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微哑,却依旧掩不住清澈音色。
乐韶歌踏在清水池上,衣衫松松系住,漆黑的头发缭绕在雪白锁骨之上。头顶夜空星芒流淌,足下繁星满池。
她凌波走来,涟漪一圈圈的泛起。
那脚步仿佛踏在人心口,乐正羽心湖动乱,闭上眼睛几次平复气息,耳中听闻得却越发清晰撩人了。
“……师姐。”他哑声提醒。
乐韶歌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她说,“阿羽,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鸟?”
乐正羽:……?
乐韶歌也已冷静下来。
——她想她确实是失准了,只要稍冷静下来一思索就该知道,那只黑孔雀跟阿羽完全没关系。
被毁去喉间玉而入魔的是上一世的阿羽,不是白翎。白翎也不是一只黑孔雀,阿羽就更不是了。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
见阿羽茫然,并且似乎已有些羞恼了,她忙做解释,“我在追贼……这个稍后再说。你可有看到一只黑鸟,或是什么可疑的人来清水台?”
阿羽额角似是跳了一跳。
片刻后他扯下羽衣扔到乐韶歌头上去,转身进屋。
“白翎,探查一下四周。”
他进屋却是为了穿衣——外氅扔给乐韶歌后,他便只着一件下绔。此刻穿好了衣服,才又重新出来见她。
却见乐韶歌只将他扔去的外衣披在身后,丝毫没有领会到他的用意。她甚至还抽空给自己绑了个发髻,锁骨却依旧晃在他的眼前——甚至连白皙秀美的脖颈也露出来了。有未绑起的碎发缭绕在脖颈上,风一吹,便挠在他心口上。
显然是丝毫未将他先前的警告放在心上。
显然是依旧没将他看作一个会对她心存不轨的男人。
第19章
白翎也并未寻到可疑人物。
护山大阵虽已开启,可既辨识不出敌人来,便也无太多助益。
乐韶歌短暂的思考了一下关闭山门,利用护山大阵强制性的禁止任何人进出的可行性。然而片刻之后她便放弃了——虽并未实际交锋过,可对方的共命鸟既能一合之间击退青羽,可见并不是个寻常人物。以九华山现下的战力,怕是不但擒不住对方,反而还要损兵折将。
对方既然逃跑,目的应当就不是杀人,还是不要逼之太甚了。
一旦想明白,她便将护山大阵设置为准出不准入。
而后传令礼仪院立刻搜山追捕夜行客,传令讲经阁阴阳律主与弦歌祠大司典前往弦歌祠议事。
再度唤青鸾来时,青鸾自她衣衫上腾空而起。在她面前绕了三圈儿后,化作个修眉斜挑入鬓,凤眸不怒含威的美人儿,一身霓裳华羽织成,巾带裙袂如流苏般光彩夺目的垂落及地。随手扯来七彩烟云化作飞天披帛,便往那蜿蜒披帛上威风又玲珑有致的一坐,将一双雪白赤足翘对着乐韶歌。
“本座宠你归宠你,然而本座是什么位份你也给我认清楚。别以为本座是什么好鸟儿!今日之事有一无二。不然本座就跟你拆伙儿——拆伙儿!”
乐韶歌:……
身为一只高贵的鸟儿,特地化作人形来跟她讲道理,可见真是气坏了。
“我知错了,我保证没有下一次。”乐韶歌听训如乖巧孩童——毕竟本来就是她理亏,“夜这么深了,您先变回来吧。”
现形和化形都需消耗灵力,虽说对他们两个而言只是皮毛,但困倦时也会格外显累。
青羽哼唧了一声,“再遇上那只黑毛鸡,要记得叫本座出来。”
大概确定挑不出旁的毛病了,终于肯收了这场浩大神通,依旧化作一只毛羽丰艳的青鸾,傲慢的落到乐韶歌手臂上。而后没入衣衫,补觉去了。
乐韶歌安抚好了青鸾,便吩咐阿羽,“带上舞霓,和我一道去弦歌祠吧。”
弦歌祠建在九华山最高处,山上许多阵法都要去弦歌祠上开启。可统领全局。
而且,眼下最要紧的也是盘查弦歌祠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她吩咐完毕,转身就走,却被阿羽伸手拦住。
乐韶歌疑惑的抬头。
却见阿羽隔空摘取崖上墨兰,嵌入一方素色丝帕化作长长一条绣兰薄纱巾,在她脖子上围了几圈,而后以玉环为扣结住。
清香沁人。
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帮她穿戴衣饰。感觉稍稍有些怪,却也不讨厌——或者该说,除了太亲密这点令人感到别扭外,还……还挺不错的。
乐韶歌勾了勾那领巾,些许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又不会冷。”
阿羽原本垂着眸子看着她,闻言额角似乎跳了跳。却在乐韶歌一句“但……也很好看”之后,转阴为晴。
他唇角不由勾起,眼中有漾漾清光。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了,嘴上却依旧淡淡的,“……哦。”
这种暗褐中透些赭红的重色竟意外的沉极生艳,摊得云烟一般薄,倒是很衬少女白细如瓷的肤色——赶往弦歌祠时,乐韶歌在繁剧多事中意外走了片刻神,心想舞霓似乎才向她索要过绣兰春衣,便这么给她做一套吧。
而后她终于坦然,了无负担的将此一意外抛之脑后了。
弦歌祠前,内门弟子和三位掌管山上实务的耆老很快便齐聚。
大半夜的被个晚辈叫醒——尤其这晚辈前阵子才刚愎自用的驳斥过他们的脸面,阴阳律主的心情显然相当糟糕。
但等乐韶歌说完之后,他们还是立刻意识到了此事的严峻性。
“人在哪里?代掌门没截住他吗?”
“被一只黑孔雀中途拦下,跟丢了踪迹。”
乐韶歌便又向两位律主解释了一番今晚发生的事,得知礼仪院此刻依旧没有寻到此人踪迹,且护山大阵也未识别出潜入者在何处后,阴律主便沉吟了片刻,忽的问道,“除掌门外,还有谁见过此人吗?”
“只我一人。”
“掌门确定此人存在?”
乐韶歌愣了一下,“阴律主这是何意?”
阴阳律主对视了一眼,似是确认了什么,一道看向她,“这会不会是代掌门的错觉?护山大阵是祖师掌门所设立,千余年来经过历代掌门与长老加持,从未出过差错。而掌门您……近来颇有些杞人忧天,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前阵子掌门还进过香阵吧。”阳律主又道,“水云间同我派一向有隙,水云间幻术更是无孔不入,掌门怎能草率踏入香阵?”
乐韶歌:……
乐韶歌道,“青羽。”
青鸾从她衣服里探头出来,嘴里叼着根黑孔雀毛,“噗”的一声往阴阳律主跟前一吐,复又打着哈欠缩了回去。
那孔雀翎飘在空中,看似漆黑,却又有沉艳华光流转其中。细看去,那翎毛上每一丝细羽竟都是一根小小的完整尾翎——分明是修为已至化境后涅槃重修的灵禽所遗。单是一根翎毛所透出的浓重郁气,已令人感到芒刺在背。
阴阳律主俱都惊骇,不由都向后退了一步。
乐韶歌道,“现在,可否请几位师长唤出共命鸟来一验?”
说到这里,一直在犯困没作声的大司典终于开口,“确该如此。”便唤了重明鸟出来,又向两位律主道,“非常时期,谨慎起见,都勿要为难了。”
大司典看上去不过二十容许,素颜,衣服穿得七长八短,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看气质比乐韶歌也年长不多少,实际上却是九华山现存辈分最大的大长辈,似乎就连乐韶歌的师祖都要唤她一声小师叔。不过她虽辈分高,修为却不怎么好,除长生术之外,其余一切是都是眼高而手低——换句话说,叫理论扎实,实践一塌糊涂。她自己倒并不很当一回事,似乎原本她的愿望就是长生,然后读尽天下书。她心满意足,旁人自然就更不敢有意见了。
阴阳律主也只好老老实实将仙鹤和毕方唤出。
一行六人各自确认过之后,乐韶歌便又询问大司典,“师祖可知晓什么线索吗?”
“嗯。”大司典点头,“但要确认,还得先开启弦歌祠再说。”
弦歌祠面向九歌门门下一切弟子开放,所以“开启弦歌祠”,显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打开门走进去。
——丢失的,恐怕是十分珍贵而机密的东西。
在潜入者踪迹未明的此刻,乐韶歌却不想贸然开启。
“师祖可否提前向晚辈透露一下您的猜测?”
“……也行。”大司典眨着淡漠的青色眼眸想了一会儿,“九歌门有史以来,只有两人同孔雀结契。”瞟一眼阿羽,“他,以及——乐魔乐清和。”
阴阳律主同时暴起,“不可能,不可能!乐清和已经死了,尸体就镇压在琉璃净海,先代掌门与长老们亲自验过,岂会出错?”
“理论上讲,也不是没有出错的可能。”大司典道,“外间有出窍夺舍之术,境界内亦有寄魂之说。”
两位律主俱都一哑——夺舍邪术,实在很符合乐清和魔头的气质。虽依旧难以置信,却也不敢轻易说无。
短暂的震惊之后,乐韶歌很快冷静下来——她确实察觉到此人修为不凡,料想接近门中长老的级别。且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极有可能就出自九歌门门下。若真是乐清和,倒也并非无稽之谈。
便又询问,“您说要开启弦歌祠后才能确认,不知是想验看何物?”
“乐修若要夺舍,必得挑一副好经脉,才不枉费一身修为。”大司典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解释,“而当年出境追剿乐魔的长老中,有一人下落至今不明。他的共命鸟重伤濒死逃回,涅槃化卵。一直保存在弦歌祠中。”
乐韶歌心口便是一疼。
——若夺舍成功,那么那位长老的魂魄必已死亡。共命鸟失去了同此世的牵绊,自然也已经……
“我会去弦歌祠中查看。”乐韶歌道。但眼下还远远没到痛心的时候。若来的当真是乐清和,不必说以九华山此刻的战力,就算再加上水云间和琉璃净海——加上整个香音秘境,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她不记得《九重天尊》有提到过乐清和此人。
她亦十分确定,太幽城里没有一个像样的乐修。太幽城主陆无咎虽是个十分风雅的变态,但也绝对不是个乐修。
莫非是她的重生导致了新的变故,新的劫难?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且先将此事通知水云间和琉璃净海。”乐韶歌道,随即又向大司典请教,“却不知乐清和来弦歌祠,又是为了何物?”
“那当然是为了,”大司典唇角似是泛起些冷笑,“为了师祖他老人家留下的神识啊。师祖临终前对他未置一词,想必他十分不甘心,非要亲自听一听才肯认命吧。”
乐韶歌:……都过去几百年了,死都死过一回了,还在纠结这事儿?!
他们这些入魔的,心思还真是偏执得可怕啊。
身旁藏着这么个大魔头,实在令人寝食难安。不过想来乐清和亦不知晓九歌门如今的底细,不然凭他的凶残战绩,何至于要躲躲藏藏——莫非他尚未适应自己的新身体,实力还没回复?又或者,这只是个误解,此人并不是乐清和……
乐韶歌思索许久——如今九华山上能开启弦歌祠的只她一人,乐清和的目标若真如大司典所说,那么,只要她这把钥匙足够鲜明,旁人应该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
乐韶歌俯瞰地下沉沉九华山,不由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认清实力,干脆让乐清和顺利拿到曾曾师祖的遗识,息事宁人?
——还是担起责任,置之死地而后生,趁机设法除掉这个大魔头?
三位师长都望向她。
乐韶歌头痛的一笑,“让我想想再做决定吧。”
自始至终舞霓都十分茫然——倒也不怪她,毕竟她生在境外,没听过乐清和的传说。入门时间又短,还来不及了解九歌门创立以来诸多悬案。就连乐韶歌自己,若不是为阿羽的心魔特地去搜检了一番,亦只知道历史上曾有过这么一个人罢了。
……香音秘境毕竟承平已久。
反倒是阿羽,自大司典说九歌门就只有他和乐魔同孔雀结契过后,面色便有些苍白。
恐怕是想起他的心魔了吧,乐韶歌想。
“阿羽,你且随我过来。”她便说。
第20章
阿羽跟在乐韶歌的身后,看她穿花拂柳一路从容前行。
他帮她围在颈上是轻纱已散开了,她便随手挽在手臂间。她一向迟钝和薄情,怕是绝不会去想他无缘无故为何要送她一条领巾。纵然他坦率直言是为了遮住她领口露出的旖旎春色,她大概也只会觉着他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连女人的锁骨都见不得也是够没出息的——就更不会把他当男人看了。
但她其实并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女人,她心思绵密细致,不厌其烦。她可以自言自语的和一个无声无息的小男孩儿聊上一整天,能翻遍九华山去找一个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能从他手腕内侧轻微的擦伤判断出他人际不畅,能追到梦里去将他带回来,也能从他短暂的失态中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但哪怕他把她按在胸口,吻着她的唇告诉她他想和她共赴巫山,她也意识不到该在这个人面前稍稍收敛一些。
所以这其实就只是年长者的狡黠和薄幸罢了。
——她不想将他当一个男人,于是她就能不把他看作一个男人。
她一直走到映雪台前才停住脚步。
石英生长在台下冷泉中,散发着幽暗温柔的光。四周崖壁上有墨兰花探出花枝,枝头垂露如珠。
依旧是记忆中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