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在离悬崖三四步的位置,谷底的风穿堂而上,山上的风奔涌而下,冲撞在悬崖边。狂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拍打着他们的衣衫。
风中,她听陈樾说:“看着。等几秒。别眨眼睛。”
她立在群山之巅,天空蔚蓝高远,山与天的交界处,山脉如细小的海浪般蜿蜒起伏。脚底的山谷如娇羞少女遮掩在薄雾之下,美得朦胧;可忽就在那一瞬间,阳光积蓄的温度扩散升起,雾气散开了,化作几团云朵镶嵌在山头,金色的光线彻底洒满山谷,一时间如薄纱掀起——墨绿的山林,青黄相接的层层梯田,镜子般的水塘,一层一层画卷般展开在天地间。
孟昀深吸一口那清新的风,情不自禁地踮了脚,展开双臂,仰起头冲着蓝天笑了。陈樾瞥一眼她侧脸上大大的笑容,嘴角轻抿。
她大笑起来:“为什么人站在高处就会自动伸手臂啊,好傻哈哈。对了这地方叫什么?”
“地图上还没有名字。”陈樾说,“附近有个苜蓿草场,当地人就叫苜蓿山谷。”
孟昀回身望,日头升起,身后的大雾早已散去。风车在阳光下变得格外清晰。苜蓿花开满山坡,三三两两的牛儿马儿正在吃草,远处有零星几间小屋,是家畜的主人家。
她走离悬崖,脚下踩到碎石子打了滑,正当山风狂涌,她在崖上朝后晃了一下,吓得来不及发声,陈樾已速度极快抓住她小手臂将她一把扯离悬崖边。她猛地踉跄扑去他身旁,冲锋衣擦在他身上摩挲得唰唰响,额头也撞在他下颌上。
她心脏狂跳。风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陈樾紧握她小手臂,把她带开数步远了才松开她:“风太大,别去那边了。”
孟昀红着脸,气息紊乱,嘴上却轻轻一哼:“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风筝。还会被风吹走呀?”
陈樾愣了一愣,移开眼神说:“你太轻了,还真,像风筝。”
孟昀说:“你怎么知道我轻不轻,你……”话到嘴边,想起昨晚自己晕晕乎乎,必然是他把她抱回阁楼的。
她一哑口,他也懂了。
两人之间只剩了风声。
他往来的方向走,孟昀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用力吸了一口气。
陈樾问:“怎么了?”
孟昀脸很热,小声:“突然有些呼吸困难,是不是高反了呀?”
陈樾一愣:“这地方不会吧。”
孟昀一手着胸口,一手朝他伸过去:“不信你摸我脉搏。”
男士冲锋衣袖子很长,她的手只伸出来半截。陈樾把她袖子往上拉开了点儿,拇指肚托着她手,食指和中指摁在脉搏上,三指捏住她的手腕。她的心跳,咚,咚,咚,搏动着传递到他手指上。
“有一点儿快,但,”他抬眸看她一下,轻声,“好像是正常的。”
“正常吗?”孟昀又吸了一口气,“那好吧。可能是我心理作用。”
他松开她,手落进了兜里,继续往车那儿走。
孟昀落后他一米,边走边踢小石头,一颗石子蹦跶着击打在他鞋子上弹开。
孟昀:“……”
陈樾感受到了,脚步顿了一下,慢慢开口:“苜蓿的英文名很有意思。”
孟昀立刻小跑去他身侧:“叫什么啊?”
“cattail.”
孟昀一笑:“猫尾巴?”
“嗯。”
“好玩。”她说,“我好像记得你英语也很好,总是在背单词。”她无意的一句话叫他忽又想起了大学。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面包车旁。山风仍然很大,但上了车有阳光照着,很快就热起来了。孟昀脱了冲锋衣,从自己兜里摸出他给她买的跳跳糖来,撕开包装,问:“你好奇怪的,怎么会给我买跳跳糖?小孩子吃的东西。”
陈樾也不知昨天在路西镇那“便利超市”里头是怎么想的,说:“随手买的,觉得挺像你的。”
孟昀刚仰着头往嘴里倒了小半包,眼珠挪过来:“我像跳跳糖?你是想说我炸吗?”
陈樾:“……”
炸是炸么,但也很有意思,很甜啊。
孟昀还要说话,但嘴巴里噼里啪啦,糖果在口腔里欢快地蹦跶。她眼睛一亮,抿紧嘴唇鼓着脸颊笑眼弯弯。
安静的车厢里,她嘴里糖果炸开的快乐声响清晰可闻。两个人都没说话,拿眼神传递着快乐。
渐渐,那欢跳声消弭下去,糖果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晕染开,是草莓味的呢。孟昀含着融化的糖,怀里还抱着他的冲锋衣,手指无意识在衣料上摩挲了两下,说:“陈樾,其实,我有时候还蛮好的,有时候。嗯,你……”
他主动说:“我没有。”
没有讨厌你。
说完便想到她一贯如此,这样单薄的话对她是没有效力的,她总存疑心,认为是出于礼貌。于是,
“我还蛮喜欢你,”他迅速瞥了下后视镜里她的眼睛,说,“的性格的。”
她眼睛微微睁大,轻易就闪过一丝开心,嘴上却说:“为什么,我性格又不好,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看向前方,发动了车子:“不藏不掖的,直来直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喜欢就夸,不喜欢就怼,不挺好的吗?”
他挂了档,放下手刹,车子启动了。
孟昀盯着他看几秒,一下子扭头看窗外,抿着嘴巴无声地笑开。
陈樾在后视镜里看一眼她偷偷开心的模样,又道:“你知道杨临钊怎么说你吗?”
孟昀扭头:“他说我凶。”
“是。”陈樾微笑了下,“但他也说,来过的志愿者老师里,也只有你跟本地老师一样敢凶他们。其他志愿者容易抱着同情怜悯心态,纵容他们。他蛮喜欢你的。”
“小屁孩。”孟昀说,手指放在车门上轻敲着节拍。
她看见风车在后视镜里迅速后退变小,被山林一挡,不见了踪影。她忽意识道什么,说:“你今天要在刚才那地方工作?”
陈樾说:“不是。”
孟昀没忍住笑:“那你来这儿干嘛?”
他起先没说话,过了会儿,说:“带你看看。”说完补了一句,“你不是说想到处看看吗?”
孟昀继续笑:“我就是想随便转转,你上你的班,带我去厂子里也行啊。我就是好奇你的工作环境。”
陈樾开着车,扭头看她一眼:“又好奇了?”
孟昀不答。
“我工作环境……没什么好看的,车间里全是蓄电池、变压器、各种重工器械。你看见应该会觉得很无聊。工地么,都是光秃秃的山顶,挖坑打地基,不是灰就是土,风又大沙子也多,有时眼睛都睁不开,没什么好看的。”陈樾说,“也就这里还能看看,有点样子。”
“我也是工科生好不好?不要说得像我没见识过一样。”孟昀说,“你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我好奇一下很正常。”
陈樾说:“大学成绩说明不了什么。班上成功的人很多,比如你。”
孟昀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松树林,道:“是这圈子发大水,钱挣得容易,跟成功不搭边的。”
她靠进椅背里,叹了口气。
第20章 chapter 20
chapter 20
太阳升到半空, 蓝天爽朗。面包车在青色山脉中穿行,大片大片的高山草场延展眼前,马儿牛儿三三两两在斜坡上吃草, 稀稀拉拉的草棚矮屋点缀其间。孟昀落下车窗, 说:“这里风景真好,有人来旅游吗?”
“很少。不过扶贫组的主要项目就是开发旅游业。”
“清林镇要搞旅游?”
“嗯。这地方除了风和太阳就没有资源了。土地贫瘠,山多, 几乎都是梯田, 没有大块的地, 也不肥沃,农业搞不起来。山里没矿,工业更别想了。只有自然风光跟民俗文化。”
孟昀恍然:“难怪镇子里头在修缮民居,也是哦, 要是能发展起来,就业不是问题了。不过,只有云海山谷, 景点不够吧。”
陈樾说:“还有梯田,但梯田有季节性。”
孟昀道:“什么季节性?”
陈樾解释:“种植有季节性。大部分时候, 梯田是青色的, 成熟了变成金黄色。但最漂亮的时候, 是谷物收掉之后。”
孟昀奇怪:“收了不就光秃秃了?”
陈樾打着方向盘:“在下次播种前会蓄水。”
孟昀还在想象, 陈樾提醒:“像镜子, 无数片镜子。”
孟昀懂了:“……哦!!!”
前头,中X电力的厂房出现在山路边。
陈樾靠边降速,略略回忆:“葛林村, 前段时间早稻收了, 夏稻还没种, 那边梯田应该蓄着水。”
孟昀兴奋道:“能去看吗?”
陈樾将车停在厂子前头,孟昀忙改了口:“你工作去吧。”
陈樾斟酌着,拉起手刹,熄了火,说:“你等我一会儿,大概一个小时,好吗?”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和,反倒像是在征询她。
孟昀轻轻点头:“好啊。”
陈樾拿上电脑包跟器械包下了车,孟昀见他离开,解了安全带趴在挡风玻璃前看他背影。可他没走几步就回了头,她一愣,不自觉起身坐直。他折返了,走来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弯下腰看她,眼睫上有阳光闪烁,温和说:“想进去看看吗?”
孟昀眼睛亮了:“我可以进去啊?”
陈樾微笑:“下车吧。”
这处基地并不大,院子里一长一短两个呈直角的白色厂房,像长方形的两条边。长的那头是车间,短的那头是办公室。
陈樾带孟昀从车间进去,如他所说里头全是庞大繁杂的变电器、蓄电池等设备。人步入其中,像走进高耸的机械丛林。
车间纵深约两百米,尽头出去拐个走廊就到了工程师办公室。条件十分简陋,跟上海的写字楼格子间远不能比。一张大桌子是所有人的工作台,连陈樾的师父董工也坐在桌旁。当然,此处驻扎的工程师不多,加上陈樾也就四个人。
孟昀没有进办公室,隔着玻璃窗坐在走廊上等陈樾。她玩了会儿手机,抬头时见陈樾站在玻璃窗那头,拿着记号笔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又是图形又是公式,密密麻麻的,在跟他师父和另外另个同事交流。或许为了书写方便,他的袖子卷到了小手臂上,很干练的样子,跟同事们讲话或是聆听时神情专注,有一种孟昀先前并未见过的魅力。
她还不遮不掩地看着呢,他正听着同事讲话,眼神无意往这边一转,隔着桌子和玻璃窗远远地和她撞上了。他还沉浸在办公的气氛中没太回过神来,盯着她看了一两秒,又缓缓将眼神挪走。
他从未像刚才那样如此“坦然”地直视她,她心里蓦地像微风拂过水面,起了涟漪。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孟昀一看,屏幕显示“余帆”,竟是妈妈打来的。她一个激灵起身,赶忙小跑出门,到空旷的院子里才接起手机:“喂?”
余帆说:“接电话第一句不会叫妈妈?”
孟昀翻了白眼,狡辩:“我刚要叫,你打断了呀。”
她从小到大做的各种决定都遭到母亲的否决和驳斥,偏这次报名志愿者,余帆挺支持,理由是:“去过过苦日子也好,看看别人是怎么辛苦生活的,好好反思你是怎么挥霍糟蹋自己的人生的。”
余帆问:“一个月没听到你消息,我要不跟你打电话,我看你能忘了你还有个妈妈。”
孟昀无语至极:“你回回就只会骂我打击我,我找虐啊?还有,你休想搞那么夸张想让我内疚,我上周跟爸爸打电话了的!”
余帆居然没有回凶她,却道:“我听你爸爸说,你送一个来例假的小女孩回家,走了五六个小时?”
孟昀一愣,蹲下来抱住自己腿,轻哧一声:“是啊,怎么了?”
余帆说:“你这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怕走丢。”
孟昀没吭声,拿手指戳地上的草。她觉得自己挺不争气的,母亲一夸她,她就服服帖帖了。
余帆说:“能送小孩回家,走那么远的山路,倒不像在家里那么娇气。看来工作应该不错的。”
孟昀手指在草尖儿上绕啊绕,一口满不在乎的语气:“哎,没什么,都是当老师的责任。”
余帆笑一声:“你还晓得责任?”
“那不然呢?!”孟昀轻怼一句,难得跟她聊天心情不错,一时就忍不住跟她分享,“妈妈,其实那天我差点回不来,是我同学去找我,把我接回来的。不然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或许你就见不到我了。”
余帆问:“哪个同学?”
孟昀愉悦地说:“大学同学,叫陈樾,你不认识。他人很好,很照顾我的。你不知道他超级……”
余帆打断:“陈樾?我好像听你说过。”
孟昀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
“是不是云南的,没有父母,但成绩很好,跟何嘉树一个宿舍的?”
孟昀听到“何嘉树”这三个字就知道她要开始了,果不其然,余帆说:“上周省里招商引资大会,你爸爸碰见何嘉树了,他有没有跟你讲?”
孟昀:“没有。”
“我当初就说过何嘉树有出息的,家世教养都好,那么好的孩子你不珍惜,等着吧,以后有你后悔的。”
孟昀一下站起身,激动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了?你干嘛总要讲他啊,那么喜欢他你去给他当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