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看到江怀璧麻木的面容微动,那双本已失了色的眸子忽然闪了光, 仿佛刹那间才有了魂魄。
木槿咬了咬唇,脚下步子一顿, 欲开口却又觉得她此刻定然也听不进去,便索性将眸子一垂, 退了出去。
她将门关注,却立在原地踌躇半晌, 才肯收了手转身欲离开。
可谁知一转身抬眼便看到稚离在身后, 看样子他在此地时间已不短了。
那一瞬间她看到稚离眼眸中是从未见过的愤懑和戾气, 她吓了一跳,但再定神去看时他已收敛了所有的情绪。但她仍然能够看到他攥紧的拳头正在缓慢放松。
木槿缓了缓心绪,示意他先跟上。
远了江怀璧的房间,她才转身, 余光一瞥周围,随即看着他的眼睛,头一次用一种淡漠的口气与他说话:“稚离,公子不是你能喜欢的。”
稚离仿佛被这语气惊了惊,目光略有些呆滞,却又垂首不语。
“我知道你听得懂,你什么都懂,你只是不愿意说出来。你对公子的痴心,永远不会有结果,你怀着这份心思,到头来只会害了你,害了公子。你跟着公子那么多年,公子怎么待你的你心知肚明,公子最讨厌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不要给你自己找麻烦了,无论你有什么心思,都快些断了,回头是岸。”
她终究将语气放软了一些,总归当初她是看着公子将她从奴隶市场带回来的。那个时候的他浑身都是鞭痕,整个人卑微到了尘埃里。进了府便唤她“姐姐”,后来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虽不大尽如人意,可还是要比以前抢上千百倍。
她看着稚离,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她叹了口气,刚一转身,忽听他细细呢喃“回头是岸”,她没大理会。
然而下一刻她敏锐地感觉到身后有些不对劲,迅速一转头,看到稚离袖中有寒光微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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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迟扶她坐下时,她神智已尽数恢复过来,只是眼眶的殷红还未褪去,面上神色也没有刚进来时的冷淡和戒备。
他又看到了一个柔软的她。
知晓此事所有的安慰都抵不过真实的情况能让她放心,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放心,贺溯死了。”
见她抬头,他先给她倒了杯水,又加了一句:“这次你可不必怀疑了,我杀的。”
江怀璧一惊,神情总算变了变:“你……”
沈迟却没说话,将杯子递到她手里,柔声道:“这事有些复杂,你先喝杯水润一润,喝完了我与你详说。”
她只好低头一口一口啜着水,许是因为方才哭得太过压抑,这一刻竟觉得连水都这般甘甜。
搁下杯子一抬头,看到沈迟正看着她,她眼睫微一垂,摇了摇头:“我没事。”
“不,你有事。自贺溯出事以来的这半天,你惶惶不可终日,整个人都飘在了虚空里,唯一能牵住你的,是江家,是你不想牵连的任何一个人。你想自逐出江家以求不要牵连家族以及坏了江家家风,你想同我断了这份情,你连身边那些丫头侍卫的去处都有了打算。最后你想到了结束,但是你不甘心的又太多,你还想奋力一搏,如果陛下不肯赦免,你一定不会选择伏法,你会体体面面地自尽,以求全了自己最后的风骨。若非是江大人方才回来告诉你没事了,你是不是就那么做了?嗯?阿璧……”
江怀璧喉中一哽,咬了咬唇,连任何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只唤了他一声:“岁岁……”
“便是方才,你大哭了一场,可我看到你眼里所有的压抑。阿璧,你有事,你心事重重,你不开心,你很疲惫,可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还想听我讲来龙去脉,你还想在很累很累的情况下去绞尽脑汁地思索,明天你怎样活下去,江家怎样活下去。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也是。可你甚至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憧憬我们的未来。你不敢想。你一想便全是黑暗。”
他起身,将椅子上虚弱的她拦腰抱起。
她将头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感受到他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朝床榻走去,默默伸手抱住她。
他将她轻轻放下,才在她耳畔低声说:“你今日太累了,我明日再与你细说,好吗?”
江怀璧微微点点头,不再勉强。在他要去解她衣袍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拦住他。
沈迟眸色微一滞,轻问:“怎么了?”
江怀璧放开手,只道:“我自己来吧……”
他看到她眉心微蹙,脸上有些难色,一时有些担忧:“出什么事了?你得先与我说……”
江怀璧仰面看着他,半天吐出几个字:“腹痛,可能……”
沈迟便有些急了:“我去喊傅先生过来……”
“不,不是……”江怀璧咬了咬唇,伸手扯住他衣角,“可能是月信快来了……我大多提前腹痛,没事的。”
“可……”他总不能看她痛着。
她面上忽地飞上微微红晕,低声解释:“……我自头一次月信初至时,生怕身份暴露,让傅先生配了药,比寻常女子次数少些,有时隔三四个月来一次……但腹痛是个副作用,我多歇歇就好了。”
沈迟惊了惊,握了握她的手,起身走出内间,去唤了木槿送些热水进来。木槿一时间愣住,但随即算了算日子便明白过来,应声退下。
他坐到床边,将被子替她往上掖了掖,轻叹一声:“我只知道月信对于女子非常重要,所有女子都在想方设法调理使其规律,可你这样偏偏逆道而行,副作用便不止腹痛吧。”
他自己都有些怕,却只知道有些女子因月信不调而伤了根本,看着她便更觉心惊。
“傅先生配的药,我信得过。再说了,我还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她露了些许笑容,有些话却埋在了心里。
怎么可能不伤身子。自月信初至至今已有五六年,经年累月地服用。傅先生只从一开始便告诉她,长久服用,怕是这一生于子嗣上无望了。
所以如沈迟所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敢憧憬他们的未来,思及便是黑暗。
可她能够动心,已是惊喜不已。遇见他便深觉这是老天对自己最大的馈赠,从来没有想过奢求更多。只想于当下每一刻,认认真真地去爱他,奉出所有的真心。
她不要他仅仅做她虚无缥缈的星光,还要真真切切地豁出一切与他相拥,亲吻,紧紧贴在一起,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不仅仅是勇气,更是心底所思所想皆宣之于口,相由心生。
沈迟笑了笑,看到她深至眼底的笑意,眸光自始至终都是柔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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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以为沈迟要热水仅仅是为喝的,而后才知,沈迟让她备了几个汤婆子送过来。放置于江怀璧小腹上,算能缓解些。
江怀璧看他还是褪了靴履,默了默问:“你今晚不回去吗?顺天府离这里可不远……”
沈迟翻身上榻:“我赶上点卯就行了,今晚我陪你。若我能早些将贺溯的事告诉你,也就不用让你担惊受怕这么长时间了……”
江怀璧微微侧首:“我让木槿再拿一床被子进来……”
他指了指内侧,衔笑道:“木槿早就想明白了,这不,提前就备好了。”
“……”
两人躺下之后江怀璧就发现沈迟的目光一刻也为离开过她,时间久了难免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便道:“左右你也不睡,不如你给我说说今日究竟怎么回事吧。”
沈迟翻了个身,冷哼一声:“说好的明天讲。”
“可你明日走得早,下次见面也不知该是何时。贺溯那边万一出现什么情况,我不知缘由手足无措,总是不好。”她觉得腹痛能缓解一些,干脆悄悄将汤婆子取了下来,伸手去推转过身的沈迟。
沈迟知道她说得有理,还是哼唧一声不肯应声,片刻后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不说,打死也不说。累了累了,岁岁要睡觉。”
江怀璧失笑,叹了口气只能作罢:“那好吧,岁岁睡吧……”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眼前人忽然翻身过来,眉眼带笑看着她:“要说也可以,不过是有条件的,你亲我我就告诉你。”
江怀璧眸光流转,探身过去,闭了眼,屏息将唇贴上去,温凉熟悉的感觉令她心尖颤了颤,瞬即面上灼热一片。刚要退回来,头却迅速被他摁住,她下意识睁开了眼,他的面容在眼前无限放大。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忽然听他说:“时间不够,不合格。”
“……”
她甚至觉得世上没有哪件事能难得过学习亲吻了,直到现在她还只是会随着他生涩而又笨拙地回应。这一次便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引导她,而不仅仅是掠夺。
半晌后两人分开,江怀璧还未开口,便听到他的声音如冥冥魔音。
“亲一次一个字。”
娇躯一震。
第263章 落差
“来不来?”沈迟声音蛊惑
江怀璧看他那阵势, 哆嗦着问了一句:“你认真的?”
他的气息在耳畔盘旋:“你觉得我认真吗?”
她心跳得极快,还未开口便听他道:“只要关乎你,都是认真的。”
她总感觉眼前的人蠢蠢欲动,自己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前两次已经尝到过苦头了, 越动他越不安分。
可是光这么耗着也不行呀。
但是这个时候沈迟明显是在等她开口, 且她现在完全处于被动状态, 思忖了半天战战兢兢开口:“那……先欠着好不好, 我以后慢慢还。”
沈迟略一挑眉:“那你可得记着, 以后一个都不能少。”
她哪能顾得上那么多, 先应下再说。
沈迟坐起来,顺便将汤婆子再给她塞过去, 才开始讲:“陛下疑心贺溯我们都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或许你平日里太忙, 且自去年起贺溯便没什么动作了,因其他事太多对他放松警惕也很正常,不过我倒是一直盯着。”
她好奇:“是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 ”沈迟摇了摇头,轻咳一声继续道, “我不知道陛下那边到底对他监视到何种程度,都查出来一些什么, 但是贺府附近的确偶尔有锦衣卫出现。前几日却忽然加重了人手,我便知道要有事了。”
“而近日最大的事不过是京察。当日知晓你的京察结果后,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贺溯。”
江怀璧半坐着, 轻一点头:“陛下也与我说过, 当时便已有疑心。”
“陛下与你提过?”沈迟怔了片刻,不由得一蹙眉,“不应该啊……以你的警惕性,怎么可能将他抛之脑后?”
“我……”她一时语塞。
以当时的情景, 的确需要引起重视。但景明帝当时将所有重点都放在了她京察的事情上。因牵连到父亲,且当时景明帝的态度实在令她心惊,精神过于紧张,一回头贺溯已经出了事。
她语气有些飘忽:“当时太乱,兴许是忘了。”
沈迟也没再问,只噙着笑意打趣她:“看来这能让你大意的人和事,在你心里是比我还重了。”
江怀璧并不理他,回了回神继续问:“那之后呢?”
沈迟将拈了一缕她的青丝在手中把玩,开口却是极为认真的:“我不是说过朝堂中有我的人嘛……今日陛下动作固然迅速,却也不是没有征兆。”
他抬眼看她:“章彦的情况你应当比我清楚。我虽不知细节,可在知晓章彦停止受刑后便知陛下要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加之你这件事陛下三日内并未表态,所以定然是已经有了打算。再者加之有人正好弹劾贺溯,陛下也未表态,但是昨晚,贺府那些锦衣卫忽然都退了。阿璧,你应该能想到,这是为了什么吧。”
“如若人进了诏狱,再想动手可就难了。我昨晚发现异常之时便已下了决心,无论今日是否出事,贺溯都不能留。那毒是在上朝前便已经下了的,毒发时间控制在三个时辰左右,也就是说,下朝后他离开公众视线,那毒才会缓慢发作。无论他是在诏狱还是在其他地方,都不会活过今日。”
江怀璧心下惊了惊:“也就是说,锦衣卫其实什么都没审出来?”
“对,陛下所知道的那些东西,足以用一个死人来控制幕后人,以此为转机化被动为主动。这一次陛下在殿上当众宣读的那些人名,我们都知道是庆王的细作,这便是要撕开了。……我知道他会尽快寻找时机将那层纸捅破,但却没想到是以你为引子。”
是的,以江怀璧为引子。以她的事为发端去调查吏部,进而揪出来贺溯等人。但是原本应当是以贺溯为突破口去探查其他地方的。
一个颠倒,竟是将江怀璧推了出去。
事情到这里便算是尽知缘由了,然而他们彼此都知道,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她有些担心他:“岁岁,诏狱里那些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若是查出来异常……”
沈迟一笑:“没有异常才是异常。你觉得这事能查到我头上?暗地里想要贺溯死的,可不止我一个。”
她忽然又想起来一事:“陛下提到令尊大约是要外调离京的,猜测同宜宁郡主和赵家和离有些关系。”
“我知道,”沈迟眸色暗了暗,“阿湄的事是为了离间赵家和沈家,还有那假冒的于氏是为了离间我父母。他要我沈家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第一步是离间,第二步便是我父亲出京。但是如今贺溯一事已使得局势大有变动,便是我父亲出京,暂时于他的作用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了。”
“到底是永嘉侯,你便一点也不担心?”
听闻此言,他面上闪过一丝讥讽之色:“此去为团州。沈达便在团州,父子相聚,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