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张口欲言却又沉默下去。她在想,将沈承砭到团州,应当也是安排好的吧,沈达要参与进来,那便更是遂了幕后人的意了。但是沈迟的态度已经明了,他既然说不担心,自然是早有考量。沈承是他的父亲,多言便是要刺中他的伤心处了。
沈迟微一起身,将她揽过去,满头的青丝柔柔铺撒一怀,一呼一吸间都是她的气息。他用手去展平她眉间微微蹙起的崎岖,感受到她眼睫在轻颤,却仍是安安静静贴着他。
“阿璧……我知道的,你方才不说我也知道的,”他有些惆怅,低低叹一声,“能让你慌不择路的,只有身份。在御前能让你为身份慌了手脚的,便也只有陛下要近你身了罢。可我……”
“我的身份撑不过今年,”她轻声打断他,握住他的手,眸光微闪,“如今不过是要找个时机。贺溯死了,庆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猜测这京城还有个能为他主持大局的人物。岁岁,陛下没有时间去追究我的事,我小心一些就好了。”
沈迟还想说什么,一低头看到她眼睛都已合住。眸色柔了柔,将她轻轻放回去。替她掖好被角,习惯性轻啄了她的唇瓣,抬起头时正好看到她轻颤的眼睫。
随即狡黠一笑,声音温温柔柔问她:“还记得方才我一共讲了多少字么?可别忘了,以后要还的。”
便看到她眼皮猛地一动,将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关在里面。
他也不再逗她,回身躺下,一闭眼脑海里全是她的样子。
当真是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两人心中俱是安然和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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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帝最终给江怀璧的处理是,从六品翰林侍讲降至从六品光禄寺寺丞。从清贵的翰林院瞬间被踢出去,光禄寺一向清闲,即便只降半品,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落差实在太大了。
虽说吏部给予的处置是出京,但出京三年后考绩不错的话再回京,前途依旧不可限量,翰林院照样可进。但如今是景明帝出言将其保下留在京城,却是这样的结果。
众人俱有些看不懂景明帝的意思了。
这结果让人心慌,然而心慌过后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看来江家也不是一手遮天的嘛,这样的结果江耀庭竟是一言不敢发,景明帝也未曾有过半分顾及江家的意思,毫不留情。
江怀璧按着景明帝的意思依旧上了辩疏,但这辩疏却不是给他看的,其余人看了也未必能改变决定。景明帝知道她是被针对构陷的,却需要用她稳住朝堂,也为进一步的谋划做好准备;然而她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却不能让家族蒙上不白之冤。
她只是表个态,不仅为自己,更为江家。
因为这个极其义正言辞的表态,她当着几位大臣的面言辞异常激烈。众人惊住,京城传言的江怀璧清冷寡言,入了仕也未见有过激愤之举,从来都是沉稳从容的,未见今日也有这般“冲动”。
连景明帝都生了怒气。
加了一条恃宠生娇罪名的她,又被下令杖责二十,还未上任先提前预扣三月俸禄。
幸灾乐祸者有之,感佩气节者有之,唏嘘叹惋者有之,她自岿然不动。
俸禄倒不是问题,靠着首辅府吃饭又不会饿死。
倒是头一回领略到了廷杖是何滋味,上一次她陪着沈迟的时候,看着他云淡风轻,心中只是心疼。这一次真的感同身受了,却不能如他那般从容。
提前有景明帝的吩咐,其中还是放了水的。后来又密赐了药,算作照拂。圣谕一个字也没有。她知道景明帝要她做什么,景明帝也知道她什么都懂。
然而这事余波才平,京城中庆王两个字便在暗中开始传开。
景明帝显然是要挑明了的。先是接着京察发落了一批有嫌疑的官员,其中在景明帝心里已洗脱嫌疑在百官面前还是“不忠”之人的蒲启庆,连上了八封致仕折子后,终于被准了其请奏,怀着复杂的心情离了京。
然后便是代王次子秦瑞,在三月底被送回代王封地,短短几个月陪读时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异常骚动的,定然都是有想法的。京中能够看懂的人有一部分已然离开京城,还有一部分暗暗心慌。
便有人连夜将数封信件加急送出京城。
景明帝未必能拦得住,也未必能发现是谁,但却肯定了是庆王的人。传出去便传出去罢,这一次目的就是要撕破脸来斗。
庆王是聪明人,不会这件事往大了扯。京城也不该在此时大动荡,否则连他的本都保不住。那几个被处置的人原只是给他提个醒,算作较量开始的标志。
第264章 背叛
后面事太繁杂, 稚离的事便被搁置了好几天。
木槿那晚次日便将大概经过给江怀璧讲述一遍,她自作主张将有些失控的稚离先禁在房中了。但是江怀璧听闻后只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再未有什么回应。
稚离相当于被禁足,三四日的时间内未曾踏出过房门一步, 吃食是让下人送进去的, 木槿着人暗中看紧了些。
从前归矣提醒过, 江怀璧也对她说要多留意一些。
那晚对她出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若非她及时转了身看到那把泛着寒光的短匕, 怕是真要让他得逞了。
万万没想到, 向来内敛寡言的他, 竟还有别的心思。
江怀璧进房间时木槿尚有些担心:“公子,稚离他……情绪有些不大稳定。”
她轻一颔首, 让她在门外等候, 踏进房间后将门关住。
绕到内间,看到稚离竟是被绑在床子上的,应是听到动静睁开眼, 一看到她瞳孔猛地一缩,忽然开始挣扎起来。
她微一蹙眉, 木槿一贯是不会对人动手的,她下面的人向来和睦, 若是捆绑了方才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再一看,那绳子也都不像是府里的。
忽然又听到一旁有细微声响, 心头微吝, 迅速侧身便要去拿墙上悬着的剑。手还未碰到便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人都要跑了, 你现在才来。”
江怀璧愣了愣,将手收回来看着他:“你说什么?”
沈迟冷眼瞥了瞥稚离:“若非我从后门偷进来时看到鬼鬼祟祟的他要出去,还真不知道他竟成了叛徒。”
言罢自袖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她:“你自己看罢。”
江怀璧接过来,上面是稚离的字。很好认, 有些稚嫩。他识字是她从前抽空教的,稚离写字是左手写,所以有一些笔画同正常人写出不一样,也模仿不来。
上面赫然是“光禄寺寺丞”五个字,右下角标了小小的一个“苏”字。
她立刻便知道所有了。沉默片刻后将纸条收起来,对沈迟道:“先放开他吧。”
沈迟将他解开,却不肯多看他一眼,满眼只有江怀璧:“我听闻他从十二三岁就跟着你的,从奴隶市场买回来时,跟张白纸一样,读书写字是你教的,习武剑术是你教的,如今背叛,你准备怎么处置?”
她将目光移到稚离面上,他瞳孔猛地一缩,却是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没有愤恨,也没有悔意。
从看到那个“苏”字开始,她便知道他知晓一切了。当年害得苏姨娘红颜早逝的,是母亲,对苏家穷追不舍的,还是母亲。
她低声道:“他本姓苏,江家欠他们三条命。”
所以十几年后她将稚离带回来。
沈迟却并不意外,问她:“你当时查得仔细,可曾查出来苏长盛与妻子李氏之死另有隐情?”
这下不光江怀璧,连稚离都惊住了。
苏长盛是苏姨娘的兄长,她查到是母亲动的手,而母亲自始至终也未否认。
沈迟未曾解释,只反问她:“你能想到有人故意撮合江庄两家联姻,怎么会想不到有人也会在苏家之事上做手脚?当年之事明显有蹊跷,但你却再没有查过。你宁肯好好待稚离,宁肯一直对他心怀愧疚,也不愿意去求一个真相。阿璧你告诉我为什么?”
江怀璧有些失神,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却只是沉默。当年她对母亲误解已经很深了,加之母亲未曾否认,她亦没有追究。
沈迟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稚离与你之间有过往牵绊着,与我可没有。你若不忍心动手,将他交给我吧……”
“你与我没什么区别,他是我手下的人,也没有必要非借着你的手去处置他。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了解清楚再说吧……”
沈迟一急,知道她是打算先揭过去了,还没开口便看她目光已转向稚离。
不见怒意,语气平淡:“信是送往何处的?”
稚离目光一颤,垂首不语。
“你幕后所联络的人,是庆王吧。我竟不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有二心的。”
稚离抬头,这一次的他目光中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懦弱:“爹,娘,姑母……这是江家欠我的……凭什么,将我,困在,仇人家……里!”
江怀璧刚要开口,便听得门忽然被推开,木樨闯了进来。看到沈迟也在时,甚至惊了一瞬,但还是指着稚离道:“困?你知不知道你当年在奴隶市场,如果不是公子将你买回来,下一个买家就是一户恶贯满盈的富家公子?这多少年来你从来不是奴籍,公子已找到苏家族人,待这一阵子安定下来便送你回去。对苏姨娘动手的是先夫人,对你父母动手的另有他人!你……”
“够了,你不该闯进来,出去!”江怀璧出声打断她。
木樨面有愤色,急道:“公子,您的身份,他早在五年前便已泄露给庆王了!”
江怀璧浑身一震。
倒是沈迟先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跪坐在地上的稚离猛一抬头,目光凛然射向木樨,张了张唇似将说什么。
江怀璧手下的人都知道,稚离平日反应极慢,说话都要酝酿许久。而此刻他虽然心有千言万语,但语言的障碍早已将他束缚住,只发出了一个急促而尖利的声音:“你——”
而仅仅在木樨收到他眼神的那一刻,面色已然微变。在俯身行礼时自袖中飞出一枚袖镖。
寒光携着稚离迟来的那一声尖叫破空而去,直直朝着江怀璧的眉心射去。
江怀璧自己是能躲避开的,她反应极快,已然迅速侧了身子,即便伤到手臂也不会伤到要害。但是同一时间她整个身子已然被沈迟揽了过去,护着她的速度同样快。
而一向反应迟钝的稚离,在发觉木樨的动作后,反射般弹跳起来扑向那枚袖镖。他从来没有那么自信过,在她面前不是低着头在她背后不是红着脸。
他知道他护不了她,只能将自己祭奠给所有的危险。
直到将袖镖揽进自己的怀里,他感觉到剧痛,却还是松了口气任凭瘫软在地上。他研习过医术,一瞬间便知道那袖镖上淬了毒。他长舒一口气,口中的鲜血一齐涌了出来。
木樨惊住,有些呆呆地望着稚离。这样的情况,她或许料到自己会失手,杀不了江怀璧,但是至少也应该能伤到一心只想护着她的沈迟,却没有料到稚离会扑上去。
在外才闯进来的木槿看着一团乱的房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木樨,然而她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置信。但这疑虑仅持续片刻,她很快反应过来,先去控制木樨。
手有些颤抖。
木樨是个小姑娘,她陪着长大的。
平日里会开玩笑,会撒娇,还贪吃,有点懒,吃不了苦。公子开心时不露声色,只将唇角微微上扬,木樨便要大喊“我替公子笑”;公子沉郁时先行落泪的也是木樨。
可如今先要杀公子的,还是她。
她甚至不知道木樨为什么会这样,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假的。
这屋子里如今仍存理性的,只有沈迟一人。
他松开江怀璧,几步迈至剑前,取了剑,剑锋一闪直指着木樨。
她轻嗤一声:“世子就不怕归矣恨你?”
“你以为就你那点伎俩能骗过归矣?——就算他恨我,我也不可能让伤阿璧之人苟活于世!”
他宁肯不要真相,不要所有的谋划,也不会让木樨再伤她半分。
江怀璧是眼睁睁看着沈迟将那把长剑贯入木樨腹中的。
她有些呆滞地蹲下身,看到淌了一地的黑色的血,稚离似是张着嘴,皱着眉头,满眼的焦急,可是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也没敢离开她。
他想说他恨庄氏,恨杀他父母的人,恨江怀璧明明是他的仇人却非要将他留在身边。
可他还想说谢谢她曾经将他从苦海中救出,给他另一个人生。也谢谢她愿意做他的光,哪怕遥不可及。
他想说他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的时候,就已经背叛她了。庆王知晓她是女子的事,是他最先泄露出去的。他知道从那以后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担心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他将那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最大的仇人,都是因为他。
他想说这应该就还清了,他用江家所有人的安危,来偿还当年江家害他家人之痛。
他想说这场局里他才是最最恶毒之人。
忽然又想说对不起,那三个他一直咬牙切齿的字。
可浸满血的双唇再也颤不动了,似乎用尽了一生最大的力气,和勇气,带着血沫,和微不可闻的气息:“我,喜欢……怀璧……”
他一生说过的话或许都不及别几天说的话,有些是说不出,有些是不愿说。
这五个字,他在心底埋藏了那么多年,看到她时却是满心的自卑,在心里想一想都怕玷污了她。
每一次的头痛欲裂,他口中模模糊糊叫嚷出来的那几个字,从来没有人听出来过,只当他是胡乱说鬼话。
只有他知道,那几个字来来回回都是:“喜欢。”
只有两个字。
他连她名字都不配的。
如今他还想再说一声“对不起”,却再没有力气了。
世界寂灭之前,他想,既然别人以为他说了那么多年的鬼话,那么现在他真要变成鬼了,但愿在地下这话能说得流畅,谁都能听懂。
他眼中也开始淌出血来,她的眉眼在一片血红里逐渐模糊。他一睁大眼睛,整个世界便都是黑漆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