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消粗扫一眼,答案便已全了然于胸。
金堂小心的将卷子折好放在一边,开始添水磨墨。提笔头件事儿,便是先在试卷的首页写上上数三代的姓名与籍贯、年甲,而后才是作答、收卷。
金堂做完全套题目,日头都还没完全升起,而他对面那位考生,尚还在冥思苦想。
金堂想了想,将拟好的试帖诗又在心中默背几遍,以防万一。
县试作诗,要求不高,只用词句、对仗工整便可,自然难不倒金堂,如今多默两遍,不过是金堂无事可做,权作打发时间。
若是能一日做完所有卷子就好了,金堂想了想,又摇摇头,叹了口气,唯有时光精确的流逝与回转是这世上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
“你再这么转下去,我眼睛都要花了,”徐氏瞥了略显焦躁的徐九一眼,慢慢将杯盏搁在桌上,看向徐九媳妇,道,“这么些年,难为你迁就着他。”
“这怎么能叫难为,”徐九媳妇刘氏身量丰满,脸如满月,笑起来时,瞧着十分可亲,“他是我相公,我若不迁就他,还能迁就谁去。”
刘氏顿了顿,又指着徐九道:“不过他前两日做了错事,我是不帮他的。”
徐九在刘氏身边坐下,不高兴道:“同姐姐胡说什么呢。”
刘氏不理他,只对徐氏道:“姐姐不知道,他这两日待在书房不出门,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等问明白了才知道,是他自个儿没脸见人。多大的人了,还和几岁大的小侄儿过不去。”
“干什么呢,”徐九拉了拉刘氏,示意她别再说了。
刘氏将自己衣裳扯回来,还要再同徐氏说,被徐氏拍了拍手,才把话给咽了回去。末了,还借着有茶几挡着,悄悄踢了徐九一脚。
“你要说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这话,怎么也不能叫你来开口,”徐氏看了徐九一眼,道,“谁惹的事儿,叫谁自己说去。”
“我去了,”徐九赶忙道,“今儿早上我还想送金堂进考场呢,哪知道偏巧就错过了呢。”
徐氏听罢,抬手揉了揉自个儿发疼的脑壳没说话。
“没见着人?”刘氏忍不住拧了徐九一下,道,“带了那么些人出门,一个个的都没长眼睛还是怎么地?”
徐九看着茶盏上的花纹,不说话了。
“罢了罢了,”徐氏道,“好容易明正、行知到涂州来,你这个做舅公的同他们说话去吧。也让我和弟妹好好叙叙旧。”
徐九闻言,赶忙起身出去。
等出门时,还听见刘氏和他姐抱怨:“这人搁外头精明得和什么似的,偏生到了家里,做什么事儿都缺根筋。姐姐可千万别和他计较……”
到底是亲媳妇儿,徐九心里一松,抬脚就往书房去了。小时候他没少在这院子里玩,真论起来,这儿有些什么东西,他比金堂还熟。
徐九来时,李铮兄弟两个正同谢父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儿。
“京里又送了些赏赐下来,”李铮道,“爹留了好些东西给小舅舅,只不许我现在就告诉他,免得叫他考试分心。”
“怎么又要给他,”谢父知道李恪若打定了主意,他是说不得的,只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们走时都还没听见风声。”
“也就是前两日,”李钺接口说了具体日子。
谢父在心底一算,便皱了眉头,道:“那岂不是先皇后祭祀那几日出的京?”
李铮两个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正是那几日的事,不过东西是从皇祖母宫里出来的,还带了几样令仪姑姑亲手做的小物件。”
谢父闻言一楞,脸色缓和了许多,待要开口,却听见院门响动,便转了话头:“你们爹娘这两日都还好?涂州前几日冷得厉害,颍州怕是也差不离的。”
“家中一切都好,”两个小子脑子转得快,立马便接上话,“爹娘也吩咐我们一定好好代他们和小舅舅孝顺你们呢!”
三人假模假样的说完这么一通,便听见有人敲响了门。
李钺去开的门,瞧见徐九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舅公来了?”
徐九随口应了一声,走进门,瞧见谢父了然的目光,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姐夫,姐姐她们搁那儿说私房话呢,我总不好在边儿上听着。”
谢父闻言点了点头,只道:“坐吧。”
李铮两个和徐九还算熟悉,今儿也是他们遇见徐九,同他说了金堂才走的事,倒不至于没话可讲,只是到底不能同徐九推心置腹,有些事便只能另寻时机。
“难得来涂州一回,总要游览一番才算不枉此行,”李钺同徐九道,“舅公知不知道涂州附近的好去处?我和大哥正没头绪呢。”
“这你们算是问对人了,”徐九笑道,“今儿不便出门,赶明儿你俩早些起来,我带你们出去,保管走的都是这涂州附近,最值得一去的好地方!”
“明儿恐怕不成,”李钺赶忙道,“我们也就是先问好了,准备起来,真正出门,得等到小舅舅回来才成。若单撇下小舅舅出门,他能和我们急!”
徐九听了,立时便道:“那我先说与你们听,你们觉着好了,咱们一道儿拟个章程出来。”
李钺眼睛往谢父处飘了飘,赶上去给徐九使眼色:“不如咱们往后院亭子里去?”
“成,”徐九正觉和谢父呆着不自在,有人陪着自然不会觉得不满。
“我这就叫人备笔墨,”李钺说完又道,“我来时还带了些好茶,咱们边煮茶边说!”
李铮眼见着李钺和徐九相伴出去,起身掩上门,才又坐了回来。
谢父摇了摇头,将先前岔开的话题转回来:“令仪公主既然能送了东西来,便证明皇上的态度,已是变了许多。”
“爹也这么想,”李铮道,“我们出门那日,京中来人也才走,这是私下送的赏赐,爹便只写了家信托人带回京去。”
“合该如此,”谢父端起茶盏,又道,“回京之事,须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您说的是,”李铮笑道,“这么些年都过了,总不至于差这一二年,我估摸着,最早也得小舅舅中了秀才才能回,若不算顺,等小舅舅考完举人,也是可能的。”
“你爹娘或许如此,你却未必,”谢父忖度片刻,道,“若叫你独自前往京城,你可愿意?”
李铮的呼吸倏地急促几分:“外公……”
“不急,”谢父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我也要先写信同你爹说过才行。”
“不必回去再想了,”李铮站了起来,眼神晶亮,“您的意思我明白,回京是机遇,更是危险,但我是长子,这些,合该是我的责任。”
谢父看着李铮隐隐带着激动的模样,也没说不好,只道:“寻他们去吧。”
“是,”李铮努力收敛姿态,却也难免泄露出几分野心,“是得好好看看过几日要如何玩,难得来一回涂州,总要览尽周边名山胜景,若错过了这次,还不知道今生有没有机会再来。”
第四十八章 谢家金堂
因存了心事, 李铮这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旁人不大看得出来,却瞒不过打小一起长大的亲弟弟。
等送走了徐九夫妻,回到住处,李钺便敲响了李铮的门。
“你来了, ”李铮也不觉得意外, 侧身将李钺让进来, 又亲手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
“今儿外祖和大哥你说了什么, 叫你一整天都惦记着, ”李钺没管那茶, 直接蹬了鞋子, 盘腿坐在榻上。
李铮下意识扫了一眼门口, 方贴着李钺的耳朵将事情说了, 末了, 才道:“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时机。”
见李钺皱眉,李铮又道:“这世间之事, 往往是机遇与危机并存,咱们若怕了危机, 便不去争, 只怕日后,便再没咱们一家的立足之地了。”
李钺思忖半晌,也不得不承认,眼下这时机正好。前头爹给皇帝与祖母的信才刚送了没两日,若此时另外派人进京,一路快马加鞭,只怕比走官道的钦差还早进京,还能叫祖母有个知悉的时间。
再者……
李钺看了李铮一眼,道:“此番进京, 不比从前,你若不好生护着自己,这世子之位,我可要与你争了,叫你连点退路都没有的!”
这话若放在旁人家,便是心里想极了,也不肯轻易叫旁人知晓,也就是李钺敢把这话当着李铮的面儿说了。
李铮知道李钺性子,半点没往心里去,只笑道:“成,都听我弟弟的。”
李钺翻了个白眼,道:“外祖可说了什么时候给爹娘送信?时机难得,不如咱们先遣人进京告诉祖母?”
李铮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兄弟俩对视一眼,李钺利落的翻身起来,同李铮一道去了书桌后头,翻了信纸搁在一旁,又铺开寻常所用纸张,预备拟个草稿。
这信,可得好好写才行。
——
三日后,金堂落下最后一笔,将笔搁在一旁,又把自己的答卷从头检查到尾,直到确认没什么疏漏,才松了口气。
待墨痕干透,金堂将笔上的余墨用清水洗净,又用草纸吸干残余水分,方将考场发下的这一整套物件原样装好,摇响了铃铛。
考场最后一日的下午,提前答完试卷者,可提前离场,是以很快便有三人来到金堂面前。
其中两人照旧上前将金堂的试卷糊上名字,又将他的试卷连带了下发的文具一并带走,金堂则被第三人引着从考场离开。
等走出考场大门,看着外头僻静的道路,金堂才松了口气:“总算是出来了,要是再待下去……”
“那边的考生,速速离去,此处不得逗留,”有衙役走上前来,看金堂年纪尚小,缓和了神色道,“你家人可来了?”
“多谢大人提醒,”金堂闻言,赶忙三两步下了台阶,才道,“已约好在附近的酒楼相见。”
听见金堂称他大人,那人红了脸,忙摆手道:“我哪儿算什么大人,你且去吧!”
金堂点点头,才走了几步,就瞧见李铮兄弟俩领人赶了过来,金堂眼前一亮,不由得快走几步,赶到两人面前。
“你们怎么知道我出来了?”
“掐指一算就算到了,”李钺见金堂精神头还好,心里也高兴,一把把金堂抱起来,就往回走,“咱们快走,爹说了,小舅舅你在里头呆了三日,必然累得狠了,咱们快些家去,才好叫你早些歇息,睡个好觉!”
“诶!”金堂被李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抱紧了李钺的肩膀,“等等,姐夫说的?姐夫来了?”
“必须是来了啊,”李钺面上带了几分吃味道,“我爹答应了小舅舅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没做到过啊。”
金堂见状得意起来:“毕竟是我嫡亲的姐夫!”
李钺忍了忍,到底没将那还是自己亲爹的话出口,只顺着金堂道:“可不是吗!”
这一打岔,金堂便忘了自己被李钺抱起来时的不情愿。
李铮瞧见李钺偷偷向着自己挤眼睛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叫人将金堂方才忘记的考篮带上,又分出一人去先给李恪报信,这才在跟在两人后头往回走。
李铮见金堂打了个哈欠,道:“早先已叫人备了些粥品和桂花糕、桃花酥等点心,厨娘想着小舅舅你爱用鸡汤银丝面,一早便煨了汤,小舅舅你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好叫人先回去准备。”
金堂打了个呵欠,摇了摇头,道:“叫人下一碗面就是,旁的明儿再说吧。”
李铮叫下人记下,等着过会儿回到家中,便可先去厨房传话。
自几人相遇,到谢家马车所在之处,也不过才百来步,几句话说完,也就到了。金堂被李钺抱着,直接放在了马车的车辕上。
金堂这才想起最开始时他不想叫李钺抱的事。
他面上有些发烧,鼓起腮帮子决意将这事儿抛在脑后。
金堂伸手掀开车帘子,便见车里放了个小炉子,正烧着水,小几上茶是一早备好的,尚且还温着。而那小几后头,却坐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人。
“姐夫,”金堂惊喜的喊了一声,撇下李铮两个直接坐到了李恪身边,“姐夫你怎么会来?”
“左右无事,”李恪说了一句,又道,“早些过来,也省得你回去了和我闹腾。”
“姐夫你这可是冤枉我了!”金堂不服气的瞪圆了眼睛,“我是那样的人吗?”
李铮两个随后上来,听见这话,都有些发笑,却只道:“小舅舅是要喝茶还是温水?都是一早便备好了的,想要哪个都有。”
“我自己来就成,”金堂直接上手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我是才考完试,又不是废了手,你们这也太小心了。”
“小舅舅你还真别说,我们方才可遇见不少扶着出来的学子,”李钺道,“还有个一出门,瞧见家人来接,松了心气儿,直接晕了的。”
“不至于吧?”金堂有些惊讶,但想着在自己来考试前,姐夫对自己的严格教导,方有些信了。
“可多亏了姐夫,”金堂扭头看向李恪,又道,“不过姐夫你方才冤枉我的事儿可不能就这么过了!”
“哦?”李恪眼含笑意,“那得怎么才能过了?”
金堂眼珠子一转,道:“就罚姐夫你这几日好生陪我们一道玩遍涂州,不然不许回颍州去!”
这罚的本就是计划里的行程,李恪自是一口应了。金堂这才笑嘻嘻的同几人小声抱怨考场条件艰苦,又自得于自己的聪明才智,三两下便做完了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