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传——飘篷
时间:2020-11-24 02:16:51

  “朕自然知道并非意外,”他略一垂首,目光凝在不远处的雕花窗格上,“刘无端查了几日,却并未给朕一个明确的结果,无论从何处看,都是意外。马并没有任何问题,乃太子骑术不精所致马惊,所涉内侍亦无问题。朕未曾亲教太子射御,若非是这个时间,朕还真愿意相信是太子的问题。”
  江怀璧心下微奇,刘无端怎么会查不到?阿霁的手段若是真高明到这种程度,也不至于当初谋害太子的事被揭露。究竟是真的查不到,还是因为有什么别的原因?
  景明帝收回目光:“能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的,也就只有庆王亦或是庆王世子。朕担心的是,他们究竟在后宫安插了多少探子,埋得究竟有多深,是否已在朕枕边安插了眼线。”
  这话江怀璧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景明帝并没有给线索,她对此事一头雾水。阿霁虽然临终前说了,但是其中存在的隐情,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琢玉觉得对太子下手一事,是庆王所为还是秦珩所为?”
  “微臣并无明确论断,但……二人似乎并无区别……”她的答案完全是模糊的,此刻脑子仿佛也转不起来。
  景明帝看着她的样子蹙眉,提高声音:“朕再问你一遍。此时可清醒了?”
  浑身灌了冷意,她心尖颤了颤,只得勉力回答:“清醒了。”
  景明帝先抛下方才那个问题,身子略直了直,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区别为何?”
  她沉默片刻,轻声答:“庆王远而秦珩近,远者大局开阔,近者细节明晰。若为庆王所为,因大局实握在手,且关系国之储君,朝堂一旦动荡,谋反之日将近;若为秦珩所为,京城动向他最为清楚,其中详情亦比庆王藩地要早知,但他于京城势力总不及庆王手中兵权,是以仍旧会观察动向,朝中有何异动,或许会如微臣上次流言一事那般应对,只暗中控制人言,以推动谋反之事事半功倍。”
  话音落时空气倏然安静,她怔了怔,又续了一句:“但如今究竟是何人所为 ,微臣实在不知。”
  也就是说,谋反之日究竟远还是近,无从判断,现在看来似乎都有可能。这关乎的便不只是皇帝一人,而是整个大齐。
  江耀庭作为众臣之首,其命运完全则系于皇帝身上,更不必说她同属江家人。即便景明帝与江耀庭亦知晓庆王之事,但与庆王暗中对峙,直接交手之人是她江怀璧。
  秦纾已无可能再为东宫,二皇子天生痴儿,其余皇子皆年幼。眼下也并非非立不可,但逼着景明帝的,是有二心之人。从言官口中说出来的话,什么都有。
  大齐皇帝威严甚重,倒不至于如同宋仁宗一般因无皇嗣,立储一事被群臣纠缠逼迫了数十年之久。但言官就是言官,引经据典出来的只要有理,能竖起一杆连皇帝都无可奈何的旗,但偏偏祖制规定为畅通言路不杀言官。
  立宗室子为储的言论并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庆王一脉虎视眈眈。
  景明帝自然也想得到,当初先帝夺位时期诸位皇子藩王什么手段使不出来,什么荒唐事没做过。尤其是他的那些皇叔,明里暗里各种诡计无所不用其极。
  “朕想着,立储迟早还是要被提起来,不如朕先做决断。”
  他顿住。江怀璧能够感觉到那道带着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心中暗暗猜想,这决断她该如何应对。
  “朕总不能将天下交给一个痴儿。立长不行,那便立嫡,”他蓦然起身,朝窗走去,几步后又定住,转身,“怀璧,朕追封江初霁为后,可好?”
  江怀璧震惊,心头一跳,当即跪了下去:“陛下不可!”她心跳得飞快,竟从头到尾都未想过景明帝居然有这份心思!阿霁才薨逝,七皇子又年幼,现如今所有人都盯着朝堂,将七皇子捧上去,便是要了他的命!
  她伏首进言:“如今诸位皇子中七皇子最为年幼,前尚有四位皇子,论尊卑齿序也轮不到七皇子。如果既无嫡长可立,当选贤能之人……”
  “你舍不得亲侄儿朕懂,可朕也舍不得仅剩的几位皇子。朕只是应急之策,若非立不可,几位皇子中只有七皇子有家世可倚仗。”其实景明帝语气只是很平淡而已,然而其中如万年寒冰的冷意已深入骨髓。
  江怀璧垂首,呼吸一滞,眼眶倏然温热,声音几乎颤抖:“陛下,您认为的可以倚仗的家世,也正是七皇子相较于其他皇子为储更为凶险的原因。”
 
 
第282章 怀抱
  景明帝看着她强撑着的身子, 沉默片刻,收起方才冷戾的语气:“太子并未被废,立储一时并不着急。
  若真有人提起,朝堂中也必然争论不休, 暂且无需考虑。”
  话音落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且淑妃曾求过朕一件事, 秦综永不为太子, 朕应了。”
  江怀璧怔了怔, 阿霁求过景明帝?如果阿霁对后宫夺权无意的话, 那么几次三番对太子下手 , 又是何因?她没说话,只是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呼吸逐渐松缓下来。
  半晌后看景明帝再没问什么, 她才咬了咬唇下决心问了出来:“微臣斗胆,想问问陛下……”
  她顿了顿,能感觉到景明帝目光紧紧盯着她。
  “……陛下究竟要试探微臣什么?”终于将后半句问出来, 她微直了直身子,袖中拳头紧攥, 眉眼低垂,已准备好了承受他的怒意和冷淡。
  的确是试探没错。这事景明帝分明提早就知道内情, 却还要来问她,跟开玩笑一样, 若非开玩笑便是有意为之了。
  “你觉得朕要试探你什么?以你方才的心境, 朕要问什么还需试探?”景明帝反问一句, 接着蹙眉:“你先起来吧……”
  江怀璧却仍旧不动,只道:“微臣这几天的确听到有类似流言。”
  景明帝不语。
  她便知道了,应当是因为此事他才会有此试探。她心下一凉,手都有些软, 勉力开口:“若陛下当真疑心微臣与阿霁勾结……那如今您大可放心,再无可能了。”
  话音刚落,景明帝已猛然迈步行至她面前,手忽然朝她面前伸去,带着凉意的指尖要碰到她。江怀璧心中大震,下意识往后膝行几步,失声喊了出来:“陛下!”
  生怕景明帝起疑,连忙叩首:“微臣失言,陛下恕罪!”
  景明帝眸光淡了淡,方才忽然生了要挑起她下颌的兴致。此刻反应过来,手还在半空悬着,连他自己都怔了怔。微一蹙眉,有些悻悻将手收回,轻咳一声,揪了另一件事开口。
  “淑妃的事朕会着人查清楚,你且放心……”他顿了顿,改口道,“回去带话给令尊,让他也放心。”
  忽然提起来阿霁,她心底坠坠得疼,又还未从景明帝的出格动作里缓过神来,只轻轻应了声是。
  “朕进去时正好听到淑妃临终抱憾的那句话,方才一路上好奇,琢玉是淑妃兄长,应当能领会?”
  她心里突的一下,难怪阿霁忽然闭了口,原是景明帝已经进来了!
  可她终其一生都未能唤出来一句姐姐。
  她涩声开口:“阿霁幼时极爱春日杜鹃的叫声,微臣从沅州归京数次皆是春日,她只惦记着那一日有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景明帝轻叹一声,不再追问什么。看着江怀璧的样子,原准备说他注意到淑妃最后一眼与他对视的情形,最终还是未曾开口。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好问的。
  今日的江怀璧与往日差别太大。他从未想过一个妹妹能将她逼成这样,口不择言,出言不逊,偶尔的心不在焉。他心中微奇,的确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红了眼眶,翩翩公子顿时像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江初霁一贯要强,从未在他面前这般失仪过。
  重华苑的往事也已无需再去追究,如今他们要面对的状况是一样的。
  他眸色微动,欲亲自去扶她。此刻伸了手便不容她再拒绝,不过虚虚一扶而已,竟感觉她紧张僵硬到不成样子。他蹙了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她站起来后头低低垂着,即刻向后挪两步,君臣二人之间距离正好在礼节之内,他一时竟也挑不出错来。
  “许沈迟近你身,便对朕避之如蛇蝎了?”他语气倒是轻松,但是江怀璧听了却越发觉得浑身发冷。
  半晌未能答出一字。便听得景明帝转了身,推门朝外面走去。
  “淑妃薨逝,朕会着礼部商议丧仪事宜,并辍朝一日。……准你三日假,回去好好歇着,瞧你这样子也做不成什么。”
  江怀璧谢了恩,又想起什么,略走快一步开口:“微臣想替家父也请个假……”
  “江怀璧你别得寸进尺,他为礼部尚书,此事尚且离不开他。”他带着怒意转身,忽然就觉得今日的江怀璧特别烦人,看她垂首又开始认错,皱了皱眉,索性甩袖离去,远远丢下来一句:“准了。”
  江怀璧抬头,并无半分喜色。脸色此时苍白得不像话。景明帝先行离去,后面留了小太监带她离开后宫。
  一路上都微微弓着腰,尽显颓靡。一旁的小太监暗自腹诽了半晌,想去扶着她却又被三番五次拒绝,最后也只好作罢。
  路过永寿宫时,里面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连方才过来时的哭泣声也仿佛听不到了。四周也并不见宫人走动,她脚步定住,伫立在宫殿门口。
  小太监亦不敢出言提醒,半晌听到她轻声问了一句:“方才在重华苑待了多久?”
  小太监细细思忖片刻答:“回大人,约莫半个时辰。”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眼泪无声滑落:“她走了半个时辰了……”
  景明帝的意思是许她即刻可以回府。小太监不敢怠慢,且她这个样子也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便一路都跟着。眼看着她走了几步后脚步都开始踉跄,他要上前扶江怀璧却一直拒绝。
  她已记不清眼前是否有路,是什么样的路,有没有墙壁有没有台阶有没有过往的宫人,两条腿仿佛被牵制住,每迈一步都极其困难。
  全身方才在景明帝面前勉强撑起来的紧张感此时完全放松下来,冷汗如浪涌,一波一波袭来,眼角及唇角皆已干涸。现如今还未至夏日最热的时候,可她已被暖阳刺得浑身都是伤,浑身都疼。
  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感,微一动就是一片漆黑。
  小太监跟在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和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轻声问了一句:“大人可是身子不舒服?此处离御药房不远,奴才可……”
  “不,不用……”她用气息吐出几个字,坚持拒绝。
  她知道她万不能晕厥过去,现如今身边没有熟人,一旦被宫中太医瞧了,可就什么都瞒不过去了。先开始是咬着唇,再后来是咬着舌头,保留着残存着的理智。
  她知道是今日情绪太过激动,又与景明帝应对了那么长时间,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上早已无法再支撑下去。但她现在根本就没有退路。父亲此时离此处更远,根本就来不及。
  模模糊糊中似乎听到有马车声,声音很轻。她勉力抬头去望,离她还有几丈远,看着陌生极了。
  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依稀听到身旁的小太监惊呼:“沈世子!”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心下一松,身上一软,眼皮合上,终于肯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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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迟在她晕过去之前接过她,将她拦腰横抱起来,垂首略略一看,面色已苍白几近虚脱。时间紧急,他直接抱了人便要回去。一旁的小太监呆呆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却听到马车一旁的侍卫开口道:“世子,陛下方才下了旨让您进宫面圣……”
  “他宣召的是长宁公主,可不是我。谁爱去谁去……”他皱眉冷哼一声,随即一旋身将江怀璧抱进马车,想了想终究觉得不妥,又掀了帘子对那小太监喊了一声,“你过来!”
  小太监小跑着跟过去,听沈迟用极其不耐烦的语气问:“我记得你是御前的人?”
  “奴才是……”
  “那就好,劳烦公公去御前传个话,说今日沈迟有急事,不能应召,下次进宫再行请罪。”说罢给管书使了个眼色,一包银锭子不声不响塞到了他手里。
  小太监受宠若惊,先将银子收下,然后躬身应了。至于关于沈迟语气的事,他自然也就不告状了。只是他一面往回走一面觉得奇怪,难不成这沈世子和江大人之间,还真是有什么别的关系?
  沈迟放了帘子,对车夫沉声说了一句:“回府,速度要快。”
  车夫先愣了一下:“是……侯府还是江府?”
  沈迟眸色微闪,片刻后下了决定:“回侯府。”
  管书到底有些担忧:“世子……这次这般明显,若是被误会可如何是好……”
  沈迟轻嗤一声:“误会?”
  他揽着江怀璧,眼眸略一低垂,眉间染了忧色,随即语气轻松:“大不了就承认我断袖呗,有什么可误会的……”
  管书一惊:“世子……可这一次是大庭广众之下您亲自……亲自抱着江公子的……”他有些难以启齿,面色一红。
  沈迟怒:“这个情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抱着她去治病。”
  管书:“……”好吧他不说话了。
  马车行得太快,终究还是有些颠簸。他将她紧紧抱着,尽量减少颠晃。她虽然是晕厥过去,但是情绪依旧很不稳定,时不时呓语两句“阿霁”。时不时又伸手乱抓,语气惊慌失措,几乎要带着哭腔,还有沙哑的嗓音喊“岁岁”。
  他每一声都应了,每听到一声心都揪了一下。最开始她的面颊还是冰凉的,但是快到侯府时再去摸,竟已是滚烫,他几乎要惊慌起来。
  他亦是才知道宫中江初霁出了事的,知道她必定万分悲痛,身边又不能没人,所以才借着长宁公主的名义求见。当时景明帝恰好有空,便应了要见他。他没有说原因,只说十万火急。而此时又忽然反悔了,还不知道景明帝要如何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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