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起身, 道:“今日太晚了,这就叫人送你回家,待过几日我再去青梅巷,同家属告知结果。”
谢吉祥点点头,知道他晚上可能还要忙后续的事,便道:“你也早些休息。”
赵瑞勾了勾唇角, 回头看她,终于伸手碰了碰她头上的小发髻:“听你的。”
谢吉祥到家时,何嫚娘还未睡。
她披着衣裳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皎洁的月色。
“劳奶娘久等了。”
何嫚娘忙端了水来, 伺候她洗漱净面,又取了一个木桶, 要给她泡脚。
“小姐且烫一烫脚, 跑这一天明日脚要疼的。”
谢吉祥这会儿已经脱下外衫, 只穿着浅碧色的中衣,她歪头靠在何嫚娘身上, 眉目渐渐沉静下来。
何嫚娘给她拆开发髻, 用木梳轻轻梳着她一头浓密的长发。
“已经有了结果?”何嫚娘声音里透着慈祥。
谢吉祥点点头, 浅浅闭上眼睛。
她悠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说:“已经抓到凶手了。”
何嫚娘笑了:“这就好,小林是个好人,老天不会让害她的人逍遥法外。”
谢吉祥没说话, 只安静听何嫚娘道:“明日阮家的两个孩子就要办丧事了,他们家里没有长辈,我去给帮帮忙吧。”
“嗯,我也去。”
谢吉祥安静了一会儿,才简单说了说整个案情,最后道:“如果没有那一串佛珠,说不定就没有今日的惨事。”
何嫚娘却说:“这世上的事啊,没什么如果。”
谢吉祥回忆起家中曾经过往,最终没有再继续感叹下去。
晚上躺在床上,她盯着蚊帐发呆,以为自己可能会辗转反侧,可不过片刻工夫,她就沉入梦境之中。
一夜安宁。
第二日,因为已经结案,阮氏夫妻不用再停灵于义房,赵瑞便派人把两人送回了阮家。
阮氏姐弟毕竟年纪小,没有办过丧事,左邻右舍便一起帮忙操持,好歹把灵堂立了起
来。
赵瑞一直没有过来。
他不来,谢吉祥也不好跟阮氏姐弟说案情,便只告诉他们凶手抓到了,他们的父母可以安葬。
阮莲儿听到之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有阮桂道:“如此,便好。”
丧事一连办了六日,待到第七日出殡回来,赵瑞才穿着常服登门。
他先去了谢家,叫了谢吉祥出门,让她跟自己一起去了阮家。
阮家屋中,阮桂跟阮莲儿正在收拾行李。
谢吉祥看到他们把衣裳一件件叠好,有些意外:“你们要去哪里?”
阮桂顿了顿,先是冲两人问好,才道:“多谢大人帮忙同护城司说情,我跟姐姐以后可以领到官府的救济,但除此之外,我们也没别的营生,我便写信求了山长,给我姐姐在书院谋了个伙房的差事。”
“山长答应以我姐姐的工钱抵我们两个的食宿费用,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住在书院里,我能每天见到姐姐,不怕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危险。”
阮莲儿已经十六岁了,若她一个人留在家中,确实不□□稳。
书院都是先生和学生,相对封闭又单纯一些,确实是他们两个孤儿最好的去处。
谢吉祥没想到,这几天办着丧事,但阮桂已经把姐弟两个人暂时的去处都安置好了。
“也很好,再加上救济,你读书的钱也够了。”
阮桂抿了抿嘴唇:“这宅子,我想租出去,山上也有女学,待到我能抄书赚钱,就不让姐姐操劳了。”
虽然没了一直辛苦养育他们的母亲,但整日里剥削家中的父亲也不在了。青山书院的女学束脩比一般学院都低,一直由长公主殿下资助,两个孩子若是不浪费,把救济和租金都省下来,其实是上得起的。
阮桂已经给阮莲儿安排好了未来的路。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赵瑞淡淡道:“你这样很好,是个好弟弟。”
阮桂绷了好几天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他看了看有些局促的姐姐,坚定道:“便是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也不能让姐姐走我娘的老路,等她读过书,以后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就不需要依靠丈夫。我娘没有娘家,但我姐姐有我。”
这个半大的孩子,突然遭逢大难,没有被磨
难击垮,反而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赵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把这些都说完,赵瑞才简单说了说凶徒到底是谁,他没有过多展开介绍同兴赌坊,只说犯人是苏红枣的客人,因为阮大偷了佛珠,这才酿成惨剧。
姐弟两个沉默听完,好半天没说话,最后阮莲儿才说:“我以为他只是又喝又赌,毫无担当的懒汉,没想到……”
没想到,阮大还会偷。
归根结底,阮大害死了他们的母亲。
阮莲儿眼睛通红,终于还是哭了:“我娘,我娘等他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什么?”
阮桂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膀,无声地安抚她。
事情说完,赵瑞就起身准备离开,他走的时候扫了一眼阮桂跟阮莲儿收拾好的行李,目光一沉,脚步却顿住了。
“阮桂,”谢吉祥听到赵瑞的声音变冷,“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很清楚?”
阮桂愣住了。
谢吉祥随着赵瑞的目光看过去,也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赵瑞叹了口气。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思绪翻涌,最后沉声道:“终此一生,你不可考科举,只能另谋生路,你可清楚?”
“心术不正者,终身不得为官,大齐也不要你这样的父母官。”
阮桂没想到,最后的关头,却还是叫这个年轻的大人看明真相,他抿了抿嘴唇,最终却深深给赵瑞鞠了一躬:“多谢大人。”
谢吉祥没有去管慌张无措的阮莲儿,只问阮桂:“你后悔吗?”
怎么可能不后悔?
可事情已经到了今天,阮桂也只得低下头:“后悔也没用了。”
留下的只有一声叹气。
待回到谢家,两人坐下来喝茶,赵瑞才问:“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谢吉祥捧着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垂下眼眸,没有多言。
赵瑞难得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又低又醇,带着酥酥麻麻的颤音,直达听者心底。
谢吉祥只觉得耳垂都烫了。
赵瑞渐渐停住笑声,却问:“不信任我吗?”
谢吉祥一直没有看赵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她自己也是辗转反侧,犹豫不定。
她或者他们所做的这个决定,背离了他们
的行当准则,也……没有如实上报案情真相。
一直到同阮氏姐弟谈话之前,谢吉祥还摇摆不定,内心分外煎熬,但赵瑞当时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那个惩罚或许比旁人想象的还要重。
谢吉祥抬起头,看向赵瑞。
赵瑞沉声道:“即便把案情如实上报,也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直白告诫他,他犯过的事永远记录在皋陶司的卷宗上。”
此后一生,他都会背负这样的重担而活。
赵瑞刚刚在笑,现在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他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目,此刻正安静地看着谢吉祥。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无声的抑郁在两人之间蔓延,谢吉祥最终叹了口气。
“何必呢?”
赵瑞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吉祥沉默片刻,道:“在第一次审问阮桂的时候,我大概有了一点猜测,但是那种感觉很缥缈,我说不上来,也没有证据。”
她很少见阮桂,对这个少年也不甚了解,但是她平日就很喜欢观察人,对于这个没见过几次的阮桂,她其实也能记得对方的某些习惯。
阮桂是个读书人,他从小就在书院读书,被书院的先生们教导得很有规矩。
最明显的一点,他虽然很害羞,但是同人说话的时候,他一定会坦坦荡荡看着对方,绝对不会移开眼眸。
但是在回答关于药酒问题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眸。
就这么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被谢吉祥向抓到了。
赵瑞深吸口气:“你真是……真是……”
谢吉祥以为他要生气,结果赵瑞来了一句:“你真是太适合做推官了,真的不考虑来皋陶司挂职?”
谢吉祥:“……不去。”
赵瑞无声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下次有难题……”
谢吉祥轻轻抬起眼眸,略有些别扭道:“你可以聘请我当高人。”
赵瑞点了点头,却道:“阮桂的事,我们没有证据,那瓶酒已经被阮大喝干净,到底是不是阮家原来的那一瓶,没有人知晓,而阮桂也早就泯灭证据,不会让外人发现其中有异。”
谢吉祥微微一愣:“我以为,你也是想起了什么。”
赵瑞摇了摇头,他说:“不,我对阮桂不熟悉,即便心里认定他肯定在
阮大的死中做过什么,但是没有证据,我不可能妄下定论,直到刚刚……”
“刚刚我在他收拾的行李中,看到了另一瓶药酒。”
于是,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多猜测就在他脑海里浮现。
普通的药酒,哪怕是外用之物,仙灵脾也不可能过量,阮大喝的那瓶恰好就多到引发了中风。
这一切看似巧合,实际上却是精心设计的结果。
谢吉祥轻声道:“我一开始就说过,阮家这一对姐弟,都很孝顺母亲。”
所以,当阮桂知道阮大可能会跟苏红枣私奔的时候,他不想再忍下去了,阮大私奔,母亲就会伤心,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再有一个,苏红枣跟阮大背井离乡,两人又没有别的营生,以后穷困潦倒,回来之后说不得还要拖累母亲。
所以,阮桂早在知道他们要私奔的那一天起,就在筹谋。
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对父亲痛下杀手。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呢?
仙灵脾确实是中风的诱因之一,但最后杀死阮大的,还是他脑后的那一片淤血,还是凶残狠辣的何子明。
官府已经抓到了真凶,至于中间的过程到底发生什么,想要给阮桂定罪,那瓶药酒是关键。可那瓶药酒早就被阮桂喝干净,里面到底是如何配比,没有人能说清。
无法定罪,阮桂又只有十三岁,按照大齐律他确实有杀人动机,最后即便官府坚持,也不过是赔偿死者家属些许银钱便了事。
家属就是阮桂和阮莲儿,这个惩罚等同于没有。
只有不让他参加科考,让他这几年辛苦读书化为乌有,他才会知道,一念之差的惩罚有多重。
这比去官府走个过场要好得多。
赵瑞伸手,在谢吉祥额头点了一下:“下次不许瞒我。”
“哎呦,”谢吉祥仓促地捂住额头,还是眯着眼睛笑起来,“知道啦少卿大人。”
赵瑞放下茶杯,起身顺了顺衣袖:“我去忙了,回见。”
谢吉祥送他到门口,笑着说:“回见。”
赵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青梅巷。
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穿过一片迷离光影,最终消失在谢吉祥眼
前。
谢吉祥轻轻合上房门。
春日一晃而过。
——
林福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串佛珠被人推下悬崖。
此刻她缩在悬崖下的石台上,瑟瑟发抖。
那串佛珠是阮大给她的,但阮大就没什么正经事做,林福姐笃定他给不了什么好东西,便也没当回事,整日戴在手上做活。
却不料,还是有人惦记这样的破东西。
林福姐蜷缩在山崖边上,遥遥看着天际的朝阳。
一开始的时候她很害怕,直到她稳稳当当在石台上坐稳,她才松了口气。
这时,悬崖之上还有些嘈杂的脚步声。
那杀天刀的小偷还在地上摸索佛珠,看来不多捡几颗不罢休。
林福姐一下子就想不起自己的处境,她恨得咬牙切齿:“杀千刀的孬种,等我上去,就去官府告发你。”
林福姐嘴里絮絮叨叨骂人,越骂越精神,等到她终于骂累了,才发现悬崖上面已经安静下来。
此刻,金顶山悬崖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林福姐缓缓舒了口气。
她命不好。
小时候没了爹娘,被叔叔卖做童养媳,勤勤恳恳伺候公婆和小丈夫,结果小丈夫心里早有别人,从未对她有半分真心。
好不容易一家子把日子过顺,公婆又先后重病,紧接着撒手人寰。
等公婆一走,她那丈夫又故技重施,不仅卖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豆腐坊,还直接丢下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儿,直接寻心上人去了。
但两人总归还是有一段幸福时光的,膝下也有一对听话懂事的好儿女。
即便日子很苦,她要从早忙到晚,即便丈夫对她跟孩子没有半分怜惜,不是拳打脚踢,也是只会伸手要钱,但林福姐依旧觉得日子有盼头。
女儿伶俐,勤快又懂事。
儿子聪明,机敏而好学。
这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全部指望,也是她的无限未来。
她的前半生,是在苦闷与挣扎中度过的,但她相信,后半生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开心快乐。
林福姐的目光穿过层层云雾,穿过茂密森林,越过山间小溪,最终落到青山书院素雅的白墙青瓦上。
她的儿子,正在这样干净整洁的书院里读书,以后说不得也可以同那些大官
一样,光耀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