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玖月晞
时间:2020-11-23 10:21:12

  “四年前建的。11年我来的时候,就没有教学楼,宿舍楼也没有。最远的学生回家要走三四个小时。”
  孟昀抬眉:“11年?你不是在读书么?”
  陈樾移开眼神:“暑假,支教过。”
  孟昀多看了眼他的侧脸,他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肤色偏黑,是很耐看的那种男人,越看越觉得好看。
  但这男人似乎不太习惯跟女人对视,眼睛仿佛是怕烫伤似的,总往别处挪,迅速,无声,像谨慎的小松鼠。
  进了教学楼,陈樾说:“过会儿你见的是刀校长。”
  孟昀说:“姓刀?”
  陈樾“嗯”一声,补了一句:“傣族。”
  孟昀无声笑了下。
  刀校长四五十岁,因操劳已过分苍老,可笑容十分温暖和煦,一见孟昀便朝她伸手:“孟女士,很感谢你能来我们学校教娃娃。”
  孟昀与她微笑寒暄。
  陈樾站了会儿,说:“校长,那没事我先走了。”
  “好。你去忙。”
  陈樾简短看了孟昀一眼,转身离开。
  孟昀没想他这么快就走,没准备好,跟校长打了声招呼,赶紧追出去。
  陈樾已走进楼梯间,刚下了一两级台阶,孟昀追上,唤:“诶,你就不管我啦?”
  陈樾回头,发了下懵:“我……你要我怎么管你?”加一句,“我……先去上班,行不行?”
  两人大眼对小眼。
  孟昀瞪着他看了几秒,吐出一句:“起码加个微信吧。白天我要有什么事情找你呢。”
  “哦。”陈樾掏出手机。
  孟昀:“我扫你。”
  他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点啊点。因他站在两级台阶下,孟昀目光正好与他平视,瞧见他睫毛很密很长,眼窝跟鼻梁的弧度很漂亮。
  他一抬眼,又垂下,把二维码递给她。
  孟昀扫了,添加。他微信名就叫陈樾。
  “我加了,你通过吧。”
  陈樾照做。
  孟昀这才抬了下脸,示意放他走了。
  陈樾握着手机,快速下了楼。走出楼梯间了,才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揪着T恤胸口的衣料扇了扇。
  他点开微信,看她的朋友圈,看见了她昨晚发的搞怪表情包。
  唔,可爱。
  这时,宿舍群里来了消息。昨天深夜他在群里提了一句,说孟昀来他这边支教了。
  点开群,李斯齐说:“孟昀居然会去支教?稀奇。别跟小孩儿打起来。”
  杨谦:“这都能碰到老同学,缘分啊。转告一下,班长祝她顺利完成任务,好好奉献爱心。”
  何嘉树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两年前何嘉树在国外读完硕士,和他在硕士期间认识的女友一道回了上海创业。那时陈樾在上海读研三,何嘉树带她给陈樾见过几次。两人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共同追梦。那时的何嘉树早已不再在陈樾面前提孟昀了。
  陈樾想,他早就放下了吧。
  ……
  孟昀随校长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沿着操场走到教学楼。
  刀校长一生在清林镇中学工作,学校招收从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的学生,每个年级有四到五个班。早些年,教学设施差,师资力量弱,直到2009年才出了第一个一本上线的学生。
  不过,这些年大力扶贫,教育投资增强,学校发展不错。师资力量提上来了,老师也勉强不缺,还时常有大城市的优秀教师过来支教应援。唯一不足的是,精神学习方面仍是块白板。
  孟昀这次报名的正是西南阳光基金会的乡村“音乐教室”计划。她跟着校长从一间间敞亮的教室外走过。
  正是上课时间,室内的学生都好奇地打量着孟昀。
  新开的音乐教室在教学楼一层的尽头,讲台旁摆放着一台立式钢琴,琴身上刻“xx市xx公司捐赠”的字样。
  刀校长给了孟昀一份课程表和几本花名册,交代她遇到麻烦和情况,及时跟她反映,又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和疑惑。
  孟昀觉着这是项轻松的工作,并没多想,却问:“陈樾不是学校的老师?”
  “他是中X集团呢工程师,来这里弄电力风车呢。”校长说话带着云南口音,“这几年政策扶贫,一些央企国企指派了一对一呢扶贫项目。他们集团么,对了我们镇,要牵头搞扶贫,挂名了个镇扶贫组副组长。”
  “哦,他就被分配来了。”孟昀合理推测,多半是他闷不吭声的性格,被领导同事压榨,来了这吃力不讨好的项目组。
  “不是分配呢。他好些同事不愿意做,他自己申请来咧。”
  孟昀不置可否地说:“那他还很高尚。”
  刀校长以为她在表扬,和煦地说:“是个好孩子。”
  孟昀又问:“我看刚才进校门,保安叫他陈老师?”
  “哦,西南教育基金会里头有‘生活老师’的项目,要跟进娃娃呢上学情况,他是基金会的长期志愿者。我们小地方,人才少,能者多劳噶。”
  孟昀懂了,说:“斜杠青年。”
  校长没明白。
  孟昀拿出纸和笔,解释:“比如我,作词人/作曲人/音乐视频up主/志愿者,这就叫斜杠青年。”
  校长说:“一看你就有耐心,能和娃娃相处得很好。”
  孟昀忽然就心虚了。
  校长走后,她坐在钢琴凳上,翻看课程表。只有初中部有音乐课,共十个班,一周各一节课。
  孟昀毫无准备,不知该教他们什么,怎么教。
  她别的不确定,有一点倒很确定——她没有足够强的耐心,也没有足够好的脾气。
 
 
第6章 chapter 6
  chapter 6
  孟昀还记得三个月前。
  那天,林奕扬工作室发微博:“单身。炒作。”
  她小号涌入无数辱骂。虽然网友并不知道她就是“孟昀”,骂的只是一个虚拟号,但她实在不是好脾气的主儿。
  网友A:“恶心,你怎么不去死?”
  小号:“你先行,我随后。”
  网友B:“做梦都在想林奕扬吧,疯了你。你也配得上他?”
  小号:“不然你配呀。”
  网友C:“原地爆炸吧你。”
  小号:“你先示范一个。”
  网友D:“你到底是哪家的职黑,收了多少钱干这种亏心事,不怕遭报应吗?下贱坯子。”
  小号:“真有报应怎么你还活着?”
  她还在快意恩仇呢,林奕扬一条微信过来:“昀昀,你别这样。”
  孟昀从小骄纵惯了,谁把她惹毛,天王老子她也干翻。
  但那天她真的就下线了。不止于此。几天后她发了条道歉微博,声称是在校学生无聊YY,对给林奕扬和幕后工作者孟某造成的困扰表示歉意。
  骄傲有什么用呢,嚣张也都是给外人的。她那么霸道,偏偏是个谈了恋爱就沉迷其中掏心掏肺不可自拔的人。她不是离了男人就不行,她是缺了爱就不行。
  门口一道人影闪过。
  孟昀回神,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教室。
  窗外绿树蓝天,视野开阔,远离上海两千多公里。
  她问:“谁在外面?”
  两条瘦瘦的影子在门口的地板上扭扭捏捏,推推搡搡,时不时一根麻花辫冒出门框,又缩进去。
  孟昀也不过去,手指从钢琴上划过,摁了一小段音符“一闪一闪亮晶晶……”
  门口的动静消停了。一只脑袋探出来,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黑眼睛又大又亮,撞见孟昀便立刻缩回去。
  孟昀好笑,看这害羞劲儿,怕不是陈樾的妹妹。
  她摁着琴键,说:“我看见你了哦。”
  小女孩再次探出脑袋,有些怯:“你咯是新来的音乐老师?”
  孟昀说:“是哦。”
  第二个小女孩也冒出来:“我们是初一(3)班呢。”
  十点钟的课正是初一(3)班。
  孟昀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抿唇笑。
  第一个说:“我叫西谷。”
  第二个说:“我叫白叶。”
  孟昀从花名册上找到她俩,道:“名字很好听。”
  小女孩害羞地笑了,身子却探出更多,孟昀瞧见了她们又旧又皱的T恤和又黑又瘦的手臂。
  “老师叫什么?”
  “孟昀。”
  “哇。”西谷说,“梦云。是梦里的彩云吗?”
  孟昀稍愣,从未有人这么解释过她的名字。她原想告诉她们,昀是日光的意思,但未开口。
  白叶热情地说:“老师,我们云南是彩云之南。”
  孟昀微笑:“我知道。”
  叮铃铃,上课铃响。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齐齐冲孟昀笑:“梦云老师你长得真好看!”话音未落,人影跑开,只留一地日光斜在门框里。
  高原山区空气澄净,无污染,阳光比平原地区强烈许多,白灿灿的,孟昀忽然就看到了“昀”这个字的意象。
  她从包里翻出基金会发放的课本,思索如何给孩子们上课,教歌曲还是音符?流行还是民歌?功课没做足,临时抱佛脚。她愈发心虚了。
  十点上课铃声响,孟昀出现在初一(3)班教室门口。室内鸦雀无声,三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聚在她身上。学生们很直接,毫不避讳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仿佛她是从外星来的。
  孟昀走上讲台,亦扫视他们一圈——没有统一的校服,衣衫脏旧,脸庞黢黑。眼睛却黑白分明,直勾勾看着她。
  孟昀微微一笑:“我是你们新来的音乐老师,叫孟昀。”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是昀,不是均,别读错了。”
  底下立刻就有调皮的孩子读:“孟均!”
  教室里起了嬉笑。
  孟昀放下粉笔,说:“好了,现在去音乐教室吧,下楼轻声,不要吵到其他班的同学。”
  男孩子调皮些,风一样从孟昀身边卷过;女孩子一簇簇围在她身旁,隔着一段距离,不太靠近,也不远离。
  她们好奇打量着孟昀,她的头发,她的裙子,她的手指甲,她的高跟鞋。
  “老师,你的指甲咯是涂了指甲油?”
  “是美甲。”孟昀说完,发现她们不懂,于是说,“对,指甲油。”
  “老师,你穿的鞋子,会不会摔倒?”女孩盯着她闪闪的鞋子,问道。
  孟昀看了眼小女孩的鞋,是一双尺寸过大的男士运动鞋,不知是家中兄弟留下的还是捐赠的。
  她说:“不会。走习惯就好。”
  西谷说:“老师呢鞋子不好走山路,怕是会栽到泥巴里克呢。老师你们那点儿咯是没有山路,是很宽很宽的水泥路噶?”
  孟昀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个问:“老师你从哪里来?”
  “上海。”
  孩子们像传秘密一样,交头接耳地分享开去:“老师是上海来的。”“老师是上海来的!”
  到了音乐教室,消息在全班炸开,他们七嘴八舌,音乐课的教学内容全被甩到教室外。
  “上海有海吗,老师?!”
  “有。还有江。”孟昀说,“同学们,我们先上——”
  “老师,上海的楼咯是很高?”
  “很高。”
  “最高有好些层呢?”
  孟昀答不上来,翻手机查了一下,说:“上海中心大厦,有六百多米吧。我们今天学——”
  “咯能看到云?”
  “看天气,有的时候可以。”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
  “应该是。”
  “学生也都有噶?”
  孟昀不知这都是些什么问题,答:“都有吧。同学们先听老师——”
  “老师你的手机是不是苹果?!”后排一个男孩子大声问。
  正是那个叫她孟均的男孩子,孟昀问:“你叫什么名字?”
  “杨临钊。”他报名字时,周围几个男生都笑了起来,只有一个很安静,不怎么说话。点名的时候孟昀对那男生有印象,叫龙小山。
  孟昀说:“是的。”
  杨临钊问:“老师,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看一下?”
  孟昀面色微肃,说:“不行。”
  杨临钊肩膀一耸,伤心状:“好吧。”
  “老师,你几岁了?”
  “老师,你结婚了没有?”
  “老师,你在我们这里待多久?”
  ……
  下课铃响,孟昀什么也没教成,搞了一节课的Q&A。
  她有点疲惫,回到位于教学楼西侧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专为支教的老师和志愿者配置。孟昀属于志愿者,和她同属志愿者的还有一个山西来的体育老师徐江松,四川来的卫生健康老师丁棉棉。
  另有一个本校的体制内教师李桐,教高中英语。她也是基金会的志愿者,兼负心理健康的职责,还负责这一片好几所中学小学的女孩生理卫生课。
  除此之外,她还经营了一个视频号,给学生们拍短视频。跟陈樾一样,也算是一材多用了。
  办公室还有一男三女,小梅小兰小竹小菊,四个从外省公办学校过来支教的专职教师,教高中物理和语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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