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此人,真是随和亲切的可以。
太子杨征微笑着踱步过来:“我未曾与你见过,你是如何认得我来的?”
“正月殿下率百官在明德门祭天,学生在城下遥望过殿下丰仪。”段瑾珂作揖道,“再者殿下自有侧目威仪,非常人可比拟。”
“这倒有些肖似你兄长。”太子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听靖王说你甫从陇右回来,一路见闻甚是有趣。我虽然兼了个河西大总管的位子,向往边塞风情,却从来也没踏出长安城,心生好奇,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
靖王亲自动手,替太子倒酒,挑几份下酒菜,又遣了歌姬在帘外弹琴:“就挑些风土人情让太子殿下过过瘾。”
段瑾珂点点头,将从长安到碎叶城的一路见闻娓娓道来,这里头有些同靖王讲过,靖王便点点头,在旁多说上几句,太子听的认真,问的也仔细,物品交易税目,何处设税卡,沿路烽燧驿站,路上商人数目,驮包大小,都是些小而微的问题,许多段瑾珂也不尽知道。至于其中的风吹草动,太子自有消息,也不必问段瑾珂。
最后提及红崖沟一事,段瑾珂前几日又收到河西回信,信是李渭写的,大致说了春天当日说辞,带着长刀,说胡语的牧民,关中口音的商人和香气浓郁的茶叶等等。所以在太子面前又把前后详情详细说了一番,太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靖王道:“别的不提,物品被截,数月里商队无一人去报官,沿路州衙也早也查过,没有留下这支商队的过关记录,好生蹊跷。”
“怕是商队里的人心中有鬼,不敢与官府打交道。”太子笑道,“马匪的铁蹄印很是奇怪,不是中原工匠的技艺,倒像铁勒人锻造的。”
铁勒人是十部突厥中的一支,突厥人是柔然人的锻奴,最擅长锻铁,其中以铁勒人的锻铁手段最佳,铁勒人所造的兵器,盔甲,马具卖给草原上的其他部族换牛羊草场,在草原上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太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白描纸,递给段瑾珂:“段公子,是不是这样的蹄印?”
段瑾珂接下一瞧,脸色敛了敛,正色道:“正是。”
太子又道:“我听说凉州有几家人家以种大黄为生,今年报给官府共产出大黄五千担,官府收了一千担,其余的分批销往中原各地药商药局,但层层贩下去,却有五百多担大黄不知所踪,无独有偶,河州、四川的大黄亦有此种情况,这些大黄最后都卖去了哪里。”
“殿下的意思是...有商队偷贩大黄出关,卖给了....胡人。”
东西商路最鼎盛的时候,只在玉门关走出的驼队,每一千个驮包里,就有近乎三分之一的驮包里装的是中原的大黄,在西方,这是一种比茶叶还要贵重的中国药材。西域诸番,昭武九胡,乃至波斯、大食、北狄、吐火罗,甚至远至极西处,都需要大黄。
盖因胡地风日燥烈,当地人终日以牛羊肉干粮为食,肠胃火旺,要用大黄做通肠健脾之药,在疫病时期,大黄也能治疗瘟疫。此外,这种药材宜干燥储存,若用海船运输,多半要腐烂在半路,所以所有运至胡地的大黄,都走玉门关,敦煌一带出去。
几年前虽然和突厥一场大战,收回了伊吾道,但说到底,还未伤突厥根本,只是给了些微的震慑,这一两年河西北庭一带频频有报突厥骚扰村庄商队,想必这几年里,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朝廷缺钱,河西北庭的兵力总是不够抵御,一气之下,圣人严管大黄运出,借此切断供往突厥的大黄,既然两方必有一场大战,若这战事拖延的久一点,在势头上,中原也多几分胜算。凡所经玉门阳关的大黄,贩至何处何城,皆要记录在案,一路有军士盘查,又苛以重税,由此下来,一则商人们不愿多贩,胡人怨声载道,二则重利之下必有勇夫,民间偷贩大黄者屡禁不绝。
“若是...一支改装易容潜伏在河西的突厥人...盯上了一支偷运大黄的商队呢。”
“真的会是突厥人么?还是吐蕃人,回鹘人?”靖王看向窗外腾空升起的璀璨烟火,“不管是谁,都是个麻烦...”
这两年国库空虚的厉,河西与北庭养兵费用多半讨的是官中体己钱,如果又要开战,一会儿上哪儿筹那么多军资粮饷去。
几千里外的甘州府大概没这么多是非问题,城外黑魃魃的焉支山沉睡在冰棱积雪之下,城中千家万巷灯明如昼,笑语沉浸。
河西胡汉杂居,民风更粗犷些,沿路山棚多有胡戏胡舞,也多射箭赌博之类的游戏。小孩子们多爱看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的把戏,女子们羡慕台上叮叮当当跳着胡旋舞的身材妙曼的胡姬,大爷们都聚做一团,饮酒作乐,聚众豪赌。
陆明月精神恹恹,在家卧床数日,今日实在被嘉言闹的无法,带着他出门看灯,嘉言嫌人多看不着热闹,又觉得几日他娘都没训过他,笑嘻嘻朝着赫连广一扑,窜上了他叔叔的后背。
“广叔,前头有耍百戏,我们去瞧着。”
“你可趴稳当。”赫连广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擎着冰灯,冷峻的脸上是难得的温柔神色。嘉言爱玩爱闹,一会给台上大声喝彩,一会冲着人群吹口哨,一会跳下来射箭扑钱,一会窜进人群里。
往日里陆明月如何能容他如此放纵,只不过自己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以,连东西南北,吃饭穿衣都忘记了。赫连广带着嘉言在前头走,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她。
他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映着她,横也是她,竖也是她,光也是她,影也是她,那双浅色的眸,异族的脸,突然就这样冲入心底,也不知是恨,是憎,是怨,是苦。
但夜里他强悍的填满她,揉碎她的身体和灵魂的时候,在血腥气里尝到那痉挛到濒死,而后升至极致的快乐后,她反倒不记得那痛了,刻骨的前尘往事,好像被拨开一条狭小的缝隙,透出一线让她得以喘息的光芒。
嘉言疯玩许久,最后俯在赫连广背上睡去,他拎着孩子一大堆战利品,跟她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的远了,他会停下来等她,她冷着眼,不肯挨的太近,他便默不作声的等,手上的冰晶灯笼还在烧着,巴掌大的光晕将两人身影模模糊糊投在地上,被寒风一吹,纠缠在一起。她失去对峙的耐心,迫不及待的离开他沉默的目光,他又不紧不慢的跟上。
“你想我死。”他声音很轻很轻,怕惊醒孩子,“但我不能死——我想和你在一起。”
因李娘子这日有了出门兴致,李渭这日特意租了辆马车,车厢内安了炭炉,铺满软枕卧垫,带着李娘子和长留出门看烟火。
长留这日过的也极其开心,爹和娘一起陪着他骑了小矮马,扑中一个砚台,一盏走马灯,最后一家人坐在满是冰灯的摊子下,一起喝了一碗桂花团子。
李娘子也是累了,抱着熟睡的长留倚在车内,李渭坐在车外,马蹄声叮叮当当的敲在石砖上,声音分外悠扬。
春天和赵大娘、仙仙赏完花灯回家,见李渭租的马车已然在庭中,李渭抱着长留送回卧室安睡。
“娘子也累了一夜,早些休息。”赵大娘扶着她坐在椅上,“我去打水给娘子洗漱。”
没有人注意到李娘子的脸色已有些不好,虚汗一茬一茬出在头发里,被冷风一吹,又冷又热。李娘子抓住赵大娘的手,刚要开口说话,哇的一声呕出晚间吃的一颗团子,带出一口赤黑赤黑的血来,这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而后心头一痛,腥红的血一口一口从喉间涌上来。
“娘子!”
李渭匆匆过来,见地上一滩血腥,心急火燎,连声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第21章 芳魂逝
长留被家中动静吵醒, 穿着单薄中衣站在李娘子床头,一脸慌张的看着自己母亲,晚上还对自己款言软语, 言笑晏晏的娘亲此刻双目紧闭,面如金纸, 憔悴的好似一片枯叶, 寒风一吹既要化成齑粉随风散去。
胡大夫从内室出来, 朝李渭摆摆手:“先煎碗药让娘子喝下,好好睡一觉,明早再看看。”
两人走至暗处, 胡大夫悄声道:“李兄, 你也不是不知,夫人是气滞血瘀的体症,先前生产又亏损许多, 行至如今,血淤五脏, 心阳虚, 肝肺损...老朽医术不精,怕是无能无力。”他摇摇头, “说什么医者救死扶伤,妙手回春, 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李渭面色凝重, 谢过大夫, 在庭中伫立片刻,仰头见寒天如墨,苍穹浩瀚, 星子如冻,微光渺远,只觉自己如浮尘芥子,渺小无力。
李娘子自此夜起一病不起,汤水难进,李渭连日请了不少大夫,汉医胡医皆有,接到家里来看过病人,都是摇摇头,说法也与胡大夫大同小异,李娘子也吃过那么多珍贵药材,然而补不如耗,走到这一步,也是无药可通。
长留素来乖巧懂事,自从李娘子病倒后,寸步不离家中,端茶递水,守着他娘喝药睡觉,唯恐李娘子有半点不好,他娘亲的病,虽然李渭从未对他说过什么,但自小看着他娘如此,心内也是明明白白,李娘子有时从昏睡中醒来,见长留守着自己,怯怯的叫一声娘,心中酸涩难当。
陆明月听说李娘子上元夜之事,匆匆赶来,一进李家门,见人人面色不佳。赵大娘见陆明月,偷偷将手中痰盂给陆明月看了眼,陆明月瞧见痰盂内一片血红,心中一惊,竟不料这回病的如此严重。
进屋见李娘子卧在床中,模样异常虚弱,当下十分难受,眼眶湿润:“不过几日,怎么病的这样厉害。”
李娘子从被内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勉力笑了笑,嘶声道:“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你掉过一滴泪,这会儿....连你都哭起来....”
陆明月擦擦眼角,噗嗤一笑:“我哪里是哭。就是听说你病了,一路急哄哄的过来,一不留神撞上你家门框,被风扬了一脸灰罢了。”
她握着李娘子的手:“是不是过个大年,把你操劳坏了。我每每劝你你也不听,家里里里外外这些事都有人去做,你还非得操心,虽说是做主母的,也好歹对自己放宽些,何必事事都要体面,到头来也累了自己。”
“哪里是这样了。”
两人稍稍说了一番话,陆明月看李娘子脸色有些撑不住,千叮咛万嘱咐,最后从屋里出来,看见门外嘉言揽着长留的肩膀,两人垂着头倚门站立,上前去把长留搂在怀里,好生一顿抚慰。
街坊邻里,远亲近朋中但闻李娘子不太好,纷纷前来探望,都是淳朴人家,送不起什么珍贵药材,丰厚礼品,但凡家中好的,有益于病人的补物,偏方,驱邪避祟、开过光的法器都送来。
家中不养鸡鸭,却鸡鸭满笼,补血补气的药食堆了满桌,甚至还有乡下牧民牵来一只产奶母羊,被赵大娘哭笑不得的劝了回去。
春天伤病已愈,她原打算上元灯节之后告辞李家,自己前往玉门关至伊吾。岂料李娘子一病不起,她知李家深恩难报,又敬仰李娘子为人,想在李娘子病中尽一分绵薄之力,故把行程耽搁下来,衣不解带照顾李娘子。家中赵大娘手脚麻利,做事却稍有粗糙,仙仙和长留又都是孩子,若论体贴心细,察言观色,大概谁也不如她。
年节已过,春回大地,河西依旧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天公又洋洋洒洒撇下一场大雪,李娘子刚喝完药,沉沉睡去,春天和长留守着煎药的小炭炉,长留望着窗外大雪,自言自语说了声:“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春天温柔的揉揉他的头:“大爷出门前不是说好,三四日就回来了么,再等等罢。”
李渭出门几日未归,甘州东北一百九十里有居延海,居延海外有一片白盐池,海子与盐池之间生有一种叫剥地筋的草药,这种草药长于地下,生根不长叶,根茎洁白细长,有止血护心的奇效。一年只有在盐滩冻土未化,居延海冰层稍融的初春时候才能找到它的身影,等到天气稍暖,冰雪一融,整片滩涂都变成寸草不生盐碱地,因此这种草药也极为难得。李渭正在寻它。
夜深人静,春天守着李娘子未眠,屋里药气熏人,李娘子总觉得满腔满腹的苦,春天去药铺买了几钱冰片,与明矾,灯心草,黄柏,青木合成,细细研磨成粉末,和水捏成丸样,搁在炭炉上微火熏烤,香气飘逸,能有安神镇魂的功效,冰片丝丝缕缕的冷香,也能将屋里的药气冲淡不少。
她正在坐在灯下磨药,听见阿黄的吠声,门扉的吱呀声,李渭的马嘶随即传来,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样的诗句。
大概寻常夫妻,能做到李渭和李娘子这样,已是极少,少小相识,一生扶持,他能与她平淡相守,也能为她往来奔波。春天心里对李渭是有敬重的,除去自己的父亲,大概她十六年里所见过的那些男人,除去身份地位,才华富贵,为人为事,对家对妻,可能都不如他。
就算寻遍世间名医奇药,大抵也比不过天命,李娘子好一阵,坏一阵,每日里半昏半睡,有时意识清醒些,见丈夫儿子都在身旁,一家三口难得清净厮守,她心中牵挂长留更多些,趁着自己神志清明,一点一滴都要嘱咐妥当。
“天气凉要添衣裳,天热也别急着脱下来,容易见风着凉....饭要多吃些,不可挑食..在学堂要听夫子的教训,在家里要依着你爹行事...”李娘子巨细靡遗,旁人不曾想到做到的,她都考虑周全,以后几年十几年的光景,但凡她能想到的画面,都要好好叮嘱长留,就怕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可怜天下慈母心,做母亲的,哪个不为自己孩子考虑,哪个不是爱之深,情之切。
春天有时听见李娘子叮嘱长留,心中难过。睹物思情,她也经常会想起自己的母亲薛夫人,柔弱,善良,多愁善感。她听见长留含着泪窝在李娘子怀中哭泣,一叠声的叫娘亲,自己也禁不住眼眶酸涩。
她已有很多年没有喊过薛夫人母亲,为了避嫌,每次见薛夫人,舅母都要把其他几位姐妹带上,闹哄哄的时候,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只有离别时薛夫人递过来的那只手,攥住她的时候会在手底下偷偷塞给她东西,有时是一只漂亮的头钗,有时是她亲手织的如意环,提醒着自己和别的姐姐是不一样的,这是自己的娘亲。
算起来,竟有一年多她不曾见过薛夫人的面,连离去长安时都不曾告别。
二月十五,民间放鞭炮迎春雷,这天亦是百花节,南方春暖,花事开始,北方仍是天寒地冻,城外的冰河尤未冰融,院内的老枣树还没有苏醒的迹象,李娘子在几天昏睡中被鞭炮声惊醒,迷迷糊糊问床前守着的众人:“今日正月初几了。”
“娘子,今天已经二月十五啦。”
李娘子点了点头,挣扎着咳嗽几声,道:“该去庙里给佛祖上香,长留身上的长命锁也该去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