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颅内空灵的声音传来,在空旷的纯白世界回荡出一圈一圈的空谷回音,生涩的音节带着些上扬的音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么久才来看人家,渣男!”
凌酒酒:哦。
原来姬沉在说此方纯白世界里的诡异声音。
哦?
等等,她是听到了“渣男”二字吗?
她转头,就见姬沉疲惫地按住眉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凌酒酒深吸一口气,捂住耳朵。
不是吧不是吧?
这里还埋着一段玄苍仙尊的桃花债吗?
她才不想听呢!
不知何时,项乾罗碎裂之处的骨灰被草株一点点抖落进入根茎之下,整个世界又恢复一片纯白无垢。
而那空缈灵动的声音显然不打算放过她,极度拟人化地冷笑一声,幽怨地对两人传音道:“一万年了,还知道回来?”
姬沉双眼看向虚空中一处,似乎没有焦距,又似乎盯住某个凌酒酒看不到的存在,道:“别闹。”
凌酒酒:?!
这是什么小言男主角必学金句,其中淡淡的无奈、叹息溢于言表,深藏其中的,却不是怒意,只有浅淡的嗔。
忽然,她心里就很不舒服,像是内心某个笃定的模糊念头被人拔除,带来一阵阵涩意和失落。
其实,姬沉同谁演偶像剧,她都没有立场干涉。
凌酒酒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再亲近的修士之间都该留有底线,她总不该因为姬沉给了她诸多照顾,心里就得寸进尺。
可她就是不讲道理地难过。
这种涩涩的不爽快并且想要爆锤姬沉一顿的心态是什么呢?
此时,那空远之声顿了顿,雌雄莫辩的声线里带着调笑,声音在苍白的高树间穿梭而来:“啧,吃醋了?”
凌酒酒如被雷劈中,脑子里一白,心里越是知道自己这样别别扭扭的感情确实是吃醋,嘴上越是脱口而出、不打自招道:“才没有!”
姬沉本来没有把这声音的话放在心上,蓦得听到凌酒酒的脆声,平静如深湖的心里忽似被投入一颗石头,懒洋洋地荡开层层涟漪。
他转过头,俯下身子,仔细分辨着凌酒酒的表情。
她圆亮的眼睛像是水中明月,带着澈澈水光,因着急自辩,眼眶带了很难发现的红晕。
她小小的脸凝白如美玉,却与此方世界的苍白丝毫不同——
白色本该是不近人情的、淡漠疏远的,但因她面颊飞上了桃花色的红晕,她就变成了暖意融融,温暖可亲的。
真像是,一只气急败坏的兔子。
姬沉的笑意从眼眸渗出,如玄冰终于肯被春光撼动,融化出一捧清流,一点点流淌过他的唇边,郎君冷硬的轮廓中浮现笑纹。
他两只手背在身后,半弯腰,用自己的鼻尖去找女郎的鼻尖,见她害羞地偏过视线,便好整以暇地偏偏头追上去,用一种堪称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酒酒,吃醋了。”
凌酒酒垂眸看自己的鞋尖,倔强地闷着头,不想嗅到他身上的松香味道,闭着嘴不说话。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她要把沉默是金发扬光大。
姬沉低笑一声,沉沉的声线近乎耳语,道:“吃醋也是可以的,我很欢喜。”
凌酒酒的睫毛压在眼皮上,飞快地眨着,像是闷雨天低飞的蜻蜓的翅膀般颤动,拼命掩盖自己的失措,喃喃道:“我才没有。”
姬沉看着她更红一层的耳尖,少女饱满的唇瓣因为紧抿着,反而润出一层水泽,如两瓣沾着晨露灵蕴的桃花。
似乎,因他的靠近而染上了颜色。
这个想法如同一只温软的手狠狠捏住他的心,由得心房随之一颤。
淡漠禁欲的剑修脸上带上极其浅淡的欲1望色。
他生来是一座荒山,四时轮转、霹雳雨雪,于与他不过尔尔。
但现在心里隐约的躁动却似一束激流,不停冲击着归墟主峰掩藏在蓬莱海下的根基。
姬沉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便任由身体支配思想,将两只手缓缓打开,准备把小小的女郎揽如怀中。
想要衔住花瓣,然后……
然后他也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但能感受一下她的温度也是好的。
骤然,四周的雪白草株疯狂晃动,似被无形之手揉乱一团,而高树则四下翻飞,像是分分钟要自己摇秃自己,引出一片枝叶剐蹭的“刷拉”声。
“有意思吗?!你们有意思吗?”
同时,空灵的声音带着讥诮传来,字字泣血,生动地展现出单身狗的悲愤与不解。
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能有几个?
单身的人早该看透。
被大风刮过的凌酒酒和姬沉恍若梦醒,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不尴不尬地轻咳一声,一人看天、一人看地,一本正经,化身一对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天阙峰真传师兄妹,一天到晚把姬沉当做情敌的柯子晋看了都挑不出毛病。
凌酒酒轻轻甩头,让自己清醒几分,才专心正事,张口道:“阁下到底是谁?还有,你的老朋友是旺崽吗?”
遥远的声音带着困惑,自言自语道:“哦?你究竟是不是……奇怪……奇怪。”
察觉这个声音又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凌酒酒蹙眉,追问道:“阁下知道些什么呢?”
那声音叹了一口气,道:“无非是……”
话到一半,突得顿住。
白色高树与草海里,黑衣男修像是看不出来那个黑衣女修自己长了手一样,乐此不疲地伸出手非要帮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在耳后。
而那女修显然矜持许多,颇有几分羞愤地挡住那男修的手腕。
凌酒酒自己胡乱拨了拨乱发,心说姬沉不知何时养成了给她整理头发的习惯。
当她只有三岁吗。
一声冷笑。
没得感情的话语从天上飘下来,凉凉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说了。”
凌酒酒:?
姬沉:……
紧接着,那声音来了兴致,优雅之音带上明显的兴奋。“我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不必多说,打一架吧。”
须臾,满地的草株倏而骤然长为狰狞的藤蔓,似无数根荆棘触手,直直向着——
凌酒酒而去!
错落带刺的草茎切割开凌酒酒的视线,她透过被分成一个个菱形的视野看向身边。
凌酒酒满眼莫名其妙,看着负手而立、显然不打算出手的姬沉。
仿佛艾莉看着洪世贤——
个鬼啊!
她这什么魔鬼比喻啊!
还有,这个渺远声音和姬沉到底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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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不给凌酒酒更多反应时间, 无数纯白藤条触手如同冰雪铸成的荆棘枝条,甩着挂满倒刺的躯干奔袭而来。
凌酒酒一边闪躲,一边催促似地看着姬沉。
不是她想偷懒, 只是秘境之中攻势密集,如骤雨之丝, 她没有把握能打赢。
更何况——
秘境之音分明表现出一副遭到姬沉始乱终弃的模样, 为什么要攻击她?
不对劲。
无论是此处秘境,这个声音, 亦或是姬沉过分淡定的态度都有问题。
不给她多想的机会,藤条如条条蟒蛇灵活地追逐上来。
凌酒酒发足狂奔, 不甘心地仰头问天:“你为什么追我?”
骤然,前方的高树向她合拢, 围成了一道雪白的三丈高墙阻挡她的去路。
凌酒酒无可奈何, 只得提剑斩断卷上来的藤条。
藤条应招齐齐断开。
奇怪的是, 断面之上既无植物浓液,也无拟人化的血液渗出, 反倒只露出一片白色实心, 接着坠落地面。
凌酒酒一边有条不紊地挥剑, 力量却捉襟见肘, 她只能扬声打着商量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情先说清楚啊!”
空缈的声音像是从天空中漏下,又像极了从每条藤蔓之上齐齐唱出,优雅的声线带了一丝中二的狂妄。
它道:“你在教我做事?”
凌酒酒:?
怎么搞得这东西的人设为什么突然从深闺怨妇变成了中二总裁啊!
声音落下, 攻势不减, 凌酒酒几乎要被缠成一个茧,只能透过小小的缝隙,再次看向姬沉。
那厢与她的水深火热截然不同。
姬沉所处一片风平浪静,风雅怡然, 且这位黑衣剑修一改往日护短的姿态,闲闲地搭着剑柄,斜身倚在一棵通身混白犹如雪塑的高树上,几朵柔嫩的白叶打着旋在他面前坠落,却并未令他显得柔美,反而为他过分淡漠清傲的姿态添上一笔温润。
姬沉向凌酒酒看去,嘴角的笑意几乎称得上温柔。
然后在凌酒酒殷切的眼光中,认真地说了句:“酒酒,加油。”
凌酒酒:?
动口不动手?
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师兄!
她疑惑地撇过头,堪堪躲过一根手腕粗细的枝条攻击。
凌酒酒身法再快、外家功夫再扎实,显然也不是这些诡谲草株的对手,锋利的倒钩划过她的耳畔,切断一缕头发,在耳朵侧边留下一道血色的红痕。
凌酒酒浑然不觉,只提剑迎上四面八方的雪色藤条。
而姬沉长眉一蹙,一改方才的从容不迫,颇有几分不耐地拿剑柄撞了撞身后的白树,声音带了些凉意,道:“太过了。”
诡异的声音又从他身后的树木中泛出来,它依然沉浸在新人设中,不甘示弱地反唇讥嘲道:“没有人能教我做任何事!”
姬沉挑挑眉,将身侧黑剑拔1出半掌。
剑锋沉黑却泛着寒光,森森然,有落叶翩然而至,旋即被拦腰截断。
剑柄不留情面地撞上树干,登时有层层树皮似雪屑坠落。
“哦?”姬沉不冷不热地吐出一个轻飘飘的字节。
“……你可以”,空灵的声音怂怂地荡出去,还心不甘情不愿地找补道:“左右你不是人。”
于是,半息之内,整个世界的花草树木都蔫了一层,就连荆棘藤条也从之前死拼的架势,变成了同辈切磋的试探。
凌酒酒有了一分喘息的机会,心思也活泛起来。
她不禁心中疑惑——
上次姬沉拿出这样“作壁上观”的姿态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白玉浮谷之上,她昭虹小考之时。
——莫非这个世界的进攻也是一种试炼?
心中灵光闪现,凌酒酒不失章法地击碎无止境地涌过来的冰雪枝条,思维转得更快。
声音的主人不见真容,又似乎能操纵此处一花一木,只有两个可能——
声音的主人就是此方天地的主人,或者,就是纯白世界自身!
顺着这个思路想,越来越多的线索如被静电吸附的薄片,凝聚在一起,逐渐勾勒出真相的轮廓——
这突然出现在雪山之下的世界。
在项乾罗出现之前,姬沉曾说过剑髓就在附近,也许会有危险。
渺远声音对姬沉的过分亲近……
凌酒酒神思豁然开朗,她右手击碎一片藤蔓,左手手腕一转,将藤蔓缠在手臂,再用力绞断。
眼前清明一片,她抬头看着不见边际的穹顶,指剑向天,道:“你是剑髓。”
此方世界的风诡异地停顿一刹,连带一草一木,皆仿若成为了画框之中精致的风景画。
凌酒酒抿唇看向豁然凝滞的景物,快乐地收回剑。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所有不合理,全部得到解答——
圣阶剑髓这样等级的秘宝,本该有同阶凶兽看守,然此处生灵全无,有两种解释:
第一,看守的凶兽在项乾罗引发魔偶凶兽暴动时也被惊动,被姬沉和雷隐剑宗的剑修们斩杀了;
第二,剑髓本身有另一层秘境保护,修真界明显不禁止套娃,独处秘境万年的剑髓蕴出灵智,生出了类似剑灵的东西。而这剑灵就是与她对话的声音。
而姬沉不出手,就是因为剑髓要为她所用,必须由她亲手收服。
不远处,那黑衣剑修从容地站直了身子,含笑对凌酒酒睇去一眼。
分明猜中的是凌酒酒,他却煞有介事地挺直了背,显得更加骄傲。
空灵的声音也带上几分正经的意思,道:“怪了,你真奇怪……”
下一秒,剑灵的声音脱去那层高远神秘的音色,变为稚童般清脆的声音,传入耳蜗,如清爽的海风带来风铃脆响。
这才是剑灵的本声。
万年前,它便是当时无双、锋芒毕露的剑髓,除却玄苍仙尊,十丈内,其余修士一定会被它的锋芒刺破血肉、剐掉修为。
在将雷隐剑修驱逐出休鹿时,秘境中凶兽动乱,灵蕴与煞气浑浊交掩,玄苍仙尊顺势把它放入休鹿秘境中,以其至纯灵蕴净化秘境。
当时它只有浅浅淡淡的灵智,与三岁孩童无异,虽不懂得人妖魔的对立,但在归墟仙宗中听着长霄、无妄、霓玉和昊元四位师尊日日唠叨,也大概知道了什么叫做大义。
进入秘境时,剑灵还未拥有情绪。它不知道孤独。
一万年过去了,剑灵每天都在荡涤煞气,浓黑的煞气被它转化为冰和雪,成为了休鹿雪山的一部分。
在单调的日子里,它从烦躁不耐变成安然,也隐约悟出玄苍仙尊将它留在休鹿秘境的另一番用意。
尖锐固然能震慑心神,但平淡的修炼、在逆境中认识自己,才能催生坚韧厚重的力量。
悟道后,剑灵才开始留意身边的景物。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看见三五成群的归墟修士进入秘境,他们的衣衫与万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