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今天她也出现了。
虽然天气越来越热,但柚柚还是会穿个小外套在身上,她的家人很爱她,怕她生病,她似乎也在回应这种爱,不过今天她的头发编的好像有点丑,不像是老太太的手法,可能是爷爷或者外公给她扎的吧。
那条大狗还是那样生龙活虎,一出门便兴奋不已,差点儿把柚柚拽个趔趄,不过很快就温顺下来,亦步亦趋跟在柚柚身边,宋星延宋清鹤也在,正围着小区跑步,只有柚柚跑不快,她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大狗也很懂事地站在她身边,给她当枕头,柚柚一累,便蹲下来,抱住大狗的脖子,把整个人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大狗身上。
宋清鹤是会一直跟着她的,时不时弯腰跟她说话,每次说完话,柚柚就会站起来再走一会儿。
她看起来无忧无虑的,非常天真,也非常开心,似乎随着她的画,她已经将那些黑暗的东西取出来,封印在了画里,让自己的心更多地去承受来自家人的爱与呵护。
裴铮安静地看着,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明明隔得这么远,可他就是能一眼看见她,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她脸蛋上因为运动浮现的红晕——也许这是他的错觉,也许不是,裴铮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不想出国,因为他想每天都待在这个房间里,早上的时候朝外看一眼,就能看见晨跑遛狗的柚柚。
这是他被关起来的第三天,他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裴铮没有出现,柚柚也不觉得奇怪,她很难注意到除了家人之外的其他人,裴铮是个例外,每天早上裴铮也会出来晨跑,他们总是能遇上的,虽然很多时候都不说话,可也从没有这么久没看到他。
连续七天没看到裴铮,柚柚觉得奇怪,这天她偏离了本来的运动路线,牵着大狗到了裴铮家门口,摁了门铃。
如果是过去,裴铮一定早就来开门,可是今天等了很久,他也没出现。
柚柚仰着头往上面看,裴铮背对着她躲在窗帘后,并不想被柚柚看到这样的自己,他过了十几秒,才继续往外看,发现柚柚居然还在那儿,连姿势都没换过。
宋星延跑了一圈看见柚柚拐弯,也跟了过来,原本以为她想干什么呢,结果却停在裴铮家门口,星延哥哥后知后觉:“哎,好像有些天没见着这小子人了啊。”
宋清鹤摸着下巴:“得有六七天了吧?”
柚柚仍旧看着裴家的房子,里面明明是有人的,可是她摁门铃,却没有人来开,裴铮难道不在家?
正在兄妹三人思考的时候,一辆宝蓝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他们面前,穿着银灰色西装的裴洪生下了车,他看见这宋家兄妹,先是笑,“大早上的,这是干什么呢?”
柚柚不喜欢这个人,从来不跟他说话,躲到哥哥身后,宋星延伸手护住妹妹:“好几天没看到裴铮了,不知道他怎么样,所以过来看看。”
裴洪生笑眯眯地说:“裴铮啊,他生病了,正在家里养病呢,你们还是别找他了,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等他好了,自然会出来。”
“生病?”宋清鹤重复了一句。
“是啊。”裴洪生露出担忧之色,“不过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应该就不错了。”
柚柚一听说裴铮生病,忍不住想要进门,被星延哥哥捞住拽回来,宋星延问:“我们能去看看他吗?”
“这……”裴洪生面露难色,“他病得挺严重,被传染了可不好,小姑娘免疫力差,还是别去了。”
柚柚觉得这人很奇怪,刚才还说没什么大碍,现在又说裴铮病得很严重,到底是没大碍还是很严重?他连自己的儿子到底病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吗?
可能是柚柚的眼神太坦诚,裴洪生道:“这样吧,我先进去看看,要是能见人,就让人出来叫你们。”
也只能这样了。
柚柚仰起头,看向大宅,裴家大宅一共有四层,顶上一层是阁楼,整体看起来跟宋家差别不大,柚柚生过病,知道生病很难受,这样的话,喜欢一个人住的裴铮家里为什么有人就清楚了,也许是裴洪生派来照顾裴铮的?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好爸爸,柚柚在他身上感觉不到对自己孩子的爱意与怜惜,他的气息太虚伪了,就像是那些想要骗她的人,总是自称叔叔,露出自以为很和蔼温柔的笑容,其实心底想的根本不是那样。
在裴洪生身上,柚柚只看到了伪善。
裴洪生一进门就换了一副表情:“怎么样了?”
守门的保镖为难地互看一眼,“少爷还是那样,不吃不喝也不出门。”
裴洪生皱眉:“人还在里面?”
“是的,还在。”
裴洪生让人把门打开。
裴铮站在窗口,背抵着墙,没有往外看,对于裴洪生的进门,他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随后便没有给他过多的注意力。裴洪生冷笑:“还有走路的力气,看样子是没吃到教训。”
他很会“教育”孩子,看裴成志被他教育的有多乖就知道了,他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孩子有主见有思想,只要听话。
但裴铮偏偏不是个会听话的人。
裴洪生朝窗边走来,饶是他在心底也不由得为儿子的毅力感到震撼,关在这里没水没电,连点吃的都没有,也没人说话,寂寞无聊能让人发疯,当初裴成志被关了一天就哭喊着受不了,裴铮居然足足坚持了七天!
他的嘴唇因为缺水而干燥爆皮,面色也显得有些苍白,饶是如此,那双眼睛仍然没有改变。
裴洪生一时不知道该为自己有这样的继承人感到愤怒还是骄傲,愤怒于他的不懂事不听话不服从,骄傲于这钢铁般的意志。同时,通过这件事,裴洪生也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儿子未必如表面看起来这样乖巧温顺,也许自己根本无法驾驭他。
裴铮不在意裴洪生在想什么,总之他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逼着他做,从前总是随波逐流,反抗不了那就接受,这一次他不想接受。
“为什么不听话?”
裴洪生问,“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裴铮眼底闪过几不可见的讥嘲,为他好?这样自我感动的话,也就傻子才会信。
裴洪生叹了口气:“是因为宋家那个小姑娘吧?”
他很会骗人,也很会变脸,上一秒还强硬如顽石,这一秒瞬间变得温和,宛如跟裴铮是一对感情很好无话不谈的父子,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与他说心里话。
裴成志就是这样被他驯服的。
甚至因为被裴洪生放弃,对裴铮产生了怨恨之心,觉得是裴铮抢走了自己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裴洪生。
蠢人,连罪魁祸首是谁都分不清在,这也是裴洪生放弃他的原因之一啊。
第99章
裴洪生想要故技重施, 可惜他太低估了裴铮,他的儿子并非可以驯服的家畜,而是隐忍不发的雄鹰, 对一个在这世上从未从亲人这里得到温情的人,想要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无疑比徒步登天还要难。
他心如磐石,不可接近。
裴洪生此人有一项旁人学不来的本事, 昨天当着你的面说别人坏话,今天就能转口夸赞, 毫不羞耻毫不心虚, 理所当然地让人觉得听他说话的那人才是错的。
此时,他便是一副慈父面孔,告诉裴铮:“那小姑娘在外头等你呢, 听说你生病了, 好像很关心你的样子。”
裴铮眨了下眼睛, 裴洪生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能从儿子的面部表情中得到什么信息。
于是他又问:“你不想听我的安排出国, 是跟她有关系?”
裴铮没有回答,裴洪生面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我跟她说你病得很严重, 要进来看你恢复状况如何,再决定她能不能进来见你,裴铮,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她?”
他话里有话。
裴太太的视线在这父子俩之间来回游移, 宋家那个小姑娘……真是没看出来,裴铮这样油盐不进的小杂种, 居然会喜欢那样的女孩子, 想想也是, 长得像天使一样美丽又纯洁,虽然看起来小了些,但年纪摆在那儿,人都是这样,越是缺什么,越是喜欢什么,倘若那小姑娘是个人精,一颗心上生出十七八个窍,裴铮说不得便不喜欢了。
男人不都喜欢女人蠢一点么?裴洪生这杀千刀的也不例外。
“裴铮?”
裴铮没有回答,裴洪生轻笑,“好了,回房去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裴太太很讨厌裴铮,甚至恨不得裴铮去死,这一刻却也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裴洪生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哪怕是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儿子,他也不容许对方反抗,一定要将其驯服。裴铮已经七天不吃不喝,刚成年没多久的少年,体力再强也就摆在那儿,可裴洪生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继续关着他,直到他屈服为止!
假设有一天,自己这个裴太太没有了价值,是不是也会被这样对待呢?
不,兴许还不如裴铮,毕竟裴铮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而她永远是个外人。
裴洪生还是太过看轻他这个在偏僻小镇上长大的儿子,他以为荣华富贵、金钱权势能够迷乱裴铮的眼,却不知道他在那小镇上,曾度过比这更屈辱更艰难的生活,消息闭塞的地方,唯有人类的恶意像传染病般飞速蔓延。
裴铮回房后,裴洪生亲自出去,宋家兄妹三个还在门口,裴洪生冲他们笑得很和善:“不好意思,裴铮一时半会可能不能出来见你了,他怕传染给你,万一生病就不好了,你爸爸会心疼的,对不对?”
柚柚从不跟他说话,这会儿却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说:“对。”
她的爸爸会心疼她,也很爱她,甚至说她比他的生命都重要,可是在裴洪生身上,柚柚看不到这样的痕迹,明明跟她一样,裴铮也是吃了很多苦,十几岁了才回家,为什么都是亲爸爸,却不能一样爱着自己的小孩呢?
不爱自己小孩的爸爸,为什么不去死?
柚柚希望那些可怜的人能够遇到所爱之人,可她仍然最最讨厌不爱自己小孩的父母,不能接受他们不为自己的小孩付出一切。
柚柚抬起头,裴洪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巧对上三楼裴铮的房间,面色苍白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柚柚冲他摆手,他也伸出手跟柚柚打招呼。
裴洪生警告地看了儿子一眼,对柚柚说:“好了,你也该回家了,在外面这么久,家里人会担心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宋星延宋清鹤兄弟俩都不准备管闲事,只有柚柚不愿意走,她专注地看着三楼的裴铮,她在他的眼睛里又看到了那熟悉的黑暗,像是能将所有吞噬,漆黑的、深沉的、恐怖的……是上辈子那个未曾谋面的裴铮。
如果不管他,他会变成那个样子。
柚柚冲着裴铮伸手,没有说话,但意图很明显,她是想让裴铮下来。
裴洪生微微眯起眼睛,“裴铮,回床上去休息,不要站在窗口吹风。”
这么热的天,他不给裴铮吃也不给裴铮喝,连电都没有,却能以慈父口吻叮嘱裴铮回去休息,宋星延宋清鹤不明所以,柚柚与裴铮却都清楚裴洪生有多么虚伪。
裴铮没有动。
裴洪生略微沉下脸:“裴铮,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裴铮还是没有动。
在外人面前,显然裴洪生非常厌恶自己的威严受到挑战,尤其裴铮还是他的儿子,他的脸色已经不算好看:“裴铮,你——”
“骗子。”
裴洪生那一句话尚未来得及说完,便听到了来自柚柚的声音,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柚柚的脸才确信,她确确实实是说了一声“骗子”,而这句“骗子”,也恰巧是针对他说的。
这个看到陌生人都害怕,怯懦胆小又愚钝的小姑娘,居然敢说他是“骗子”?
如果这不是宋季同的女儿,裴洪生一定不会放过她。
饶是如此,他沉下脸的表情也足够严肃吓人,柚柚却并不畏惧,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洪生,“你是个坏爸爸,你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小孩,还要装作很爱他。”
全是表演给别人看的。
裴洪生莫名被她那双眼睛看得心里有点发慌,感觉好像有什么隐秘的东西被看穿了,他下意识说了一声神经病,这小女孩看起来就跟有病一样,跟她很熟吗?说这样的话?
宋星延见不得有人说柚柚,他冷冷地说:“以裴先生这种表里不一的两面派作风,真要说神经病,还是裴先生比较符合。”
“我愿称之为变态。”宋清鹤缓缓补了一句,“不然谁家的父亲会掌控欲这样强呢?”
裴铮还站在窗口,裴洪生到底不能把这宋家几个小孩给扔出去,但他可以在自己儿子身上发泄怒火,立刻回头,对保镖说:“去把他给我捆起来!窗户也拉上,一点光都不许给!”
他丝毫不记得裴铮已经一星期不吃不喝,在他心里没有对儿子的怜惜,这是一个利己主义至上的自私男人,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在乎。
“裴铮……”柚柚喃喃念着,还在朝裴铮伸出手。
裴洪生还没来得及耍完威风,就看见他身后的保镖们露出震惊的表情,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被他勒令关在三楼房间里的裴铮,居然迈上了窗台,看都没看他这个父亲一眼,就从上面跳了下来!
那可是三楼!
宋清鹤反应极快地捂住柚柚的眼睛:“别看!”
宋星延则快步冲过去,好在下面是草坪,裴铮跳下来时又调整了姿势,但就算没摔死,肯定也要摔断条腿,他的一条腿就以诡异的角度折在身后,宋星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你是疯了吗?三楼你也敢往下跳?!”
柚柚扒拉下弟弟的手,朝裴铮跑过去,她不敢碰他,跪坐在草坪上,担忧地望着他。
“你叫我,我就来了。”
柚柚呆呆地看他,似乎有点不太理解,但隐隐又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除了家人以外的,会有另外一个人,愿意为自己抛弃一切、付出一切的义无反顾。
是因为她朝他伸出了手,所以他宁可不再伪装不再隐忍,堂而皇之地反抗裴洪生,也要来到她身边?即使她伸手并不是想要他留下来,只是想让他下来,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在他看来也非常重要,重要的不能违背,一定要完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