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瑞却很清楚,她早就成为心智坚定的大姑娘。
面对死者,面对凶徒,她从来不害怕,也从来不退缩。
她就如同狼群里幼兽,虽然瘦小,虽然单薄,却依旧是狼。
她继承于谢渊亭和苏滢秀的坚韧、勇敢、果决和聪慧,让她比任何人都优秀。
赵瑞轻声问她:“吉祥,你可想再回家看看?”
谢吉祥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想再回家吗?想回那个优雅别致的三进院落吗?还想再看一看家中的一草一木吗?
这个问题,谢吉祥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心底深处,她其实是很想回去的。
她怀念家中的一切,怀念家中扩建的亭台楼阁,怀念她闺阁下面的小花坛,怀念荷花池边兄长给她系的秋千,也怀念父母的主院中,一家人经常喝茶那个郁郁葱葱的葡萄架。
家中的一草一木,一院一景,早就印刻在她心底里,让她在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地回到过去。
也……无数次地想要寻找父母的踪迹。
可是,梦过那么多次,她走遍了家中所有的地方,却始终看不到父母的身影。
哪怕他们温和而慈祥的笑声,也都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念想。
在美丽的梦境中,她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们。
只有白日里,只有白日里的回忆,才能让她不致于忘记父母的音容笑貌。
自从离开家,谢吉祥就下意识不往桐花巷行走,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家里住了陌生人,也不敢再去看被破坏了的旧日光影。
可不敢是不敢,心底深处,她依旧想再回去看一看。
哪怕能看到一丝的旧日回忆,也是好的。
赵瑞没想到自己轻轻一句话,却惹得谢吉祥沉入长时间的沉默中,一颗心再次酸酸涩涩疼痛起来。
是啊,小姑娘再坚强,再勇敢,她依旧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家。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哪怕是他,哪怕是一个健壮的大男人,也不会等闲视之。
赵瑞伸出手,把她放在膝盖上的时候拉到石桌上,轻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谢吉祥微
微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赵瑞。
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但赵瑞却从她的眼神里,找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想去,是不是?”
赵瑞哑着嗓子问,他原本看谢吉祥如此难过,便想不去就不去了。但谢吉祥的坚强超过了他的想象。
谢吉祥沉默地点了点头,她问:“如何能进去?我记得已经封禁多时。”
赵瑞想了想,只是说:“你放心,谢家旧宅还是可以进出的,我先让人打扫一番,我们明日再去。”
谢吉祥微微有些诧异:“瑞哥哥……”
她想问他家宅如何?房子是否已经被拆坏,家中的池塘还在不在,她宝贵的葡萄架和秋千,是否也还在原处。
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了。
人都不在了,追求这些身外之物,还有什么意义呢?
谢吉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那我后日早晨等你。”
赵瑞捏了捏谢吉祥的手,道:“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怕。”
两个人的手一个大一小,一个白皙纤细,一个修长有力。
可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却又是那么契合,仿佛他们天生就应当彼此携手,一起度过这一生。
或许因为沉浸在要回家的思绪里,谢吉祥一直没有注意两个人交握的手,她就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院门,一言不发。
赵瑞低头看了看,目光在双手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放开。
他舍不得,舍不得放开她。
定了要回家的日子,谢吉祥一颗心就老是浮着,中午用饭也没什么胃口,还是赵瑞哄着才好不容易用下小半碗米,然后就怎么都吃不下了。
午歇时,赵瑞回了皋陶司,谢吉祥则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她在回忆家中的点点滴滴,若是回去了,她想去哪里看?
她想念自己的阁楼,想念兄长的摘星院,也想念父母的秀渊斋,家中的一草一木,早就印刻在心底深处,一直无法忘怀。
谢吉祥抬起手,轻轻捂住眼睛。
在一片漆黑中,思绪如同飞舞的蝶儿上下纷飞,在回忆的长河里四处飞舞。
最终,那蝶儿落在了父亲的书房里。
黑暗之中,蝴蝶翅膀上的荧光好似点亮了谢吉祥的眉眼,
父亲书房中的一景一物,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
那是最重要的,也是一切的开始。
谢吉祥深吸口气。
她需要仔细去追寻,仔细去回忆,把那一日母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重新回忆起来。
或许,那里可以成为一切的结束。
————
谢吉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在安神香的安抚下,她很快便沉入梦乡。
梦中有着她所怀念的一切。
这一夜的美梦好似一颗甜蜜的糖,让谢吉祥只觉得浑身舒畅,清晨醒来时也是心里甜滋滋的,虽然她想不起来梦到什么,却也能猜出大概。
谢吉祥安静躺了一会儿,她没有非要去回忆这个美梦,只是轻轻喘着气,努力平复自己躁动的内心。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以平常心面对这一切。
否则,她无法看到事情的真相,也无法查到当年旧案的线索。
谢吉祥安静了一小会儿,便翻身起床,从床边的衣服架子上挑挑拣拣好半天,还是选了奶娘给她新做的那身衫裙。
要回家,还是要穿得漂亮利落一些。
她收拾好自己,便轻轻悄悄推门而出,此时天色还暗,寂静的燕京城还在沉睡,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仿佛只有谢吉祥一人醒来。
谢吉祥在院子里轻手轻脚漱口净面,然后便背上自己的小兔子背包,打开了院门。
虽然天还未亮,但梧桐巷的早餐铺子却已经开张。
谢吉祥离开青梅巷,一路往梧桐巷行去,刚走到巷口,她就闻到热闹的食物香气。
浓墨重彩的炸糕就在巷子口,油炸过后的香味瞬间便钻入鼻腔内,让人轻轻一闻,腹中的馋虫便会被唤醒,精神为之一振。
再往里行去,皮蛋瘦肉粥的米香和鲜肉包的鲜香便又一起涌上来,这两样配在一起,也是特别的适合。
谢吉祥略过前头几样,轻轻按了按有些空的胃,一路往烧麦铺行去。
何嫚娘也很喜欢这家的烧麦。
薄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面皮里,是晶莹剔透的糯米,糯米裹着一层猪油,还没走近,蘑菇的鲜美便扑面而来。
这家的烧麦有两个口味,一个是香菇猪肉,一个是火腿虾仁,一道有菌菇极致的香,另一道却是虾仁和火腿热闹的鲜,两
样都很好吃。
谢吉祥一样买了一斤,放在手上的食盒里,又往后面走去。
这时还早,会来买早点的都是要赶早工的百姓,他们大多舍不得吃烧麦肉包这样的肉食,全部都等在菜饽饽铺子门口,一人买上三个,路上就能吃完。
谢吉祥没有跟他们一起排队,直接去了馄饨摊前。
六嫂家的馄饨她跟奶娘常吃。
薄皮大馅的荠菜馄饨带着一股清香,加了马蹄碎的肉馅软嫩弹牙,却很有嚼劲,清脆宜人。
放了木耳的鲜肉馄饨里面加了香菇水,吃起来有一种脆爽可口的爽快感,也都是她跟奶娘的爱。
六嫂瞧见她来,麻利地给她一样装了半斤:“吉祥今日可早。”
谢吉祥弯眉一笑,声音甜甜的:“今日要出门去,自然要早起。”
六嫂同她很熟,把馄饨整齐码放在竹筐里,然后上面给放了一小碗花生芝麻酱。
这是南地的吃法,煮好的馄饨直接放在碟子里,上面倒上一层花生芝麻酱,丰富的口感一下子便涌上心头,若是不喝些汤,没吃几个都要腻。
买完这些,谢吉祥又去打了一壶豆浆并十个大肉包,然后才美滋滋回家去。
到家的时候,何嫚娘已经起来了。
她刚烧好灶,听到谢吉祥的脚步声,立即开了院门。
“早晨买了什么?”
谢吉祥笑眯眯说:“买了奶娘最喜欢的烧麦和馄饨,豆浆放着,下午加了糖当甜水喝。”
何嫚娘把水煮开,馄饨直接下锅:“怎么今日想起去买早食了?”
谢吉祥把肉包放在笊篱下,然后在桌上摆碗筷:“最近挺忙,一直不得闲,想起好久都没给奶娘买过早食,便就去了。”
她一贯贴心懂事,何嫚娘心里感叹,倒是没回头。
“好,小姐最贴心了。”何嫚娘如此说。
谢吉祥笑笑,回房把常用的东西放到小兔子包包里,然后出来跟何嫚娘一起用早食。
母女两个用饭很快,不多时一顿美味的早食便用完,谢吉祥又取出自己的小炉子,蹲在院子里煮茶。
她很少大清早就喝茶,何嫚娘很诧异:“今日小姐要出门?”
昨日赵瑞跟谢吉祥说的话,都没叫何嫚娘听到。
谢府如今还封着,不能随便进
出,便是今日能回去,日后也不过平添怀念,谢吉祥怕奶娘心里难受,便也不让赵瑞说。
以后……等以后谢府重新回来,她们再一起回家。
谢吉祥把菊花、枸杞、金银花等一起放进茶壶里,等着煮开。
“今日跟瑞哥哥去衙门里看卷宗,”谢吉祥说,“之前那个案子,又有线索了。”
何嫚娘道:“好,午饭还回来用吗?”
谢吉祥指了指石桌:“午饭我都买好了,到时热热便是。”
那十个肉包子,绝对够他们俩人吃了。
何嫚娘忍不住笑了:“世子比以前胃口好太多了,估摸着这两年还能再长些个子,是个挺拔身材。”
这话一说出口,就看谢吉祥很不满意地皱了皱鼻子。
“长那么高做什么,仰头看他好累。”
何嫚娘没忍住,还是笑出声来。
谢吉祥不干了:“奶娘!”
母女俩如此闹着,不过多时,谢吉祥两竹筒菊花茶也煮好了。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叩、叩、叩。
何嫚娘起身去开门,门外果然是一身墨蓝常服的赵瑞。
他今日依旧穿着劲装,腰细腿长,这一身普通的常服,也衬得他身材修长,面如冠玉。
长年在外面晒,竟也没晒黑多少,穿着重色的衣裳,衬得他反而清隽干净。
赵瑞对何嫚娘咧嘴一笑:“婶娘,早。”
何嫚娘迎他进来,道:“世子可用了早食?”
赵瑞点点头,把从赵王府取来的食盒送到何嫚娘手上:“劳婶娘关心,已经用过了。这是府中腌制的火腿,存着年底便能吃了。”
两人说着话,谢吉祥便端着竹筒起身,放进早就准备好的食盒。
里面有一小半烧麦,十个肉包,还有两罐何嫚娘做的酱瓜和八宝菜,剩下的就是菊花茶。
谢吉祥道:“瑞哥哥,中午咱们便在衙门里吃吧。”
她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赵瑞忍不住又笑了。
“好,忙完了就直接吃,多谢吉祥小姐细心。”
如此遮掩几句,赵瑞就跟谢吉祥出了门。
待坐上马车,谢吉祥挂了一早上的笑脸瞬间不翼而飞。
赵瑞刷地展开折扇,在谢吉祥脸边轻轻扇着:“你怕什么?”
谢吉祥低着头,没
有吭声。
“你啊,刚才装得那么好,现在又一言不发了。”赵瑞的声音温和,如同潺潺流水一般,流淌进谢吉祥的心田。
谢吉祥深吸口气,神情渐渐放松下来。
“我这是近乡情怯,”谢吉祥喃喃道,“还不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要是我不认识了,可怎么办?”
赵瑞却说:“安心,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两人今日换了一辆普通马车,大清早去了章华巷,很低调来到谢家后宅门前。
赵瑞先下车,然后回身扶着谢吉祥下了马车。
谢吉祥抬起头,看着这曾经熟悉,现在又分外陌生的宅院,心里很不是滋味。
曾经的谢家虽并非门庭若市,却也偶有访客,母亲便是燕京本地人,少时闺蜜一直都有来往,而父亲乐观好客,朋友也很多。
谢家曾经热闹繁华,欢声笑语。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后巷虽本就偏僻,可也不会如此这般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无。
此时两人站在这里,地上是零星的落叶和灰尘,斑驳的木门和院墙之内,则是一片死寂。
不只是谢家,就连左近的几户人家,这几年也大多搬走,这条巷子一下子便冷清下来。
一个被封禁的荒宅,自然没有任何声响。
赵瑞对赵和泽点头,赵和泽便上前打开了后门。
木门吱嘎一声打开,倒是没掉落多少灰尘。
谢吉祥站在赵瑞身边,轻声问:“已经派人打扫过了?”
赵瑞点点头,这一次完全不顾什么体统和规矩,他坚定地握住谢吉祥的手。
“昨日派人过来扫了扫路,若不然都是灰,没办法走。”赵瑞低声道,“你进去看一看便知,其实还好。”
赵瑞轻轻握着谢吉祥的手,温暖的热意顺着他略有些粗糙的掌心传递过来,让谢吉祥冰冷的手也渐渐有了暖意。
明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手却依旧很凉。
她很紧张,也很惶恐,更有甚者,她甚至有些畏惧这里。
离开太久,亲乡情怯,她似乎迈不出这一步去。
可这些感情,却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时隔多年,她必须要重新进入谢家,找寻记忆里遗漏的一切。
谢吉祥深吸口气,她回握住赵瑞的手,轻声道:“瑞哥
哥,我们进去吧。”
赵瑞垂眸看她,见她虽然面色苍白,可眼神却是那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