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似,那人死了,也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廿木凝一直等到黄昏,也没见陛下问起她。
她只好犹疑地小声开口:“陛下,她生病了,从昨日到现在,她只喝了些雨水。”
青年睁开眼睛,看着龙床上银纹,低声笑:“派人去看看,别让她死了,她不配死得如此轻易。”
廿木凝:“是。”
*
苏苏这一场病,病了许久。
倾世花的力量发挥不出来,她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凡人。失去和勾玉的联系,失去术法的羽翼,她昏昏沉沉,分不清白日黑夜。
每到一个时间,会有个婢女进来帮她擦洗身子,喂药。
勺子递过来,她无意识地吞咽。
顽强的意志让她努力想活下去,然而倾世花的反噬,她的身体开始变得糟糕起来。
她吃不下饭,胃里空荡荡地疼。
婢女以为她不愿吃,冷冷看她一眼:“还当自己是未来皇后么,不吃饭就能换来陛下怜惜?我劝你省省吧,陛下说了,不想吃大可饿死。”
婢女拿着食盒离开了。
也不会有人听苏苏解释,替她看病。
一日又一日,苏苏越发憔悴,她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在天光照进来刻“正”字,直到刻满六个“正”字。
她方才恍惚觉察,已经被澹台烬囚禁至少一月了。
人间已然七月。
受不了没有声音、全是黑暗的恐惧,苏苏有时候也会歇斯底里拍密室的门:“让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从光芒灿烂的天池诞生,无惧的幽闭和倾世花无形中的折磨,让她打起寒颤。潜伏在她体内的神器开始渐渐摧毁她的心理,让她终日做噩梦。
一如曾经的拿到倾世花的澹台烬,陷入噩梦之中,难以醒来。
她的本体生来自由,这样的看不到希望的幽闭囚禁,一天天摧毁着她的意志。
但她不想死,她依旧想活着。道心的动摇并不足以毁灭一个人,她每一次从倾世花的噩梦里醒来,都用尽了全部意志力,盼着片刻的天光照进来,让她缓一口气。
澹台烬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仿佛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个他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少女。
苏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有一日她醒来,发现右眼竟看不清了。
婢女递过来的水,苏苏摸索着去拿,那碗碎在地上。
“你!”婢女起先想发怒,看见她毫无神采的眼睛,慌乱地说,“你……你看不见了?”
苏苏抿唇,没有说话,婢女慌慌张张跑了出去,连破碎的瓷片都来不及收拾。
苏苏大睁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她却不敢睡觉。
道心一旦有了裂痕,她有了害怕的东西,倾世花就开始发挥作用。漫长的时光里,每一次睡着了,她都怕再也醒不过来。
她紧紧抱住自己,心想,她其实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生,还是死。
第72章 给谁
“看不见?”听到这个消息时, 澹台烬十分平静。
婢女生怕澹台烬把苏苏看不见的事怪在自己身上,哆嗦道:“陛下,可要请太医为姑娘医治?”
玄衣青年闻言, 讽刺地弯了弯唇。
“孤只要她留着一口气, 一双眼而已, 与孤何干?”
婢女明白他的意思, 深深松了口气。
七月绵绵雨季还未过,羊暨走进来时,看见陛下在养一盆花, 那花还未盛放,只有一个小小的花苞, 竟然是冰蓝色的花, 如同漂亮的冰晶。
羊暨觉得稀罕, 就多看了两眼。
澹台烬淡淡说:“什嗏送来的长生花,传闻中治百病,免疼痛。”
青年冰冷的手指拂过长生花, 那美丽的花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什嗏把这样的宝物送给陛下, 想要什么?”
澹台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要我周国的皇后之位。”
上月澹台烬改了国号为“景和”,曾经最强大的夏国成了周国附属, 澹台烬作为新君,对于所有国家来说,都是值得结交的对象。
什嗏向来识趣,澹台烬还没对他们发兵, 他们率先送来大礼,希望澹台烬能娶了他们的公主。
对于帝王来说, 联姻也是制衡之道。
羊暨打量着澹台烬的神色, 小心翼翼说:“陛下的意思……”
澹台烬拨弄着那花, 许久才说:“花收了,人不要。替孤挑一份回礼送过去。”
羊暨看他一眼,点头称是。
*
苏苏又在混沌密室里过了几天,照顾她的婢女恢复了先前的傲慢。
澹台烬并没有让她出去,也没有让太医来给她诊治。
苏苏心里猜到过这个结局,垂下了头。
她错位的手指自己忍住疼接好了,可是日渐消瘦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她努力想多咽下一些食物,结果发现是徒劳。
某一天夜里,她咳出了血。
苏苏直到倾世花的神力开始消失,它的厄运即将来临。
而她赌输了。
澹台烬说过那么多次想让她死,这一次,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她昏昏沉沉睡着,第二日婢女狠狠推了推她,发现苏苏毫无反应,嘴角全是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吐血这个事,终于让苏苏出了混沌密室。
有人替她诊脉,依稀间说着什么。
“这位姑娘身体虚弱,但是臣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至于她的眼睛,恐怕是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短暂性失明。”
那头另一人长久没有说话。
苏苏听见一声低低的嗤笑。
“既然她这么喜欢玩花样,孤便成全她。想出来,待在这里吧。”
手腕上一股温暖的力量注入,直到傍晚,苏苏终于清醒了过来。
勾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小主人消瘦的身体,嚎啕大哭。
自从它有意识以来,第二次哭得这样伤心。上一回还是苏苏母亲去世的时候。
勾玉把来人间修炼一年多所有的灵气注入了苏苏体内,终于让她好受了些。
苏苏喘着气,眼前一片黑暗,然而她知道这是白日。
她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勾玉看见了苏苏黯淡的神情。
沉默许久,它下定决心低声说:“我带你回家吧。”
——回去五百年后的衡阳宗,去长泽山,你诞生的地方,就不会再有现在的痛苦。
你的眼睛可以重建光明,你可以重新做回仙子,不必再受任何苦楚。
少女跌跌撞撞下了床,她嘴唇干裂,四周没有一个人,周围安静地可怕。
勾玉连忙说:“往左,小心。对,往前走,摸到桌子了吗?”
苏苏摸到桌上的茶盏,自己倒了半杯水喝。
勾玉看见她的手指红肿,完全没有昔日纤长白嫩的模样,它不忍再看。
苏苏哑声开口说:“我回去了,爹爹、师叔们,公冶大师兄,还有同门怎么办?”
所有人都会死。
就想魇魔制造的噩梦里一般,一个个死去。
八个长老散尽修为,送她来到五百年前,她若逃回了衡阳宗,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勾玉沉默着。
它是九天勾玉,生在上古,却比不得同一时期诞生、足以呼风唤雨的其他神器。一块被埋在地底无数年的上古玉石,慢慢生出灵智,才有了后来的形态。
它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本应与三界的山川河流是一体,比起对苏苏的怜惜,它更有对苍生的使命感。
辅助宿主除去魔神,庇佑苍生,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它难过得无以复加,好半晌下定决心说:“灭魂钉碎了,任务已经失败,我带你走!”
手腕上玉镯发亮,苏苏突然按住勾玉。
“小主人?”
苏苏说:“再等等,我……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勾玉愣愣看着她,少女苍白的容颜上,露出浅浅一抹笑容,像晨间沾了朝露的花。
濒死前绽放出薄弱的美丽。
*
小慧喜盈盈地说:“夫人,你是不知道,那个女人被陛下扔去了冷宫。我听说一到夏天啊,那地方蛇虫鼠蚁出没,饭也是馊的,这回陛下彻底厌弃了她!”
叶冰裳放下快做好的衣裳,抬起漂亮的眼眸:“慎言。”
小慧连忙拍拍自己的嘴巴:“瞧奴婢这嘴,夫人教了多少回还是学不会。夫人这次可不能念及姐妹之情同情她了!”
叶冰裳点头:“自然不会,三妹妹想伤害陛下,陛下留她一命,已算仁慈。”
“奴婢还听说,那位的眼睛看不见了。”
叶冰裳动作顿了顿:“是吗。”
下午她去给澹台烬送做好的衣裳,恰好遇到太医在给澹台烬看诊。
屋子里淡雅的香气让叶冰裳一眼就看见了那株长生花。
长生花快开了,在日光下有种别样的美丽。
澹台烬随意养着,也没有服用的意思。宫里都知道陛下有这么一株花,纷纷在猜测陛下会把长生花留给谁。
叶冰裳突然想起三妹妹看不见的双眼。
如果是长生花,三妹妹的身体,一定又能好起来吧……
澹台烬看见她,淡淡说:“过来坐。”
两人和往常一样,下了一局棋。叶冰裳不好意思地说:“再过几日就是妾的生辰,妾斗胆,可以请求陛下一件事吗?”
这还是她来周国第一次向澹台烬提出要求。
想到破碎的护心鳞,澹台烬点头:“说。”
叶冰裳说:“妾希望陛下能陪妾和母亲,一起吃顿饭。”
说完,她绞紧手帕,忐忑地看着澹台烬。
澹台烬说:“可以。”
叶冰裳微笑地说:“多谢陛下。”
后宫就叶冰裳一个有封位的女人,她的生辰,女官们自是精心筹备。
苏苏身边的婢女也没有了,冷宫里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还有放茶壶的桌子。
她醒来后好几日才发现,已经不能再动用任何灵力了。
现在她和一个普通的凡人无异。
勾玉告诉她,暗中依旧有无数弱水箭对准了她,一旦她想逃离周国皇宫,那些箭会毫不犹豫地射出来。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苏苏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每日黄昏,她会摸索着出来走走。
看不见便让勾玉指路。
只要她还在冷宫范围内,夜影卫便不会阻拦她。
几个浆洗衣裳回来的小宫女说:“这几日宫里怎么又热闹起来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当然了,过几日便是昭华夫人的生辰,陛下现在独宠她,她的生辰,陛下自然看重。”
“你们没听说吗,先前什嗏送来长生花,想让陛下娶他们的公主,都被陛下一口回绝了,不是为了昭华夫人还是为了谁。如果不是昭华夫人的身份,恐怕陛下早就让她做皇后了。”
她们聊着天走远,苏苏站在墙后,感受到了黄昏的冷意。
风拂过她茶色的衣摆,勾玉犹豫地说:“小主人,你听见了吗?澹台烬手里有长生花。那是凡人的圣药,你不如试着去要过来,你的眼睛,说不定能看见。”
苏苏摸了摸自己左眼。
半晌点点头:“我……想试试。”
她害怕。
这是第一次勾玉看她答应去讨一样东西。
勾玉看得酸楚,小灵鸟生来向往自由,养大她的地方是最广阔漂亮的天地。
混沌密室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她被关太久了,现在晚上睡觉,偶尔都会颤抖着醒来。
然而白日黑夜,对于苏苏来说没有区别,她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现在长生花,她想试试。
她不要澹台烬的命了,她会还给他更好的东西。她太害怕了,只想哪怕最后要死,也想多看看这个世界,不要让她一个人死在黑暗里。
*
叶冰裳生日的前一天,刚好是两个月后的十五。
月亮挂在天空,照亮凄清的冷宫。
苏苏蜷缩在床上,微微颤抖着。
她身上的结春蚕发作了。
苏苏也没想到,破身以后,结春蚕发作时间竟然变短了,现在才两个月,结春蚕竟然再次发作。
她紧紧抱住自己,汗水湿了额发。
脑海里混沌,她不知道自己捱了多久,许是一个时辰,许是更长的时间。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候,门外吹进来夏夜的风。
温热的风让她神智清醒了一瞬,她眨了眨空洞的眼睛。
有人用冰冷的手指挑开了她的衣襟,苏苏第一次意识到,作为凡躯,结春蚕这种阴毒的药物多么强大。
她哆嗦着朝他靠近,倚靠在他怀里的时候,身体里躁动的药物终于有片刻安宁。
他冷冷地打量着苏苏。
少女呼吸急促,十分痛苦。
澹台烬并没有吻她,像执行一项任务,只是为了不让她轻易死去。他冰冷到毫不动容,仿佛对她的厌恶深入骨髓。
他嗤笑说:“你现在可真难看,让人毫无兴致。”
苏苏抿住唇,她瘦了许久,原本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现在瘦得尖尖的。
她的腰本就纤细,如今已经不堪盈盈一握。
药物下,苏苏的身体并没有不舒服,反而产生了类似依赖的情绪。可是她的心难受极了,人生八苦,她渐渐品尝到了这样的滋味。
她连恨他都没有力气,只觉得疲惫。
像一个在外受了太多委屈的旅人,对沿途的磨难感觉渐渐消淡,只想念家乡。
苏苏看不见现在的自己,便以为像他说的,并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