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休屠城
时间:2020-11-23 10:16:34

  两人蓦的对上眼。
  未等围观人群揣度两人的下一步动作,两人爆出一声短喝,俱矫身一滚,扑在一处,互相驾着胳膊在地上肉搏起来。
  李渭奋力将贺咄从肩膀上甩落在地,一拳狠狠锤着贺咄肩头,咬牙道:“你这个混蛋。”
  贺咄摔倒在地,气势尤且不输,单手抡拳,砸向李渭肚腹:“你又好到哪里去。”
  两人扯着彼此手臂,在地上一滚一扬,拳脚来往,一下一下,用力砸在对方身上,不管狼狈,不管看众,只想解气,铁拳沉腿,互为桎梏,最后打不过瘾,拳头都往彼此脸上招呼:“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你不死,我又焉能比你早死。”
  “当初就不该让你活。”
  “我又如何会放过你。”
  坚硬拳头雨点般落下来,许久之后,彼此挥洒尽所有的力气,两人齐齐放手,半瘫在地,俱是眼鼻酸痛,口干舌燥,汗出如浆。
  贺咄毫无顾忌坐在草地,抽出腰间酒囊,大灌一口,递给李渭。
  李渭接过酒囊,痛饮一番,又扔给贺咄。
  “李渭,这些年,你性子沉稳了很多。”
  “你也变了样子。”
  “这些年过的还好么?”
  “还凑合,你呢?”
  “也凑合。”贺咄问,“还当我是兄弟么?”
  “我还是那句话,沙场上,我们永远是敌人。”李渭起身往外走。
  “你已经从墨离军退出来了。”贺咄追着他,“要不要来突厥,我可以给你世上的一切。”
  “我是汉人。”李渭头也不回。
  贺咄摸摸唇角的血迹,在他身后微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执拗。”
  “你也是一如既往的狼子野心。”
  “李渭,对不起。”贺咄低声道,“十分抱歉,当年在墨离军,我设计陷害你,断了你的大好前途。”
  李渭回过头,双手抱臂,冷然道:“战场无情谊,你对我使什么计谋我都可,但我当年说的话,希望你记得。”
  “百姓无辜,止杀戮。”贺咄道,“我记得的,我也向你保证,我做的到,我会做的很好。”
 
 
第66章 寻白骨
  贺咄和李渭的面上俱都挂彩, 辜雪取了药膏给两人涂药,这一架之后,两人神色虽然依旧如常, 但春天感觉两人关系略有微妙变化,饭桌上的气氛稍稍好了些。
  吃的是水晶驼峰、蜜炙羊肉、煎鹿血肠、响油牛酥、金桃甜酿。辜雪和春天慢慢说着话, 贺咄帮辜雪取牛酥, 李渭替春天切鹿肠, 两个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相遇,眼神一睨。
  贺咄用突厥语慢声问:“你那病恹恹的长姐呢?还活着?”
  李渭眼风如刀,语气微怒:“贺咄, 那是我家人!” 半晌无奈, 垂肩慢慢道,“年初病亡了。”
  贺咄了然耸耸肩膀,一副毫不介意的神色, 点点头:“孩子长大了么?“
  “已经十一岁了,在家里念书。”
  辜雪听见两人突然换成突厥话, 不着痕迹的瞟了春天一眼, 春天吃着东西,耳里也灌进两人话语, 只是半懂不懂的不算明白,也未放在心上。
  贺咄嗤笑:“李渭, 你就是妇人之仁,你成亲那破事, 我可记得。”
  李渭无奈皱眉:“贺咄, 你闭嘴。”
  贺咄慢悠悠放下手中切肉小银刀,将手拭净,下颌扬了扬垂眼喝汤的春天, 问李渭,“那这个呢?什么时候娶?”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渭语气微急,兼又无奈,眼神避开,将手中银刀搁下。
  贺咄浅瞳盯着李渭,嘴角浮起一丝兴味,讥讽他:“忍得住?不着急?”
  辜雪拍拍贺咄的手,柔声呵斥他:“贺咄,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渭重复,见春天已然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欲言又止的看着席间几人,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成亲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给你送贺礼。”
  李渭欲说还休,生生吞下口中话语。
  “你们...在说什么?”春天抬头,“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李渭温声道:“没什么,聊路上的一些事情,汤还要喝么?”
  春天半信半疑,摇摇头。
  辜雪和贺咄相视一眼,眼里皆涌出几丝笑意。
  李渭不欲在贺咄军营久呆,次日晨起便要再带着春天上路,贺咄皱眉,冷颜问他:“不能多住几日?”
  “不用了。”李渭收拾行囊。
  贺咄静默半晌,良久道:“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道说道,敦煌、甘州、墨离军、你、我、突厥...”
  “你如今掌了权柄,身边有人,也有志向,也算顺遂。”李渭道,“但我们之间胡汉有别,异路殊途,如今并没有什么能说的。”
  贺咄也黯然点了点头,看他收拾行囊:“说的也是。”
  那边,辜雪正替春天诊脉,将手枕收起,点点头:“难为你这一路跋涉,身体瘦弱,但身子骨倒还算好。去年的重伤养的也还好,就是气虚体寒,畏寒怕冷,但你年岁小,还是不能太过辛劳,待事情了后,务必要好好调养。”
  春天点点头,扭扭手腕:“我自小无病无痛,还算壮实呢。”
  辜雪微笑颔首,替她把衣袖整好,想了想,又去摸她的手脉,问她:“癸水呢,还算好么,是不是会痛?”
  春天结舌,抿着唇道:“从长安出来后...受过一次风寒...就没有了...”
  “没有了?”辜雪皱眉,细细去摸她的手腕,“这一年多,一次也没有?”
  “在...在甘州养伤的时候,有次吃了一捧龙眼果,夜里肚子很疼,流了一点点血...”春天捏起一节指头,“一点点。”
  龙眼果是暖宫之物,辜雪见她年纪小,依稀还不懂男女之事,又想起昨夜李渭和贺咄两人的对话,柔声道:“为了以后打算,还是要保重身体,不能再太奔波了。我给你开个方子,等你安稳下来后,务必要照着方子好好吃药,最好先养个两三年。”
  “很严重么?”春天嗫嚅,“没有癸水,倒还方便些...”
  “你是女孩儿,以后总是...总是要长大的。”辜雪俯身写药方,“这个对女孩儿非常重要,你一定要记住,不然以后有大苦头吃。”
  春天惴惴收了方子。
  李渭和春天再走时,贺咄送了马匹羊裘、美酒干粮。
  贺咄依旧颐指气使的站在军营前,朝着两人道:“给你们送份礼吧。”
  跌罗带着一队人马,身后拖着高车,从后头缓缓绕出来,其间还跟着一个牧民。
  贺咄指着牧民道:“这是当年在附近放牧的牧民,当年小春都尉的人马亡后,他搜刮了尸首身上的细软刀具,那些战死的尸身,他挖坑埋了,如今再去,应该还能寻回不少尸骨,收回尸骨后,让跌罗护送你们回甘露川安葬吧。”
  春天闻言潸然泪下。
  李渭和辜雪俱上前去安慰她。
  贺咄双手叉腰,仰望蓝天。
  春天止住泪水,朝着贺咄施礼:“谢谢。”
  “如若我突厥子民也能有礼仪孝道,又怎么会被世人视为洪水猛兽。”他叹气。
  出发在即,行囊布置准备妥当,贺咄问李渭:“如若以后再见面?”
  “希望永远不见。”李渭道,“贺咄,有很多方法可以实现你的壮志。”
  “我还是比较希望在战场上看见你。”他朝李渭挥手,“再回墨离军去吧。”
  李渭摇摇头。
  两人上马,缓缓朝外走去。
  “春天妹妹。”辜雪唤住春天,提裙疾步上前。
  “辜姐姐。”
  她把手上金钏子的一粒铃铛扣下来,塞到春天手中:“这是我从长安带来的旧物,假如妹妹有一日回长安,路过碧波桥,麻烦替我把这铃铛扔在水里,算是我魂归故土。”
  “姐姐不再回去看看么?”
  辜雪眉尖若蹙:“我这辈子大概只能留在他身边,替他生儿育女,怕是永回不去了。”
  “姐姐...”
  “妹妹保重。”
  贺咄和辜雪并肩站立,目送两人远远离开,连绵的青青绿草,色泽浓如泼墨,处处是盎然生机,但可能明天突如其来的寒风就能让这一片绿野染上衰色。
  贺咄问:“你跟春天说什么?”
  “让她去替我看看碧波桥的桃树,来年春,桃花会不会开的好。”
  “最好的桃花已经开过,在我遇见你的那天。”
  “我知道的。”
  李渭带着春天沿着曳咥河往前行,身后跟着一支静默的突厥军。
  人分好坏,连突厥人都一样,贺咄算不算坏人,在突厥人和汉人的史书上,会如何书写他的事迹。
  “李渭,你从墨离军离开,是不是和贺咄有关?”她问他。
  “事情的确因他而起,但其实与他无关的。”
  “在小春都尉亡后的第二年,河西和伊吾两支大军合并在伊吾道对抗突厥军,那时候我和贺咄在沙场相遇,他在他的兄长的麾下领兵,我是墨离军轻柳营的营长。”
  “我奉命领着一支精锐去烧突厥粮草,半路遭到了突厥人设的陷阱,折杀了不少兵士,后来折回营中,我的营帐留有贺咄的信物,当时我的上峰是吐谷浑人,指责我和突厥人勾结,陈英将军为我力证,实际的细作很快就抓到,原是军中一名颇有威望的吐谷浑人。“
  ”当时墨离军由吐谷浑和汉人共掌,军中兵权明争暗斗,虽然表面相安无事,其实背地里暗流涌动。贺咄也是借我来挑拨吐谷浑人和汉人的矛盾,我的上峰为保住军中吐谷浑人的声誉,咬定我是违背军令擅自行动,最后陈英将军为了平衡军中势力,我被受罚降职,那名细作悄悄驱出墨离军。”
  “后来战事平息,突厥逃溃,我离开了墨离军,战事已了,心生倦意,边塞累累尸骨,其实多半是为争权者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罢了。有很多的战死的兵将,比如你父亲小春都尉,枉死之后,身上还背负着骂名,死后连恤银都拿不到,当年跟着我的死去的那些同袍,也是如此。”
  冷风肃肃,春天紧了紧衣裳,牺牲性命又一无所得的皆是普通人,想要跨越门第和身份取得功成名就,要经历多少痛苦的磨砺。
  她看了看李渭,神色平淡,风拂过面庞,眉眼舒展,这样的一个男人,了解的越多,她就越来越不认识他。
  遗弃的孤儿、顽皮的孩童、开朗的少年、勃发的青年到沉稳的男人,经历过多少的故事。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认识他,就能描摹他全部的模样,知道他每一个伤疤的经历,了解他每一个表情的含义,明白他每一句话的过去。
  那她对他呢,是敬仰吗?是依赖吗?是爱慕吗?藏不住的是什么?目光追逐的又是什么?梦里又为什么流连?她在期盼,在渴望什么?
  这是被允许的么?能被接受吗?可以吗?
  有没有人来告诉她,教教她,引导她?
  曳咥河畔的河岸越来越宽,水面越来越阔,一行人连轴不停的走了近十日,路过无数惊心动魄的风景,这些景色在春天眼里却仿佛失去了色彩。
  从长安来的路尤其的漫长,最后脚步停在一处静水深流的河道上。
  是这里吗
  \"应该是这里,当年我家就在这附近山里游牧,有一日我骑马走到这水边,春来雪融,我看见地上有什么闪着亮光,原来是一把埋在雪里的长刀,我本想把那长刀□□,结果拔出了一只发黑手,可吓人哩,那雪下俱是冻的硬邦邦的尸体,我本想走,又看见这些刀器,还算是有用的,我一个个捡,最后走的时候,回头一想,天要热了,万一这些尸体腐臭,尸泥弄脏了喝水,那我家的牛羊可都要染病的,于是回头找了个铁锹,挖坑把人都埋了。\"
  李渭把牧民的话转述给春天,春天含泪点点头,牧民用马步丈量地面,在一处碧莹莹的茂盛草地停下,用脚尖点点地面:“应该在这里。”
  跌罗挥来部下:“挖出来。”
  铁锹掀起绿草,底下是黑灰腐草,然后是黑烂泥地,再往下,是混浊的水。
  春天一声不吭的站在洞边。
  “你当年挖的尸坑有多深?”李渭问牧人。
  “不深,很浅。”牧民挥动双手比划厚度,“大概这么深,这里泥地黏锹,我费了半天才挖起来,最后尸体上只覆盖了一层薄土。”
  “总共埋了多少人?”
  “二三十人吧。”
  两百人的精甲骑兵,最后在这河边,只余下二三十人,剩余的人,全都默默无闻的散落在荒地里,被野兽啃食,被雨雪吞没。
  李渭对跌罗道:“尸首埋的很浅,把这片地皮都掀起来吧。”
  跌罗点点头,用长刀在地面切割出数十块方地,指挥众人道:“每人挖一块,先不必太深,看见尸骨就可。”
  很快就有士兵挥手:“在这里。”
  春天的身体像风中落叶颤了颤,李渭扶住她,温声道:“你在旁边坐着,等我们找到了你再看一眼。”
  她摇摇头,目光凄苦,颤抖着唇道:“我要亲自去看看。”
  铁锹先挖到的,是一个锈迹斑驳的铁兜鍪,而后是黑泥中的一截白骨。
  士兵一点点刮铲去土层,丈许的方形尸坑完整的呈现在眼前。
  这场面其实可怖又可悲,那是一池混沌的污泥,尸体是一具具垒叠安放,血肉都已腐烂融入泥土,无数虫蚁蚯蚓在其中翻腾,能捞起的,只有锈钝的铁甲包裹着的森然白骨、以及内里所剩无几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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