的平阳,暂时住在城北的客栈里。到处寻不到容珣,肯定会来灯会撞撞运气,宿主往北街走,肯定能遇见他的。”
小柒情报工作一向到位,想着马上就能见到陈珏加快任务进度了,孟娆连日以来烦闷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连忙裹起小斗篷,顺着人群向北走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万千灯火犹如盘桓在人间的金龙,一直延伸到天边。
熙熙攘攘的人群外,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北街口。
“爷,怎么不走了?”
熏着暖香的车厢内,容珣看向窗外阑珊的灯火,轻声说:“外面这么热闹。”
没想到容珣停车只是为了看眼花灯,随行暗卫愣了愣,小声回答道:“今天是三年一度的大节,爷您忘了么?”
三年一度。
容珣睫毛颤了颤,墨瞳中落下斑驳的碎光,脑海里蓦然就浮现出小姑娘眉眼弯弯的模样。
——“小叔叔,丫鬟们说,明日东市会举办花灯节,街上很热闹,娆娆想出去瞧瞧。”
——“好不容易才来平阳一次,这边儿灯会什么样,娆娆还没见过呢,娆娆想出去嘛。”
倒是忘了,今年是大节,不比常年匆匆举办的小会。
怪不得小姑娘那么想出去。
容珣按了下眉心,从袖口里拿出一粒丹朱丸吞下。
一旁的暗卫看到后,忧心道:“爷,丹朱丸多食伤身,一日最多食两颗,您今日已经吃了四颗了。”
“没事。”容珣淡淡道。
那声音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倘若他再不拿其它药物稍作压制,只怕等狄元到的时候,自己早就变成疯子了。
以前发病时,便是净心丹他都得吃五颗。丹朱丸的效果比净心丹差了一大截,他吃四颗,已经十分克制了。
容珣闭了闭眼,灯光下的面容倦怠而苍白。想起昨天小姑娘失落的样子,他正准备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回府去接她出来。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少女。
她披着红色的小斗篷,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上面缀着几片清凌凌的小雪。正站在街口的摊位旁,低眸看着各式各样的小香囊。
她一双眼睛弯成甜甜的月芽儿状,唇角微微上扬,露着两颗小虎牙,笑容明媚又漂亮。
与之前失落的模样判若两人。
哪怕隔了老远,容珣也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存在。
扑簌簌的小雪从夜空飘落。
与摊位相隔不远的街角,一个披着斗笠的男人,正从转角处走了过来。
容珣指尖下意识收紧,颜色苍白的唇,抿成一条薄而冰冷的线。
这么巧啊。
一旁的暗卫没有发现孟娆,见容珣方才一直盯着琳琅满目的摊位瞧,便低声解释道:“这是平阳一带才有的习俗。”
平阳民风开放,还未许亲的姑娘,都会在花灯节这天,挂一个香囊在身上。
若是遇到喜欢的男子,便会将香囊送与他。倘若男子收下,两人便会得到树神的祝福,平安顺遂,白头到老。
耳旁的暗卫毕恭毕敬地解释着,容珣目光却越来越冷,修长的指尖,下意识抚过左手拇指的位置。
触手空空荡荡。
他这才想起,本该戴在手上的扳指,早已送了别人。
一旁的暗卫没有察觉到他情绪变化,用手指了指旁边挂满红绸的古榕:“爷您瞧,就是边上这棵树,说是大宴立国前就有的,长了几千年呢,据说特别灵验。”
特别灵验。
头脑里的声音鼓噪而动,容珣视线越过街角的陈珏,停在摊位前的小姑娘身上。
两旁的灯光刺眼,他几乎快要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瞧见悬在她腰间,随风轻晃的小香囊。
那种又冷又疼的感觉又来了。
喉咙里泛上血气,容珣忽然扬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果真灵验得很。”
总是这么巧,她念着谁,就能看到谁,每一次都能遇到。
每一次。
-
古榕树缎带随风轻晃,站在摊位前的孟娆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银。
老板伸手接过,笑着道:“别看我们摊位卖得比别人贵,却是整条街最灵验的。香囊上的五彩绣线特地去树神那里祈过福,绣工是我们平阳城里最有名的十全老人,保证姑娘与心上人白头到老,心想事成。”
孟娆弯起眼睛:“借您吉言。”
她接过老板找的铜板,拍了拍腰间的小香囊。感受到周围热闹的气氛,玩心也跟着起来了。正准备再去别处看看时,神识里的小柒忽然道:“宿主,陈珏在北街口。”
孟娆眼睛一亮,忙朝着小柒提示的方向看去。
巷口的花灯下,身披斗笠的男人,正低头向路人询问着什么。
他身上的衣袍有些破旧,鞋边上也沾了一圈儿浅灰色的泥,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却仍有种与生俱来的飒爽英姿,丝毫不显狼狈,反而多了几分洒脱的气质。一瞧之下,便是让人挪不开眼的存在。
小柒也盼着孟娆早点儿完成任务,忙道:“这边人多,宿主快过去,别一会儿被人群冲散了。”
明亮刺眼的灯光中,小姑娘逆着人群,朝着巷口走去。
不远处的古榕树下,容珣眼尾通红,微弯起唇角,溢出一丝很轻很凉的笑。
暗卫跟他下了马车后,才发现了孟娆的存在。本以为容珣是来找孟娆的,却半天也不见他动。这会儿一抬眼才发现,北街口站着的男人,不是陈珏又是谁?
而孟娆赶去的方向,正是北街口。
想起之前的传闻,和容珣这几日对陈珏避而不见的态度,暗卫心里“咯噔”一下,身子抖了抖,忙道:“属下这就去把孟姑娘叫过来!”
话音落下的同时,容珣视线就扫了过来。
暗卫脚步一顿,像是黏在地上似的,再也挪不开半步。
雪花落在容珣的睫毛上,他鸦青色的华袍流转出丝丝冷冽的光,微低下眉眼,拿出一颗丹朱丸吞入口中,攥着手中瓷瓶,语声轻柔地问:“不想看看平阳的习俗有多灵验吗?”
“……”
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暗卫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正踌躇间,身旁忽然跑来了一个穿着杏黄袄裙的女子。
她容貌普通,却带着邻家少女独有的温婉气质,低头解下腰间的香囊,红着脸向容珣递了过去。
“这是小女亲手绣的,还望公子……”
女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被容珣视线轻轻扫过的一瞬,就像是失了声,剩下的话蓦然顿在了口中,只有眼底的期盼愈发明亮。
就和孟娆刚刚看陈珏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暗卫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添乱,正要把姑娘赶回去。身旁,一直神色淡淡的容珣,骤然变了面色。
他脸上平静柔和的假面消失不见,阴郁幽凉的目光看得女子后退了一步。
暗卫以为他要发作,忙拉了女子一把。再抬头时,却发现容珣脚步匆匆地向街口走去。
暗卫一怔,赶忙追了上去:“爷,您要去哪?”
晚风拂过树梢,枝头的雪花簌簌而落,身着鸦青华袍的男人面容苍白,转过头来,茫然又失神地说:“她不见了。”
“……”
暗卫这才发觉,容珣眼里的情绪不是阴郁,而是失魂落魄。
他向远处看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着红斗篷的小姑娘早已消失不见,北边的巷口,也再寻不到陈珏的身影。
从未见过容珣这副样子,侍卫忙道:“前面人多,爷去马车上等着,属下这就去帮您把孟姑娘找回来。”
街道上的灯光明亮又刺眼。
容珣眼神空洞,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既然这么着急,刚刚为什么不去找她呢?”脑海中的声音笑道,“嗯,让我想想……你一定是害怕小姑娘不跟你回来,才不敢过去的,对吧?”
对,他害怕。
“你怕她当着你的面选择陈珏,宁愿站在树下远远瞧着,也不敢面对。”
不敢。
“真是可怜呢,刚刚不是还很淡定吗?怎么一瞧见人不见了,就慌成这副样子……啧啧啧,真让我失望,原来都是装的呢,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在乎她啊。”
很在乎她。
容珣走在人群中,视线一个个地扫过身旁的少女。耳旁欢笑的人语喧闹,他脑海里嘲讽的声音片刻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