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放弃了,带着这种往轻了说是有些不庄重,往重了说是有点嬉皮笑脸,往歪了说甚至可以是带点挑逗意味的微笑,他说,“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作为维熙帝国二百多年的历史中最年轻的将官,齐盛见过很多视他为偶像的年轻人,但用这种神态和语气和他说话的,真不多见。
崇敬中流露着一丝无可置疑的淡淡邪念。
可要说是邪念吧,他的无论眼神还是气质又很纯洁。他长得很漂亮,在两三年前可能还会雌雄莫辨,现在脸上也还留着一点点婴儿肥的痕迹。
果然不能以常理而度之啊……
这一刻,齐盛为自己的未来稍微感到忧虑。
新兵并没看出齐盛的忧虑,他还沉浸在兴奋中,语速轻快,“你是来找无人机的遥控器么?唉,没有!无人机是我在出战时擅自带的,我让地勤给我遥控器,他不给。唉,这帮固执得像机器一样的笨蛋啊……”
他灵敏轻盈地跳上机舱,挑起眉一笑,语气更不客气了,而且,不知怎么还带点类似撒娇的味道,“我们就算扯平了,好不好?你把战斗服还给我吧。”他说着,正对着齐盛盘腿坐下,那张脸上是一种刚走出巢穴探索新世界的小兽才会有的神采。
齐盛听到他说“把战斗服还给我”时内心极度惊讶——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战斗服不见了?可我并没拿。
他立刻想到他丢失了一半的晚餐。
虽然内心惊涛骇浪,但他脸色依然不变,他审慎地盯着新兵看了一会儿,跳下战机,径直走了。
新兵在他身后叫,“喂——”
他也跳下战机,追过来,“齐盛,我猜你这次遇难,不是偶然,对不对?”
齐盛脚步不停,“你知道什么?”
新兵笑了,“我知道维熙帝国军部最近出了条新规定,所有舰队远航时指挥官必须和舰队主舰进行生物绑定。说是要保护帝国财产,但实际上嘛,嘻嘻,在我看来,是为了防止指挥官逃离主舰。”
齐盛不为所动,继续走着,新兵跟上来,继续笑,“我还知道,你的养父,齐斓将军,在一年前的失踪,也不是巧合。”
齐盛侧首看了新兵一眼,脚步并不减慢,“我也知道一些事。你在路德帝都长大,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你父亲早亡,母亲性格柔弱,家里的事全由一为作风强势的老祖母做主,你还有一个比你年长很多哥哥,所有人都认为他非常优秀,甚至你的家人们也会不自觉地拿你和他比较——不管你有没有想过挑战他的长子继承权,你为了赢得大家的注意力做过不少现在让你觉得羞愧的荒唐事,但在我看来不管从前你做了什么都无伤大雅,你做的最蠢的一件事,就是隐瞒贵族身份跑到机动部队服役。”
齐盛这时终于停下了,他冷眼看着脸色不大好的新兵,“像你这样的小少爷,以为和粗鲁的底层出身的士兵在一起混上几年,就可以赢得别人的尊重?就能让那些一向不拿你当一回事的人,包括一直没意识到你早就不是个小孩子的家人对你刮目相看?”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轻声一笑。
新兵没再跟着他。
齐盛想,这很好。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情听一个路德的新兵对我劝降。
不过,短暂的接触中,新兵的肢体动作,语言特点,气质,神态还有他“知道”的那些事情,暴露了很多信息。他绝不是什么偏远行省、没落贵族家的孩子。他的家族,极有可能在路德帝国的政治核心中生存,或者本身就是核心!
舰队远征时指挥官和主舰进行绑定这个新出炉的法条从一开始就是用来对付他的。并没正式推行开,在维熙帝国军部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一位敌国的新兵是如何知道的?养父的政敌们一直想斩草除根,但是碍于养父的声望无法动手。相信这次他“失踪”之后,这条法规就会有合理的解除理由了。
至于养父的失踪……
齐盛轻轻吁一口气。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人对于痛苦的事情都会本能地躲避。
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丢失的战斗服上。
他不认为新兵的战斗服是野兽叼走的。
在这个星球上,战斗服是非常宝贵的资源,除非是洗澡,他不会脱下它。而且,即使脱下来,他也一定会放在自己视线可及之处。这附近生活着一种大型的猫科动物,倒是可以无声隐秘地行走,但是野兽为什么要叼走一件衣服?连体的战斗服,怎么叼着拖在地上走而不被及时发现?
这里从未见过猴子之类动物的踪迹。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这个星球上,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其他人。
山林中的野人?行迹隐蔽的原住民?还是……别的幸存者?
齐盛忽然意识到,从降落到这个星球以来,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除了战机0079,还有其他小型战机附着在蜂鸟号上跟着他来了这里。
因为他没看到任何其他战机或者救生舱着陆,也没看到什么机舱的残骸。
但如果那些人当时降落在海上,然后才登陆了呢?
如果是他自己,穿过弦状波动后着陆在异星球的大海上,活下来的几率一定很低,但是换了泰和的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泰和雇佣兵团,或者说,海盗团,在那片星域是极为活跃的,他们最擅长趁火打劫,也精于暗杀,盗窃,营救被绑架者,以及协助越狱、逃亡和偷渡。
虽然那天海盗兵团偷袭时用的船全是无法辨认身份的,但是这帮人组织有效,进退有度,最重要的是那种战船炸碎了之后弹出的豌豆粒救生舱还能发射连接索再来打劫的作战方式,只可能是泰和这帮最惜命的亡命徒。
问题是,那些倒霉的海盗现在藏在哪里呢?
他们有几个人?
齐盛走回自己的营地时,想起自己刚来到这星球大约一周后的一天,他从溪边洗漱回来,忽然间有种被窥视的感觉。这种感觉后来还出现过几次,最近一次,就在昨天。在他搜索新兵那个搭得乱七八糟的庇护所时。
这种类似本能的直觉,可能并不是错觉。
为了搭建室外厨房的房顶他做了一架梯子,现在,这梯子被他架在了庇护所岩壁上。他爬上梯子的最高一格,拨开岩壁上那簇蕨类植物的叶片,一个用细树枝戳出的小孔暴露了出来。
小孔之后,别有洞天。
齐盛站在梯子上自嘲地笑了。
他本可以更早地发现其他的幸存者,可是,不管是他来到这之前,还是之后,他所想的,只是如何求生。他暂时没有探索这个星球的欲望。所以他一直忙于怎么建一个长久而安全的庇护所,怎么提高生活的质量。是他自己把自己拘束在了这一小片地方。
这天下午,齐盛带上干粮和火种出门了。
他先沿着山崖向山上走,很快找到一处岩壁的裂口,从这里翻过去,山岩的另一边有一大片果树。他还在岩壁下的一个天然石洞中发现了一包已经腐烂成泥的果子,包在一块布里。布已经被果汁染成了紫褐色。
他没动这个布包,继续顺着山崖向下走。
当晚,他住在山谷的小河边。
第二天,他在对面的山腰上找到一棵极其高大的雪松。他攀爬上去,用光能槍消除掉所有遮住视线的枝叶后有了一个视野极佳的观察点。
从这能清楚地看到他和新兵的营地。新兵可能正在做饭,炊烟袅袅。
他们作为庇护所的那道山崖像一道闪电形,从山巅一直延伸到河谷中,几块巨石横亘在小河里,像一座小桥,又像一座没合拢的堤坝。
他对这个发现很满意,小溪里有鱼,那么河里鱼一定更多,做个渔网拦在堤坝上就能轻松地捕鱼。或者做几个鱼笼放在那里,需要的时候才来取。
他们营地旁那条小溪有一条支流,穿过一片乱石滩,向西几乎是横着钻进了树林中。在这条支流和乱石滩之间,有一片被山火焚烧成炭块的林地。
这是非常可喜的发现,他接下来要烧窑做陶器,那些木炭正好做燃料。
至于他们着陆的那片落木林,比他原以为的要更大,延绵数里,看起来像是曾经发生过一场小型地震,以至于河流改变了流向,原本的河川成了一片乱石滩。
在乱石滩和山火焚烧后的树林西边是一大片湿地,这里本来是落木林的边缘,拐向的小溪支流和倒在地上的大树制造了大大小小的池塘,从这里看去,它们像是古代宫殿中象征奢靡与宏伟的阶梯型喷泉池,又有点像是积了水还没插上秧苗的梯田,因为树木掩映,看不清这样的池塘有多少,也看不清它们有多大,但是阳光穿过树木枝叶后暴露了它们的存在。金光投射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池塘,小湖泊,水池上,它们就像碎掉的镜子反射出点点银光。
这片沼泽湿地的面积相当大。
而且,令他更意外的是,干涸的河滩和沼泽丛林相接的一个点,和他还有新兵的营地,就像一个等边三角形,但因为地势起伏,还有树林的遮掩,他竟然从来没注意到那里。
他爬下树,又沿着河谷顺着溪流的方向走。
一路上并没发现任何人在此活动过的痕迹,但是在距离堤坝大约三公里的下游,他发现了几根竹子。这些竹子卡在石头缝里已经有几天了,竹子和石缝之间的水面囤积了不少落叶,早已腐烂。这又是一个其他幸存者活动的证据。卡住的竹子每根直径都有十几厘米,切面光滑,有光能槍烧灼过的痕迹。即使这星球有原住民,大概也还没有发明出光能槍这种东西。
那么,竹子是从哪儿来的呢?他的竹子是在营地西北的山地找到的。河谷这里,两岸都没有竹林。他在大树上目之所及的地方也并没看到竹林,它一定是在堤坝另一边的上游。
那些幸存者曾去过那里,割了竹子想要运回来,但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又担心他们发现,只好把竹子从堤坝抛过去,让它们随波逐流。
他提起一根竹子,试了试它的重量。
现在,他对那些,或者说,那一位幸存者隐藏在哪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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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围脖是 浴火小熊猫回来了 不用特意关注,大家随意。
第22章 D22
新的一天, 齐盛在天还没亮起时就再次出发。这次,他沿着河谷中的溪流逆流而上。
经过横在水中的天然堤坝后,他继续向西走了大约两三公里。
天光大亮时, 他找到了昨天在大树上看到的那片沼泽。
它现在隐没在一层氤氲朦胧的朝雾中, 一旁是耸立着黑色巨石的河滩, 之下是一片被山火烧成焦炭的林子, 这两块地的颜色和质感, 衬托得它像一块绿色的丝质织物,柔软而富有弹性,光泽悦目。
他将火种丢入河里,吃完最后一份食物,开启了战斗服的拟态模式,越过小河,走进那片沼泽丛林。
走进这片丛林后, 他觉得这里其实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宜居。
表面上看,似乎阳光很难穿透这里的树木枝叶, 枝条上垂着青藤,还飘荡着胡须长毛一样的松萝,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树皮上,草叶上,藤萝上, 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都凝结着小水珠,脚底的软泥踩到时也会噗噗地冒几个泡, 令战斗服的拟态模式尴尬地失败,但这里不仅生机勃勃, 还有一种和他住的山崖附近迥然有异的美。
青苔上爬着小小的蜗牛,慢吞吞地啃食绿苔,背着棕色带花纹的壳,它的肉足是桔红色,有的蜗牛壳子是半透明的,闪动幻彩,像一颗会走动的小珍珠,在它们经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银色的细线;长着青色和黄绿色羽毛的小鸟,它们有蜂鸟一样细长的喙,动作轻巧,起飞时树枝只是轻微颤抖,连露珠都不会碰掉几颗;树藤之间挂着蛛网,看不到蜘蛛或是它的猎物,网上只有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就连空气也和他所居住的地方完全不同,除了森林中特有的清香,还浮动着不同的香气。
气味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古诗中形容美人的气味常用兰麝之香这个词,可是兰和麝的香气又是什么样的?还有调香合香,前中后调,调制香水香丸的说法和门道很多,是单独的一门学问。可是依然有人喜欢单方香水。至于什么样的香气是好闻的,有人喜欢清淡的水果味的香水,有人喜欢浓烈的花香,还有人喜欢带有皮革和胡椒气味的。
只能说,判定一个气味怡人与否的标准很主观。
他就很喜欢现在林子里这种气味。如果让他用语言形容这种香气的话,他会用……大约,应该是“诡异”这个词吧。
他循着花香在林子中漫步,走了一会儿忽然察觉脚下的路渐渐变得容易走了。那是因为灌木和草丛常常有动物经过而自然分开,但这不是一条兽道。它被人精心维护过。他抬眼看去,更前面一点的路面上甚至洒了一层碎木炭,掺着小石子。
显然,他已经靠近那位幸存者活动的范围了。
也许这路面并不是单纯为了更好走而铺的。体型小的动物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什么响声,可体型大的,比如他,走在上面会令石子和木炭发出嚓嚓嚓的轻响。
他抬头看看四周,高大的树木上飘着树藤,藤上长着粉紫色的小花和青色的小果实,林间没有风,树叶和藤条一动不动,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和虫鸟鸣叫的声音。
他迂回地绕过这条小道,把它当做地图上的线索继续前进。从这时起,他走得很慢很慢,每次抬脚落脚都要观察一下。
很快,他靠近了一个池塘,他还没看到它,但已经听到了它。流水的声音更清晰了。他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儿,可以在脑中描绘出它的样子,它是个大约五六平米的活水塘,水流缓慢地从山溪无数支流中的一条注入,再缓慢流出,涓涓滴在池边的岩石上,池塘里有很大的鱼,它们游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转过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松树,他看到了那个池塘。它周围只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和一些开着蓝紫色花朵形似鸢尾的草,因此日照充足,比周围的树林亮了几度,像是幽暗剧院里被灯光照耀的舞台。水面上浮着许多叶子是心形的水生植物,他之前闻到的香气,大约就是这种植物的花散发出来的,它们和睡莲长得很像,但更小一些,花苞像一支支倒立出水面的毛笔,全是深紫色,包裹在一层薄膜似的半透明叶片里,可花朵盛开后却有不同颜色,淡粉,深紫红,雪白,浅黄,无论什么颜色的花朵,它们刚刚展开的花瓣底部边缘都有深紫色的线,就像画家勾勒这些花朵时手上只有这么一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