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便莫名有种轻盈的感觉。如若回到十几年前, 我一定不安心仅仅就这么走着,不安分的脚一定会跳起来。像跳舞一样,穿着襦裙, 不系腰带,也不梳发, 只管没头没脑地乐。
身旁的嬷嬷会拦我,母亲会佯装嗔怒。而我一转身, 哥哥就站在门口,含笑看着我, 给我带来清晨第一枝清香淡淡的梨花。
我笑出泪来。回身去窗边, 却看不到一朵梨花, 也看不到哥哥的身影。略略垂首阖目,睁眼闭眼间,两颊已淌下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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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时候江家已是最最光盛的时刻,祖父执掌大权, 父亲仕途一路青云。母亲在万念俱灰后终于想通,将我捧在手心里,视作掌上明珠般宠爱。
而哥哥……幼时我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母亲说她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沅州的。我记忆中对她最早的印象,是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母亲身前,母亲对着她流了泪,口中喃喃说着“我将你丢在沅州这么些年”云云。
而后哥哥将一块饴糖塞进我手里,笑着对我说:“妹妹,你吃。”
而她当时也仅仅比我大两岁,连个子也高不到哪里去。我抬头望着她。许多年以后,我想起来那个时候哥哥的一双眼睛,便仿佛已经没了幼童该有的天真烂漫。她所有的沉静,能令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定下来,心底觉得莫名踏实。
小时候人人都说我与哥哥相貌相似。我曾经偷偷对比过,然后口无遮拦地对她说:“哥哥生得这样美,我该叫你姐姐的。”
她听了只是垂首不语。母亲听后竟像是又要落下泪来,偏偏父亲抓了我的错处将我狠狠教训了一遍。自那以后,姐姐二字再不敢轻易唤出口。
我在金钗之年以前,因哥哥常年在外,我并不能时时刻刻见到她,逢年过节的时候全家人会聚在一起。我便能清晰地看到,哥哥长得很快,从与桌子一样高,转眼间已经长成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
因我是女儿家,并没有男子那样繁复的课业。不必科举考取功名,琴棋书画以怡情为主,时常出去与别家小姐赏个花填个词,闺中时光似乎一直都是那般轻松。
便一直天真地以为哥哥也该是这样。因为意识中一直觉得,哥哥既然与我一母同胞,又生得那样俊美,是我心底赛过明月清风的贵公子,应当不会像那些男子那样挥刀舞剑打打杀杀罢。
直到我某一次回了沅州,见了久违的哥哥。我提着裙摆疾步冲进后院,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她与师父在切磋。哥哥初学,虽有惊人般的天赋,可到底哪能敌得过师父?
我站在廊下,看着她被一次次打倒在地,又一次次爬起来,目光如炬,一次次总结经验。师父的循循善诱,哥哥的一隅□□。
夏日炎炎,我看到她额上的汗,还有身上隐隐约约的血迹,终于失声哭起来。
母亲如何忍心看我被这般催折?母亲从不轻易训斥我,便是真有过错,左不过也是跪祠堂。可通常时间还未到,她都先服了软,心疼到亲自为我膝盖擦药。其实分明也没有多少伤。
因为哥哥是男孩子吗?便要与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一样,流血流汗学文习武,为家族,为自己,去争名夺利吗?
许是哥哥听了我的哭声,丢下剑,走过来哄我。我要抱她,可她身子一侧,笑道:“哥哥身上很脏的,阿霁最爱美了,可不能碰。”
我呆呆立着,恍然觉得,不知道从何时起,哥哥便不许我再同她做那些儿时的亲密动作了。
她也不肯再抱我,不肯再牵我的手了。
我看着累极了的哥哥沐浴收拾出来,面上顿时没了疲惫,浑身上下面貌焕然一新。我跟在她身后进了前堂,与长辈们行礼问安。
那个时候我一直想问一问她累不累,可是看到她看着母亲深深的目光时,便将这些事都给忘了。
她跟着母亲一起回了京城,此后便一直住在京城了。我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与我在母亲面前说截然不同的。
我缠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问:“为什么?”可是她没有给我答案,母亲也没有给我答案。
哥哥进了明臻书院,课业更为紧张。我每每看到她,都是在书房学习。想去打扰又不忍心,只好躲在窗外偷偷看着她。
终于有一天,是父亲先开了口:“以后你兄长的院子,不可随意进去,若有事需得让人通报。”
我不明所以,虽有些不服气,但也没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心里总觉得,亲兄妹哪里还需要避讳那么多。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全家人已经决定瞒着我了吧。父亲知道,母亲也知道,就我一个傻傻叫了十几年的哥哥。
可是即便如此,哥哥还是会偷偷带我出去。去锦里巷买梨花糕,去郊外看萤火虫。
她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连在森林深处看萤火虫的时候,身上都要佩着剑,手时刻放在剑柄上,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嘟囔一句,嘲笑她煞风景,然后独自跑远。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
森林深处的夏夜太美,我偶尔转过头去,看到她亦有些陶醉其中,口中喃喃一声:“……我是应当羡慕你的。”
我知道哥哥有多艰辛,想过去抱住她,可是她不许。
我们各自静静站着。我被萤火包围,看着她孤零零地站在夜色里。
那一年,我已经十四。母亲说,我正直大好芳华,前路可期。我一直以为,哥哥会一直这样护着我,每年都能带我去看萤火虫。却不想,那原是她最后一次带我去,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美的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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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哥哥的矛盾源自永嘉侯世子。
他沈迟是我见过除了哥哥以外最好看的男子,全京城的人都说他不学无术,可我偏偏觉得,心无所念才不会走了歪路,才能将他所钟爱的女子放在心尖尖上,心无旁骛。
我暗暗将那块碎了的玉佩按在心口时,曾无数次对自己说,只要能嫁给他,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
可最先给我泼凉水的,却是哥哥。可那个时候她说什么我都不信了,嘴上应归嘴上应,心底到底说不服气的。我清楚地知道,哥哥与沈迟在明臻书院时关系就不大好,竞争又大。现在肯定是对他有意见的。
这份只有我自己暗暗较真的嫌隙一直延续到我及笄,到母亲去世那一日。
我所有的情绪和委屈爆发,头一次怀疑那个我从小信到大的哥哥。偏偏她面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我也头一次被父亲扇了耳光,又委屈又心痛。
可无论事情背后究竟如何,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们了。我从未想到,一直看着我长大,那般宠爱我的母亲,会在我及笄成人当日忽然去世。
之后是选秀风波。哥哥忽然去了晋州,直到她回来,我都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我躲在门外,听她字句艰难。看到她背上的血,方知她原来从未放弃过我。无论何时,即便与我同样遭受丧母之痛,却依然为我能落选南北奔波。
可我到底还是进了宫。
尽管哥哥已经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我临行时依然有预感,不会那么容易的。
我清楚地知道,我是顶着重孝进的宫。周太后虽然明言懿旨不可做改动,但我这样的人是定然不能参选的,其中有不少人是盯紧了父亲的错处,要以此来压他。
入宫后的第一晚,我偷偷去见了太后,她许我秀女学习之期结束后便放我回府。
但却万万没想到,算计我入宫为妃的,还是周太后,她指使的周令仪给陛下下了药。
那一晚,该是我人生最灰暗的一晚。可没有人知道,我在承宠时有多少恨,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心甘情愿地顺服。
哥哥每每为了我都是不顾一切的。我于混沌中醒来,第一眼看清楚的是哥哥,她拨开人群朝我走来。面露凄楚地看着我,但她连泪都不敢流。
我对哥哥说:“阿霁会好好的。”她将我送到宫门口,伸手抚摸我的鬓发,眼底却是终究掩不住的失落。
哥哥拼了命地想把我拉出这个火坑,可到头来却仍旧是这个结果。我知道背后定然是有人盯着算计的,她也知道,偏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法子了。我只觉得对不住她,她走后我一遍遍地往回望,却连个背影都看不清楚。
待许多年后,我再想起来接过她的那支桃花断簪,方知那个时候的哥哥,早已将她自己的前路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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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那三年原是最难熬的。我不能侍寝,陛下也并不常来,虽不时赏赐些东西,但到底孤零零一个人地位不稳。
当时的情况没有人敢随意提起我,因着万寿节当晚那事,我于后宫树敌不少,又连着太后和皇后也对我厌恶至极。我即便在家中性子再要强,也知道那个时候不能太抢风头,被欺负了也只能忍着。可骨子里生就的傲气,绝不能使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就此消沉。
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早已经不是深闺里那个娇娇的小姑娘了。我学会了暗中反击,逐渐熟稔的借刀杀人令整个过程几乎滴水不漏。
蛰伏三年,外界事也有所耳闻。自周家倒后,江家已逐渐鼎盛起来。哥哥进宫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候一年也不得见一次。
我将自己包裹在无尽的孤寂里,一合眼,混混沌沌。
因为也暗中拉拢了势力,是以在之后的奋力崛起中能迅速取得优胜先机。后宫的妃嫔素来争得厉害,当真默默无闻的大多都无人问津。
可纵使周皇后倒了,我也未曾觊觎过皇后之位。我知道对于有家世的后妃来说,那是击垮母家的催命符。可我需要个皇嗣傍身,关键时刻总不至于孤立无援。
可我的野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曾一度认为是从怀上综儿开始的。我是一名母亲,我要给他平稳的人生,我还想我的家族能一直平平安安的。
所以我便不敢容忍周氏依旧在后宫,连带着太子秦纾也防备着。便早早开始接近他,三年中明里暗里的关照令他对我亲近不少。
我曾无数次已亲情打动他,我没了母亲,他也没了母亲,孤零零的两个人照应着,便都暖了。可我自己知道这背后有多少计量,我竟不知我能狠心到那般地步。算计他一步步失了圣心,一步步远离太子之位。
自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却不知早已被人盯在眼中。给我出主意的人早已经不记得了,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陛下在我面前亲自揭开所有真相的那一天。
他告诉我:“若非要揪出幕后人,你以为朕愿意跟你演这出戏?”
我恍然大悟。原来后宫里的那些明争暗斗,坐在高位上的九五之尊看得明明白白。我知道他疑心我了。惭愧的是,哥哥很早以前劝过我,偏偏是我自己不愿意听。
之后一直到我生子,才复了位分。宫中若要平安无事地生下皇嗣太过艰难,一饮一食皆要万般谨慎。幸而我是一直禁足的,虽不受待见却不至于那般战战兢兢。
综儿满月时哥哥进了一次宫。在那之前,是贤妃告诉我哥哥的身份。我虽然知道她不怀好意,可到底上了心。那是我头一次以看女子的眼光去看哥哥。
我将小小的综儿交给她。哥哥有些窘迫,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睛只紧紧盯着怀里的孩子。综儿在她怀里眨眼睛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哥哥眼眸中闪着光亮。
那样的光,和她小时候看我的目光一样清澈。她低低说了一句:“阿霁这么小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么可爱。”
我用宋汀兰来试探她,她果然半分也不在乎。又问她沈世子的事时,看到她神色和平常不大一样,便猜测外面那些流言兴许是真的了。
我偷偷去打量她的周身,在接过孩子那一瞬间,用余光去瞥她的脖颈,终于发现那枚有些异常的喉结,心底已翻起惊涛骇浪。
可我仍旧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隔墙有耳,又怕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而后唤出来的每一句“哥哥”,都仿佛极为生涩。
她是该羡慕我的。同为父母的女儿,她自然是万分羡慕我的。至此才明白,她对我的好,原就是她一生里所有不甘心的遗憾。她将她所缺失的所有宠爱,一并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我梦到她成婚了。她是新娘,沈迟是新郎,喜房里他用喜秤挑开哥哥的盖头。我站在窗外,如同一只游魂野鬼,静静凝望着他们。从前我会痛,会难受,但是现在那一次我没有。
哥哥在端起酒盏的时候向外望了一眼,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我落了泪。但随即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见了,大汗淋漓地转醒,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如果有可能,我是希望哥哥也能有那样的机会的。我对沈迟的最后一点念想已随着那荷包被焚毁时烟消云散,儿时的那些闺中绮思在宫里这么些年早就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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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大殿后面,看着哥哥穿着官服,与我曾经看到过的那些官员一般无二。
她跪在殿中,字句恳切沉稳:“……淑妃娘娘于后宫中是孤身一人,此计缜密,断然不可能是一人所为。她心性纯善,也不可能做出这些事,还请陛下明鉴。”
陛下回应的语气夹杂着凌厉,我死死咬着嘴唇,面色已苍白一片。
哥哥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一点端倪,可她宁肯相信我是被利用的。前朝的事复杂,我大多是不懂的,但也能看得出来,哥哥夹在江家和我之间,进退两难。
她从来都是将家族放在第一位的,那个时候想要让陛下知道我并未与母家勾连,又不愿意看着我一个人承担所有。
后来是太子坠马。动手的是贤妃,我知道她背后有人。她威胁我说,若是我不担下此事,她便将哥哥的身份说出去。
我应了。
即便知道哥哥有多艰辛,我也不能让她因欺君落下罪名。
她保护了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便让我也悄悄护她一回罢。
宫中很快传开流言,说太子坠马一事是我做的。贤妃暗中布置了证据,每一道痕迹都抹上了我的影子。我想着,即便是我不应她,也断断是斗不过她背后那人的。
我知道哥哥也在插手调查,也正是因为她的介入,这件事的结果才并没有那么快水落石出。
我知道她在犹豫,可那个时候,哥哥怎么能犹豫?她纠结了,陛下的疑心自然要落到她身上去。我不能牵连她。
那一天我吃了梨花糕。宫里的糕点很甜,比锦里巷的甜多了,只是甜到令人发腻。我拈一块塞到嘴里,往日里的味道已然不复存在,有些发苦。
乳母将综儿抱着。综儿伸手也要吃,我笑着同乳母说:“以后让小厨房做给他吃吧。”
乳母不解其意。我转过头看着一旁的唐婕妤,轻声问:“唐妹妹喜欢综儿吗?我将他送给妹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