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吉祥示意邢九年按压阮林氏的腹部,见未有肿胀,斟酌地道:“若是生前溺水而亡,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腹部肿胀,若是意外落水,则腹部也会略有肿胀,但阮林氏两种状态都无,应当是死后落入水中。但是……”①
谢吉祥又有些迟疑:“但死后落水者,口鼻处不见水沫,同阮林氏痕迹不符。”
她如此娓娓道来,对这些查验的手法颇为熟悉,一看便知是熟读过《洗冤集录》的,并非毫无见地之辈。
邢九年点头,道:“丫头不错。”
“你说的是溺死篇,但不要忘了后面还有压塞口鼻死。”
谢吉祥恍然大悟:“多谢邢大人,受教了。”
这个时候,赵瑞突然开口:“也就是说,阮林氏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之后扔下山崖?因昨日燕京暴雨,开阳河水流湍急,这才把阮林氏冲入运河南码头?”
赵瑞并非刑狱高手,甚至不是按察使司出身,但他这个突入起来的总结,却偏偏全部说中。
就连邢九年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少卿所言极是。”
谢吉祥抬头向赵瑞看去,少卿?
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再做补充,就听义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下一刻,只听“啪嗒”一声,义房那上了门闩的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飞溅的木屑四散而出,差点砸到站在床脚的谢吉祥身上。
赵瑞一步上前,手腕一转,拉着谢吉祥转了个身,把她严严实实遮挡在身后。
谢吉祥的心,跟随他的动作猛地跳了一下。
赵瑞的手修长有力,手心带着蓬勃的朝气,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暖暖妥帖人心。
谢吉祥只觉得脸上一红,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射到来者身上。
还不等赵瑞开口,这胆大包天的凶徒便大大咧咧嚷嚷起来:“呦左少卿大人,怎么有了案子不叫在下?您怕不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大理寺的一等推官是谁?”
大齐官制颇为严肃,凡不需要科举但有专才的能人志士等,皆给予与之才能相对的官职与等级。
比如有关刑狱的仵作、推官、录文等专才,皆分一二三等,一等为最高,品级从七品到正六品皆可,是正正经经的官爷。
比如邢九年,他是刑部总衙门的一等仵作,正六品的官职,虽然在堂官多如牛的燕京不起眼,但在整个三法司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个新来的一等推官,张口如此狂妄,不仅官职颇高,在三法司里肯定也很有名号。
毕竟,赵瑞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左少卿可是正四品,比他不只高出一星半点。
赵瑞是谁?
哪怕他亲爹也耐他不能的赵王世子,虽然平日里都是冷冰冰的,可若有人不懂事打到他脸上,他绝对不会当个睁眼瞎。
果然,谢吉祥就感到赵瑞捏着她的手略紧了紧,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缓缓响起。
“付大人,可不是本官没有请你,”他把请字咬得极重,“早晨案发时本官就派人去请你到案发现场,你未曾出现,本官便只好亲自前去。等到家属前来识人,本官第二次派人请你一同验尸,你也一样未曾到场。”
赵瑞语气逐渐冰冷:“若是付大人当不好这个第一推官的差事,本官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就不劳付大人费心了。”
这两句话,直接把这位付推官怼了回去。
谢吉祥微微探头,好奇地往门边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门扉斑驳的义房门前,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长脸小眼,看起来很不好惹。
谢吉祥这么一动作,却叫眼睛极为出色的付推官看了个正着,他突然嗤笑出声:“切,就看你找的这小娘皮,能做什么事?怕不是见了死人要哭到你怀里哦。”
赵瑞脸色不变:“来不来本官怀里,那是本官和谢推官的事。”
谢吉祥脸上更红了,她伸出手,悄悄在赵瑞腰上掐了一下。
赵瑞:“……”
赵瑞差点没绷住,同她说了那么多次,掐人不能掐腰
,怪痒痒的。
付推官一听这话,就知赵瑞死了心不肯用他。
他挑眉怪笑,眉目里满满都是险恶:“你们这些子天潢贵胄真是恶心人,一来就顶了别人十几年的辛苦,难怪人人都骂彩衣狗,只要能当一条好狗,就能高官厚禄,锦衣加身。我倒要看看,这小娘皮能破什么案!”
这话听得人特别不舒服。
就连还在生赵瑞气的谢吉祥,都要忍不住出来为他辩驳几句。
但赵瑞依旧没有松手,稳稳当当把她遮挡在身后。
“付大人要为李大人伸冤,也要去问问李大人如今是什么前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诋毁朝廷命官,揣测上意,实在不是一个正六品的一等推官秉性。”
那个付大人脸色一变,他张了张嘴,也听出来赵瑞话中有话,见无人给他下台阶,只得骂骂咧咧走了。
待他一走,门口守着的校尉便迅速取来门板压在义房门框上。
赵瑞转身,轻轻松开手,推了推谢吉祥:“去忙吧。”
谢吉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平和,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些戏谑,一下子就想到刚才他的话。
谁要扑到你怀里。
谢吉祥瞪他一眼,立即回到邢九年身边,看他检查阮林氏身上的伤痕。
刚刚付推官大闹义房的时候,邢九年全程都没理他,依旧慢条斯理做尸检,他做尸检是相当有经验的,虽然验尸格目上有开胸验尸这一项,也会提前跟家属说明,但阮林氏的死因特别清晰明了,因此也不用再做开胸。
此刻邢九年已经结束了第一次整体检查,他起身用帕子擦干净手,叫了众人来到床边:“丫头看这里,她死前应该紧紧抓住过什么,导致手上不仅有淤青血痕,指甲缝里也有血迹,不是她自己的,就是凶手的。”
谢吉祥低头看去,只见福婶的一双手上,皆是伤痕累累。
她是做吃食生意的,手上不留指甲,平日里总是干干净净,然而此刻,她斑驳的指甲缝里,却被污泥和血痕充盈,看起来颇为可怜。
“咦,”谢吉祥指着林福姐的指腹,“邢大人,您看这里。”
邢九年低头看过来,道:“她手上这里因为受伤严重,所以尸斑明显,所以看不太出来原本的颜色
。”
谢吉祥看着那些斑痕的颜色,送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但邢九年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了:“阮林氏没有中毒,死因应当就是为大人所言,口鼻窒息致死之后被冲入开阳河,她昨日有出城去金顶山,这个有护城司的记录,应当是死在金顶山上后被人扔下山崖。”
谢吉祥补充道:“我同阮家恰好是邻居,也认识阮莲儿,刚刚我问过她,经她回忆,昨日阮林氏大约午时到的金顶山脚下,要步行上山,再去金顶寺烧香礼佛,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邢九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仵作,年轻的时候跟着师父,出师之后自己单打独斗,他合作过那么多推官,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唯独没有这小丫头这般,笑嘻嘻就把细节都斟酌清楚。
虽说她认识受害者家属,也知道阮家的内情,却依旧如此不声不响就问出了大概内情。
邢九年接着她的话道:“如此,那阮林氏的死亡时间就可定在昨日午时至夜里落雨前。”
之所以定在落雨前,一是因昨夜雷阵雨颇大,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夜,金顶山上除了赫赫闻名的金顶寺,就再无其他的村户,且落雨恰好在宵禁前,便是要在雨夜行凶,也无法在宵禁前赶回城中,这样瓢泼大雨下,在野外林中颇为危险,林福姐不会从金顶寺外出,凶者不可能行凶之后再湿漉漉回金顶寺,林中也无处躲藏,雨夜行凶的几率并不大。
二一个,则是死者已经出现大面积尸僵,虽在河里泡了一夜,却也未曾缓解,根据邢九年的经验,尸僵一般会在死后一刻至三个时辰左右出现,然后再过两至三个时辰扩散至全身,以阮林氏的状况来看,她大约是死在昨夜落日时分。
但凡事总有意外,所以邢九年给了个大概的范围。
赵瑞点点头,还是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山上还有寺庙,寺中僧人众多,阮林氏本就要在山上行斋,若是在寺中出事再被人扔落山崖,也并不奇怪。”
邢九年看上去吊儿郎当,却是个颇为细致的人,他点点头,领着殷小六回到床前,帮阮林氏仔仔细细穿好衣裳,又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才算尸检结束。
一行人从
义房出来,谢吉祥才把身上的那身罩衫脱下,放在随身带着的布袋中。
赵瑞对邢九年道:“此番有劳邢大人,阮林氏的检尸格目需得立即抄写两份,一会儿送去前堂。”
邢九年明白他这是要讯问阮莲儿,随意摆摆手:“不用操心,快去忙吧。”
说罢,他就提溜着殷小六回了罩房。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阮莲儿从小挨打到大,她颇为怕生,是个很柔弱的小姑娘,一会儿还是我来问吧。”
赵瑞不置可否,却难得勾了勾唇角:“是谁说不去的?”
谢吉祥轻轻咬了咬嘴唇,颇为光棍:“我说的,怎么样?左少卿大人不满意吗?”
赵瑞:“……好了,去前堂吧,我是说不过你。”
谢吉祥挑眉笑了。
前面的正堂便是皋陶司的前衙,大凡衙门所有之陈设,此处皆有,不过里里外外透着新意,皆是新造。
前衙是五间的制式,除大堂之外,左侧为客厅并雅间,右侧则是书房,若要见外人,大抵都在此处。
阮莲儿此刻便被那女校尉陪着,坐在雅室里吃茶。
但她一脸心如死灰,那茶杯只是握在手中,一口都没喝进嘴里。
谢吉祥刚一进去,那轻轻的脚步声也把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望过来。
“吉祥姐姐。”
她又想哭了。
谢吉祥两三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莲儿别怕,那边已经结束了,福婶整整齐齐的,没有做开胸查验。”
但阮莲儿的思绪并不在此事上,她结结巴巴问:“我娘,我娘是怎么死的……?”
谢吉祥叹了口气:“福婶为人所害。”
为人所害!
阮莲儿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去,她后退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
从她游移不定的瞳孔里,谢吉祥看到了深重的怀疑。
赵瑞自然也看到了。
“阮姑娘,你母亲可有什么仇人?”
阮莲儿双手一抖,刚刚握着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素色地毯上滚了一圈,只氤氲出一片斑驳的花纹。
“我不知道。”阮莲儿低头呢喃。
赵瑞冷冷道:“不,你知道。”
第6章 慈悲语06更新:2020-09-02 09:09:18
被赵瑞这一嗓子吓的,阮莲儿几乎都忘记哭泣。
谢吉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异常轻柔:“莲儿,你得说实话,这样赵大人才能迅速找到突破口,查明福婶的死因。”
“你不希望,福婶一直躺在冰冷冷的义房中,无法收殓下葬吧?”
谢吉祥的话语轻柔,却字字砸在阮莲儿心房上,阮莲儿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上有冷酷的官爷,身边是冷漠严肃的校尉,加上谢吉祥如此哄劝,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爹……我爹他……”
阮莲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亲生母亲突然被人杀害,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而她心里最怀疑的人,却是她的亲生父亲。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不啻于双重打击。
阮莲儿话音落下,雅室里陡然一静。
谢吉祥轻轻拍着阮莲儿的后背,抬头看了一眼赵瑞,她从未见过赵瑞当差时的模样,此刻认真端详,才发现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只看赵瑞沉思片刻,对赵和泽说了几句,赵和泽便转身退了出去。
谢吉祥回过头来,见阮莲儿已经略缓过神来,才继续说道:“虽然阮叔确实不怎么着家,但也毕竟同福婶少年夫妻,情分还是在的。”
可阮莲儿却白着脸摇了摇头:“我爹对我娘哪里有什么情分?若说情分,也单指我娘对他而已。”
赵瑞注意到,阮莲儿每次提到爹、父亲这类的词,话语总是突然停顿一下,仿佛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的艰难。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显然,两人都很知道阮家的旧事。
谢吉祥是因为一年多的邻里相处,而赵瑞肯定是因为阮林氏刚一被认出,立即就开始调查清楚其背景。
可见,这个皋陶司里确实能人辈出。
阮家的事说白了都是家里事。
早年阮大的父母在旁边的梧桐巷经营一家豆腐坊,因着阮母点豆腐的手艺极好,阮父又是个热心肠,生意一直非常不错。
他们在梧桐巷拼搏将近十年光阴,终于在临近的青梅巷里买了个一进的宅院。
阮母身体不是很好,一直也没孩子,待
落户到青梅巷,却突然有了喜讯。
可谓是双喜临门。
这孩子就是阮大。
父母等了他将近十年,自此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肉,因此捧在手心怕化了,放在身边怕摔了,简而言之就是宠溺至极。
阮大从小就颇为顽皮,可因为父母从不斥责,他便变本加厉,书院读了几天就打了好几个同窗,最后也不再读书,整日里游手好闲。
待到他十来岁的时候,竟又是同人跑去了赌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阮父阮母为了他简直操碎了心,便是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这要是染上赌,这一家子就完了。
父母两个也不知是如何盘桓的,最后竟是买了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回来,说要给自家儿子做童养媳。
这童养媳就是林福姐。
阮父阮母两个在豆腐坊起早贪黑,自然看不住阮大,家里突然多了个能干的媳妇,倒是能管一管。
大抵也是觉得这大媳妇很新鲜,也可能是阮林氏跟得太紧,渐渐地,阮大竟然真的不去赌坊了,甚至跟着阮林氏一起在豆腐坊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