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壳而出这些年来,苏苏怕过许多事,她怕人间正道沧桑,怕稚童老人挨饿,怕同门灰飞烟灭。
但她唯独不怕这世间渣滓!
她听得清清楚楚,赵王对澹台烬和他的奶娘做了什么。她第一次能理解,为何每个身怀邪骨的人,最终都会成魔。
若身处地狱,善良和软弱不可以保护自己,自己便化作刀刃,又有何不可?
别说澹台烬,她听见那些话,都想杀了这个赵王。
苏苏抿紧嘴唇,弯腰扶起地上的澹台烬。
出乎意料,少年的体温比她还冷。
他漆黑的瞳,直直看着她,此刻倒映着她的模样。少年的双眼幽深,看不出情绪。
苏苏看见了方才那一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干脆轻轻给他拍身上的积雪。
她小声在他耳边说:“放心吧,赵王不敢杀我们,我爹就在不远处。”
澹台烬仍是定定看着她,半晌垂下眼睛。
“嗯。”
他声音又低又哑,苏苏只当他被羞辱,情绪不好。
她冷笑地看着赵王:“萧慎,我称你一声王爷,你还真当自己可以随意践踏我叶家之人。别说是你,就算换作萧凛,也得掂量掂量。”
“我叶家忠君爱国,忠的可不是你这样的人,我爹爹征战沙场二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叶家受你这份折辱!澹台烬是我夫君,你辱他,等同辱我。你无故辱我,还不许我反抗么?”
赵王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虞卿心里有几分幸灾乐祸,他轻咳了一声,帮着添了把火:“望王爷三思。”
今日这件事,本就是赵王动手在先。而且叶三小姐这幅狼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弄的。
大夏兵权都在叶啸手中,谁人不知,大夏十余年安稳,全靠叶啸。
要是唯一的嫡女出了事,叶啸气性上来,真的反了,萧慎想做皇帝都没得做。
皇帝尚且忌惮叶家,萧慎但凡聪明点,就知道叶夕雾不能动。
没看六殿下萧凛虽然也不喜叶夕雾,可是从来都只对她视而不见吗?
虞卿见赵王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低声道:“王爷,即便你要教训她,也不能在明面上,咱们改日找机会。”
赵王被拉住,理智总算回笼,他挤出一个笑:“误会而已。”脸上被砸的地方,拉扯着痛。
赵王目光阴恻恻的。
苏苏道:“自然是误会。”
下次还敢!她早晚还找机会抽赵王这个大王八羔子。
看着苏苏和澹台烬离开,赵王捂住通红的脸,气得狠狠踹了一脚轿子。
“叶夕雾!本王不会放过你!”
*
苏苏心里也没底。
她其实不确定叶啸走没走,叶大将军这个便宜爹爹,常年征战在外,鲜少关怀几个子女。
原主记忆里,叶啸用兵如神,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比起关注娇弱的女儿,他更热衷训练资质不凡的长子。
苏苏带着澹台烬走了没多远,看见了脸色难看的叶啸。
她松了口气,好在虎毒不食子,叶大将军没有丢下她。
叶啸皱着眉:“夕雾,你去了哪里?”
“爹爹,我被人群撞开,与你们走散了,幸好逃了出来。”苏苏说。
叶啸上下打量她一番,心中还在为宴会上的事诧异。
夕雾确实学过剑术,可她今天的表现,就算是长子,也比不上她。如果不是小女儿,恐怕他今天得葬身宣王府。
然而这里不是问话的好地方,想到里面那些怪物,叶啸说:“先回去。”
他心里沉甸甸的,妖物现世,恐怕大夏十余年安稳不再。
要变天了。
春桃见了苏苏,红着眼眶道:“小姐,奴婢以为你出事了,呜呜呜……吓死奴婢了……”
苏苏好笑又感动:“放心吧,你家小姐福大命大,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喜喜哽咽着,捧来暖炉和披风,把苏苏围得严严实实。
苏苏实在狼狈,白嫩的手全是划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方才只顾着逃命,没觉得疼,冷到麻木。现在暖和下来,才觉得一阵刺痛。
周身暖和,她好受不少。
澹台烬在角落,沉默不语。
从离开赵王以后,他就分外安静。
少年连往日的柔弱可怜都不再伪装,脸部线条冰冷,一如外面十二月的冬雪。
不知道他心里是屈辱更多,还是憎恨更多。
苏苏看向澹台烬的手。
他的指骨被赵王踩碎,无力地垂着,血肉乌青发紫。
未来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这一年,只能在人间万般苦楚中沉浮。
苏苏憎恶他未来的所作所为,然而想到冷宫中疯掉的妇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清心咒。
让自己不要同情他,不要去想他过往遭遇了些什么。
马蹄哒哒声中,苏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魔王到底是怎么觉醒的?
过去镜看不到前因后果,那么,澹台烬是被人杀死、还是意外死亡?总不可能想不开自己不想活了吧!
最后一种可能……看着少年阴郁的侧脸,苏苏整个人都不好了。
澹台烬脸上没有露出疼痛之色,显得十分麻木。
他冷冷地想,叶夕雾之所以帮他,一定是觉得他丢了叶家的脸。
她中了结春蚕,无论如何都得保住他的命。
他等着叶夕雾同他算账。
就像以前一样,嘲讽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如他所料,少女果然倾身过来。
但她并没有骂他,反而犹豫地解下腰间的玉,系在他身上,说道:“这个给你,赵王见了它,总会忌惮些。”
这是叶三小姐出生那年,皇帝御赐的,彼时叶大将军还在沙场,叶三小姐才出生便没了母亲。
皇帝可怜她,赐了这样一块玉。
也是身份的象征。
苏苏说:“赵王再如何阴毒,几十年后不过照样一捧黄沙。说不定命差劲点,活不到那时候。你现在或许不能做什么,但一定要活得比他久,再久一点。过往只是过往,人活着,要永远向前看。”
她干巴巴地安慰道,希望澹台烬无论如何,得想开点。
他想不开,三界众生都会陷入炼狱。
澹台烬抿紧了唇,苏苏靠过来那一瞬,他身体下意识绷紧,想离她远一点。
少女馨香,弥散在整个马车内,让人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无意碰到了那块色泽莹润的玉。
分不清是暖是凉。
从澹台烬的角度看过去,少女脸上脏兮兮的,墨发散落下来,被化掉的雪打湿。
她毫不在意地擦擦脸蛋,手上全是伤痕,因为手背白皙,血痕显得非常狰狞。
她为什么会受伤,澹台烬再清楚不过。
他盯着她的发旋,心中萦绕着无尽的嘲讽。
多么愚蠢。
这样蠢的人,也难怪运气会这般好,还能活着回来。
他想像以前一样,作出柔善可怜的模样,说些对她感恩戴德的话。
这都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今日,他嘴唇动了动,眼里依旧是冷的,一如骨子里的凉薄。
澹台烬放弃般闭上眼,索性不再看她。
*
苏苏休息了两天,总算修养回元气。
澹台烬依旧被关在东苑,天愈发冷,苏苏让人给他送两床被子去。只等府中二公子和三公子再次出门,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他那双手,她狠下心,没让大夫去治。
立场不同,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这跟豢养奴隶没什么两样,不管残不残,只要活着就可以。偶尔苏苏心里也会不太自在,随后一想到那些灵位,绵绵不绝的尸山,整个人又可以了。
苏苏担心那日自己斩杀赤炎蜂,会让叶啸起疑,于是早早打好腹稿,等着叶啸叫她过去问话。
谁知道叶啸根本没有回府,这两日都在外面。
府里情势莫名紧张起来,一种惶恐的氛围,包围了大夏皇城,早晨吃饭的时候,杜姨娘说:“将军两日没回府了,那怪物,当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厉害?”
叶岚音说:“姨娘问三妹妹,三妹妹不是见过吗?”她看向苏苏,脸色不好,还在为自己嫁妆失窃的事恼恨。
苏苏点头:“确实厉害,所以这段时间,大家少出门。”
杜姨娘道:“我听说,那东西是从周国流传出来的,周国培养那些怪物,会不会又想……”
想开战。
十多年前,周国惨败,送来皇子澹台烬为质。
如今的周国,今时不同往日,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水草丰美,而大夏冰雪覆盖。周国本就对大夏虎视眈眈,周国突然攻打边境不无可能。
杜姨娘这番话,让众人都有些忧虑。
毕竟真要打仗,叶家的男人,会第一个上战场。
老夫人不悦地打断杜姨娘:“内宅不要妄议。”
总不能还未开战,就闹得人心惶惶。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府中对澹台烬的议论。
下午春桃焦急地道:“三小姐,那些下人说质子是灾星,还说周国如果和大夏开战,将军会第一个斩下质子首级,这是真的吗?”
春桃很担心,在小丫头看来,质子是小姐夫君,她怕这样的事发生。
苏苏写字的手顿了顿。
她第一次体悟到,有人想安稳活着都这样难。
连苏苏这种不懂凡间战争的人都明白,两国开战,澹台烬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对于周国来说,他是颗被抛弃十多年的弃子,对于大夏来说,他是个毫无尊严的俘虏。
她如果不想办法救他,就一定要在他出事之前,想办法抽出邪骨。
第13章 报复心
苏苏之前对抽邪骨的事情,毫无头绪,赤炎蜂一事,倒是给了她启发。
上一次仙魔大战,距今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仙尊们陨落无数,但是妖魔被尽数镇压在荒渊,封印在结界里面。
自此人间安稳。
修真者功成身退,元气大伤。每过百年,仙山才会收资质极佳的弟子。
苏苏来之前,问过爹爹——
“我可以去找五百年前的爹爹求助吗?”
青衣仙尊叹了口气:“不可,五百年前我在闭关,恐怕几十年后,才会出关。”
“那我可以去找娘亲吗?”对此,苏苏很期待,她没见过自己娘亲。
青衣仙尊难得沉默:“你寻不到她。”
他这样说。
苏苏再追问,爹爹却不愿多讲了,神色带上一丝哀愁。
爹娘都找不到,苏苏却不能寄希望于同门。
一来这时候仙山关闭,修真者不会来凡间招弟子,苏苏根本去不了仙山;二来她即便说了实话,有人愿意相信她,但他们也没有抽取邪骨的办法。
如果有,五百年后何至于陨落呢?
苏苏唯一的希望,在于镇压荒渊的那只神龟上。
神龟活了数万年,兴许只有它,知道抽出邪骨的办法。
神龟沉眠于荒渊,但如今既然有妖魔从荒渊里逃出来,神龟必定苏醒!
她只要到达荒渊,便可以知道方法了。
苏苏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毕竟邪魔跑出来,并不是好事,这意味着,封印松动,连邪魔们都觉察到,他们的魔神即将苏醒。
尽管他们现在还找不到澹台烬。
五百年后三界动荡,说不定就是从此刻开始的。
封印松动,神龟醒来,是抽出邪骨的希望,也意味着危险开始。
如此,更不能让澹台烬在这时候死亡,他一死,邪骨苏醒,到时候邪魔冲破荒渊,就没她什么事了。
苏苏想了想,喊来管家:“你可否帮我买些符纸和朱砂来。”
管家很诧异:“三小姐,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妖物现世,府里备着辟邪的东西,总是好的。”苏苏道,“记住,符纸要百年以上的桃木制成,朱砂要猛兽之血。”
苏苏没灵力,但好在学过画符。
管家很为难,见苏苏坚持,他只好点点头:“我帮小姐去找找。”
他一走,小乞丐来禀报:“小姐,三公子又去了赌坊!”
苏苏给他一锭银子:“谢谢你。”
她戴上面纱,带着春桃去了小乞丐口中的赌坊。
苏苏在对面的茶楼里坐了一会儿,果然见三公子叶哲云同尚书公子勾肩搭背出来。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分外灿烂。
赌坊老板模样的人送走了他们,过了好一会儿,苏苏叮嘱春桃留在原地,这才出去。
她找到赌坊外面招揽生意的小哥,歉意地说:“烦请小哥通传一声,我来替叶三公子偿还剩下的赌债,你看看这些够不够。”
她拿出几锭金子。
小哥诧异地说:“姑娘,三公子的赌债,前几日不是已经还清了吗?”
苏苏心里了然,想到莲姨娘估算的失窃财物价格,又道:“我以为前段时间叶三公子的六千两银子,不够还给贵坊呢。”
小哥挠挠头,很是不解:“三公子只欠了五千两银子,前段时日已经还清。”
“这样啊,是我记错了,那我不叨扰了。”
苏苏本来还不确定东西二公子还是三公子拿走的,现在倒是明白了,是叶哲云。
六七千两银子的东西,她那三哥也不知道换了多少钱。
看他毫不心虚的模样,想来不知道后果多严重。或许,他知道后果,但是觉得一切有澹台烬帮他扛。
春桃也明白过来,愤愤道:“三公子太过分了,连老夫人的玉观音都拿走!还栽赃给了质子殿下。幸好小姐查清了事实,不然质子殿下得受不少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