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来了。
老叩延蹙眉,面色冷静,指挥众人:“快,将骆驼骡马都绑在一处,把驮包用具全都解下,仔细躲着那些碎岩,若是被风砸下来,连命也没了。”
胡商们七手八脚的退回石滩,将骆驼骡马栓绑在一起,又去解包袱,还要顾着自己的水囊食物,驮马的粮秣,几人越急越乱,越乱越急。
叩延英这时还叉着腰,双眼发亮的望着远处,他还是第一次见沙碛里大的沙暴,兴奋的在空地上蹲了个鲤鱼打挺:“哼!哈!沙暴来了!”被老叩延敲脑袋:“你这皮孩子,赶紧去帮忙!”
黄三丁两人无甚行囊,将马匹栓好后,也来帮着胡商们拉扯骆驼,捧抱包袱。
李渭看着天幕处浓郁的一团混沌,见怪不怪,语气镇定指挥春天:“穿上风帽、面衣。”
他迈向马匹,解下水粮送至她怀中,将她往一处巨岩墙根一送,将毡毯披在她身上,“趴在地上,别抬头。”
春天心中既慌张又新奇,从善如流,趴倒在沙地里,又禁不住四下张望,见李渭将马匹和商队的驮群绑在一处,温顺的牲畜们挤拢在一处,伏倒在地,将头埋低。
不过少顷,偌大的蓝天变得浊黄,灰土弥漫,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飞沙走石,包罗万象。风像刀割钝物,肆虐又暴戾,要将天地万物打磨上烙印,一颗颗的石,一粒粒的沙,生硬在空中舞动,太阳如一轮薄影转瞬涣散不见,戈壁滩汹涌灌来一片越来越重的土雾。
胡商们堪堪将所有的软包都堆集在巨岩下,用毡毯裹紧,骡马身上的包囊在烈烈罡风中瑟瑟发抖,包袱皮刺啦一声,被狂风卷走。
”快,快,快,麸饼!”胡商们大喊,“快取下来。”
李渭帮着胡商将骡马上最后一个包囊解下,眼见风沙张牙舞爪已经滚至身前。
天已完全暗沉下来,黄尘铺面滚来,已经近在咫尺,那是惊涛骇浪的沙海,遮天蔽日,茫目灰黄,罡风肆虐,裹着沙尘要将万物刮卷而去。
戈壁滩轰隆作响,从地底发出沉闷的呐喊,怪岩颤抖,几乎要拔地飞走,地面上的沙尘被狂风纵的斗折蛇行,宛若癫狂起舞。
尘土呛扬,春天裹着毡毯缩在地上,她闭着眼,尤且能听到那刺啦刺啦的风声,朔风好似要将她席卷而走,就如席卷地上一颗微小的石子,后背噼啪的飞石砸来,风轰隆有如雷鸣在耳边炸开。
她在地上趴不住,只觉自己要被这罡风吹去,抱紧手中水粮,正想开口呼喊,毡毯猛然被风掀开,粗粝黄沙灌进来,转瞬钻入口鼻,吸入胸膛,只觉得胸中火辣辣的疼。
春天发出一声剧烈呛咳。
瞬间有身体扑上来,隔着羊裘将重量压在她身上,大手抓紧毡毯,向内一折,将她全须全尾裹紧,完全覆盖在身体下,还犹记得留出一丝罅隙,容她呼吸。
她被包拢在李渭身体下,不见光亮,只听得见风声越来越凶悍,越来越猛,隐约能听骆驼和骡子的哀鸣,还有胡商们的呼喊声。
轰隆声如同惊涛拍岸,狠狠的刮着耳膜,李渭发觉毡毯里的人儿在发抖,隔着毡毯抓住她的手,紧紧的攥在手中。
春天裹在毡毯下一动不动,只觉这场风暴极其漫长,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已然是风的怒轰,沙浪的拍打,浓郁土腥味穿过毡毯,刺刺拉拉的堵在胸口。
苍天,求您,求您施舍,求您庇佑天地间中这小小的蝼蚁,求你不要将我们化成路上一缕亡魂,一截白骨。
风最烈之际,她感觉风从地底部刮来,要将她腾空刮至天上,但抓着她的那双手犹如在地里生根,将她牢牢锁在沙地上,于是她也隔着毡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不知多久之后,尖锐的风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风,呜咽绵长,时而尖锐,时而凌厉,时而温柔。
李渭艰难从地上跪起来,见毡毯内一丝动静也无,担心春天被闷的晕过去,连忙剥开毡毯。
猛然撞见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圆滚滚好似狸奴,娇憨又漂亮,黑如曜石,白如水银,清清凌凌,如冻如玉,宝石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的眼瞳里还装着自己的倒影。
他手指停住。
两人离太近,李渭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将春天松开。支腿屈膝,半撑在地,伸手扯去面衣,将满口沙土吐在地上。
春天从羊裘中出来,满目昏黑,眨眨眼,才发觉眼睛涩痛。罡风已过,空中飘着黄色的沙雨。扑簌簌拍打在身上,沙沙、沙沙,有如蚕食桑叶,满鼻都是混浊的土腥气,冲的胸腔沉甸甸。
她穿着风帽,还裹着面衣,仍觉得口鼻被堵住,伸手一拂,满面土灰,唇角都是泥沙。
李渭帮春天挡着风沙,更是狼狈。厚厚沙石覆盖在整个后背,脸上蒙了一层灰土,连眉睫都覆盖在厚灰之下,全然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两只漆黑的眸,显得格外的耀眼而清澈。
李渭蹙眉,拭去面上泥沙,这才一点点露出容貌,她发觉李渭眉峰英挺,菱眼微长,眼尾微微往上挑起,是端正工笔画最后漫不经心的一笔收尾。鼻如悬胆,唇色微深,唇肉丰盈,沾着天生的温柔。又见他吁气站起身来,在一侧摘靴脱衣,抖去外裳厚土。
他里头穿了一身浅灰紧衣,腰带紧箍,更显肩宽腿长,蜂腰窄臀,袖子挽至肘间,露出一截微褐紧实的手臂,肌肉坚硬,血管微凸。
春天凝望着沙地里一块被刮的光亮的岩石,沙雨沙沙落在岩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岩面上攒了薄薄一层细沙,又瞬间被风拂去,露出赭黄的岩石纹理。
她看的心急,从地上跳起来,去查看自己和李渭的马。
第39章 慈母心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惨白, 只依稀见眼前光景,沙雨吹东拂西,毫无方向, 只有倔强的骆驼从沙地上抬起头,在风沙中厮叫几声。
胡商们藏在骆驼旁, 压着驮包扑成一团, 饶是如此, 一些日常用度折损了不少,有数个白软包都被风沙刮破,露出油纸包裹的内里, 胡商们陆续从地上爬起, 顾不得扬去身上灰土,急匆匆的去拾捡地上的包袱。
叩延英早从地上爬起来,滚成了个灰人, 朝着春天笑嘻嘻招手:“这风沙好生厉害,我快要被吹跑了。”
黄三丁趴在地上观望片刻, 见胡商们迫不及待的冒着风沙去捡吹跑的白软包, 弓着身子,殷勤上前来帮忙, 胡商们连忙摆摆手拦住他:“风沙忒大,兄台快去躲避一二, 这儿不敢劳烦兄台搭手。”
黄三丁笑呵呵立在一旁,搓搓脸上泥沙, 笑问:“你们这是从来贩来的茶叶, 这茶味清甜,闻着很是不凡。”
胡商们笑笑:“这是闽地的新出的岩茶,茶气如香蜜, 产量极少,向来不往外流通,知道的人也少,我们好容易收到这几驮,想着在塞外,应能卖个好价钱。”
“哈哈,某孤陋寡闻,这岩茶真是闻所未闻,等走出这沙碛,可要好好品一品这香茶,不知是何等的沁人心脾。”
“好说,好说。”胡商们连连应承。
王涪带着部下一路从甘州直奔玉门,见到了严颂,才知李渭带着春天穿过常乐山,偷渡玉门关。
他知道李渭行走这片沙域近二十载,做事又稳妥,带着春天偷渡玉门关并非难事,必然沿着十烽西行伊吾,只要他快些,赶上两人,这差事就算成了。
王涪名义上是甘州的茶商,实是靖王在河西的采买,他和河西的吏、军两方都有些关联。靖王此前传信让他寻人,他几番打听下来,才知道要寻的这名少女和靖王嬖宠薛夫人大有渊源,他虽远在河西,但各处都有打点的妥当,对王府大小事情都略有耳闻,知道这事一定要办好,不可出半点差池。
正要打点行囊出玉门关追人,不料听见玉门关戍前一片喧闹声,戍堡下乱哄哄百来商人被兵卒带着,面色惨淡的行至城门下。
恰恰是从冷泉驿遭受突厥袭击的康多逯一行人,重回到玉门来补路引。
王涪听闻突厥人洗劫冷泉驿,杀了不少商人,掐算两人离去行程,这几日恰恰是在冷泉驿前后,在人群里寻来寻去,没有看到一个年龄相貌相符的少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商队众人补办路引,王涪逐一询问商队是否有遇见一男一女,说了李渭和春天的大致体貌和岁数。
商队诸人多摇头不知,也有些人对李渭和春天都有印象,两人相貌出众,男子坚韧英武,女子年少娇弱,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说曾见过,但这几日被闹得鸡飞狗跳,含含糊糊,也不知王涪要找到人到底是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能在一旁听见王涪说话,跳起来道:“是春天姐姐么?”
王涪听见春天的姓名,当下大喜,见是个七八岁的伶俐孩子,道:“你见过春天?可知她人在何处?”
大能摇摇头:“春天姐姐救过我,我们还一起玩耍来着,但我后来一觉醒来,她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是两人一起不见的?有谁看见了么?”王涪连声道,“李渭呢?小兄弟,你可见过李渭?”
大能滴溜溜的眼看着王涪:“大爷,我不知道...你找春天姐姐做什么?”
施弥年早听见王涪在寻人,听他描述,正是李渭两人,他见王涪和兵将们亲近,恐他对李渭不利,要去拘拿两人,上前和王涪搭话:“这位贵兄,你说的这两人,某曾见过,是是不是一个叫李渭的男子和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
“正是,正是...”王涪拊掌,“兄台知道这两人?“
“打过几次照面。”施弥年就将一路之事缓缓道来,最后问:“我见这两人行迹遮掩,可是此两人犯了什么事,若是如此,那可惜,让这两人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非也,非也。“王涪解释,“我乃两人亲朋,家中长辈担忧他两人独行出事,想召两人召回河西,请问兄台最后可见两人往何处去了?”
施弥年见王涪神情不似作假,点点头:“两日前,我隐约间他们绕走冷泉驿,往西北而去,却不知往哪条路走了。”
王涪沉吟片刻,谢过施弥年,直奔冷泉驿而去,只见冷泉驿满目疮痍,又听闻前方的驿站动乱,道路已阻,左思右想,猜想李渭可能带着春天往莫贺延碛去,在冷泉驿找了个熟知当地地貌的老兵当向导,去追赶两人。
岂料入碛一日,正狼狈不堪之际,前方黄沙漫天,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那老兵惊恐万分:“是黑沙暴...我们不能再走了,这沙暴会吃人的。”
一行人连连后退,退回冷泉驿。王涪无法,只得留守冷泉驿,将这几日事情回禀靖王,等靖王指令。
靖王见信,得知两人居然偷渡玉门,在冷泉驿遇见突厥袭击,接着又入了莫贺延碛,遇上了沙暴,也不知是死是活。
长叹一声,倍感头疼。
一方让王涪前往伊吾寻两人踪迹,另又修书写往伊吾和甘露川亲信,若探见两人行踪,立即来报。
薛夫人这几日以泪洗面,不言不语,不食不寝,只等着王涪的消息,拿到飞鸽消息后,夺过草草一看,额头抽痛,美目一翻,昏了过去。
靖王连声喊人要参茶,撬开薛夫人唇角灌入。薛夫人缓过气候,面如死灰,清泪滚滚,僵卧在榻上,任旁人如何说话都不理不睬。
靖王劝了半日:“淼淼,你起来吃点东西,再这样下去,要把身子熬坏了。”
见她不回应,又说:“岁官哭闹着要寻娘亲,刚被乳娘抱着去看花,你去哄哄他。”
薛夫人盯着头顶的如意纹蟠龙绣帐,面色死灰,喃喃自语:“妞妞,你不要命了,那么远的地方,千难万险,就算死也要去么?”
“你不辞而别,是对娘失望透顶吧,娘对不起你..”
“你们一个两个都离我走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她游魂一般坐起来,光着两只玉足往窗外行去,这书房其实是间水榭,推窗就是叠叠清莲,细细莲蓬,往日两人在此携手赏花,贪眠狎昵,薛夫人此刻眼里一片死寂,素手推窗,就要往水中投去。
靖王猛然扑上前,抓住她的肩,大喝一声:“淼淼,你要做什么!!”
薛夫人回头看他一眼,美目发冷,狠力去掰他的手,一心要脱开桎梏,往窗外挣去。
靖王动怒,将她从脚凳上拖抱下来,推在榻上:“淼淼,你冷静冷静!”
薛夫人打定主意一心寻死,在榻上躺了片刻,听得靖王往外吩咐婢女们进来伺候,不等来人,又遽然从榻上冲下,往屋内椽柱撞去,靖王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截住,背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你这会是魔怔了不成,好端端的,非要寻死觅活。”
“我不该活,我早该去死...”薛夫人委顿在地,额头触着冰冷青砖,发间金步摇晃动,婉转青丝流泻在削瘦肩背上,轻轻颤抖,如同一朵极艳时折落在地的娇花,喃喃自语,“我就不该活着。”
“你死了,你的女儿和儿子都不要了?你女儿远在千里,现在还不知死活,岁官现在才几个月大,连路都不会走,你就忍心扔下他们不管?”靖王见她又摆出几年前寻死觅活的架势,恨声道,“这些年,你死过那么多次还不够么,我对你的一片情谊,你到底是说扔就扔,弃若敝履?”
他胸膛起伏,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看着瘫软在地的柔美妇人,绡纱掩不住的冰肌玉骨,这样惶惶然的神情下,也自有一段勾魂摄魄的风流妩媚,心中终究是怜惜她,伸出手:“先起来吧,我们好好说话,王涪信上寥寥数语,你看了难免胡思乱想,西北之境路途艰难些,也不是没有生机...”
薛夫人直视着他翕张的唇,目光空洞,忽然抿起红唇,轻声呵笑,雪白面靥上有几分癫狂之意:“都是你们,你们一个个...“
她身体颤抖,半哭半笑:“我原本、我原本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妇啊...怎么会沦落到这个田地...以色事人,权贵玩物,一世清誉尽毁...”
“我是有夫之妇,你们枉顾礼法,见色起意,强取豪夺,肆意玩弄我。你们都用妞妞来要挟我,说要赏我母女团圆,让我百般忍耐,让我安分媚主,让我苟活于世,但最后呢,我的女儿非我所养,弃我而去,受尽艰辛,下落不明。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惩罚我不守妇道,惩罚我没有替亡夫守节,苟活至今。”
靖王听见她如此说道,心中刺痛,一片冰冷:“是,我见色起意,囚你强你,那你扪心自问,这几年,我对你,对你女儿,对你薛家何曾亏待过?我杀了韦少宗,扶你长兄耀你门楣,对你女儿恩赏俱到,给你孩子和名分,我对你一片真心又差在哪里,昔日恩爱不移,难道都是假的?你又敢说,你对我半分感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