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自从萧战走后便有些闷闷不乐,更是隔三差五的找楚玄的毛病,但楚玄念在他是长辈,而且又是萧战唯一的亲人,对他多处容忍,更是想要借着大寿为他缓解一下心情,于是着意为他操持了五十岁大寿。
这件事办的还算是符合老太君的心意,老太君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
在大寿当日来了不少的人,楚家这边也有人前来祝贺,这本是一件好事,不料老太君当着众人的面却觉得自己世代功勋之家和此商贾之家结亲大为丢脸,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给楚家甩了脸。
楚玄第一次严正的反驳了老太君,维护了楚家的面子,而后更将楚家人亲自送了回去。
老太君当众被楚玄顶撞,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等他回来之后便借口责罚了他,不料在这时楚玄直接晕了过去。
老太君开始的时候只当他是在作戏,并未对他多加理会,直到大夫看过之后说楚玄是怀孕了,老太君对他的态度才一改此前模样。
对他来说无论楚玄是何出身,他此时肚子里怀的孩子却是萧家的嫡女,这件事情他极为重视,自楚玄怀孕之后他便每日让人给楚玄进补,二人的关系因此而有了缓和。
楚玄临产之时正是朝中最为动荡之时,老皇帝卧床已有三个月不曾上过早朝。那时正值夏日,连日阴雨缠绵,有人说这是老皇帝不好的预兆。
萧敬之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生的,他的出生险些要了楚玄的性命,也让楚玄和老太君之间的关系再次恢复到了冰点。
楚玄九死一生生下了萧敬之之后身子一度虚弱至极,他休养了两个多月之后才能勉强下床。
而那时老太君从大夫处得知了楚玄此次生育伤了身子,以后再不能有孕,他当即给萧战去了一封信,直接跟萧战说让她休了楚玄而令娶。
此前楚玄生下了萧敬之之后也曾经给萧战去过一封信,只跟她报喜,说父子平安让她放心并未说自己生产之时险些丢了性命之事,也没有跟她说自己身子亏空甚大以后再不能生育,只怕是让她挂念家里,在战场上分了心。
而老太君的这一封信送到了前线之后,却是让萧战从喜悦之中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她当即给老太君回信,表示她此生绝对不会休夫也不会纳侍,只嘱咐好生照顾楚玄云云。
老太君收到了萧战的信之后又气的摔了不少东西。
此后不久老皇帝病逝,五皇女谢启临杀死了十余个皇姐妹冲出重围登上了皇位,这一切都让人始料未及。
身在前线的将士因此而军心不稳,萧战这边与敌军对阵险象环生,偏生新皇登基之后对于萧战信任不足,派人过去代为监军,如此让萧战陷入了两难之境。
老太君到底是掌管将军府多年,对于朝堂上的事情并不像普通人家的男子一般并不知晓,是以朝廷上出了此番变动之后他倒难得消停了下来,只一心关心萧战在前线的情况,如此楚玄方才能够静下心来,好好照料萧敬之。
萧敬之出生之后带有轻微的弱症,声音微细一些,身体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康健。楚玄担心萧敬之的身体,便时常一夜一夜的守着他。
萧敬之的童年几乎可以说是很少有萧战的出现,他对萧战的印象极为淡薄。
萧敬之在将军府中被夹在楚玄和老太君之间,他从楚玄的身上感受到了极度的爱护,又从老太君身上感受到了极度的厌恶。府上下人的态度也时常在跟着产生变化,这让聪慧的萧敬之很快便早熟的懂得了如何看人脸色。
楚玄一直想要缓和和老太君之间的关系,偶尔也给萧敬之出一些小主意,让他前去讨好老太君,老太君虽然因为他是个男孩而对他感到失望和厌恶,但他到底是萧家唯一的后人,时间久了老太君对他的态度倒也的确稍微好了些。
萧敬之经历了这些之后很快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一些小手段,他开始观察人,观察人心,从每个人的神态和动作猜测他们心中的想法,而后根据他们的反应思考对策。
萧敬之是在五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了萧战,那时候萧战得胜归来,朝中为他庆贺,然而新皇对于萧家的忌惮和老皇帝在位之时全然的信任已不可同日而语。
萧家的地位也因此而变得有些尴尬。
萧战自己心中多少也体会到了一些,眼下战事平定,她也想多在家中陪陪楚玄和孩子,于是便主动上书在家中休养,这一待便待了两年。
这两年可以说是萧敬之这一辈子之中过得最幸福的日子,那段时间因着萧战天天在家,老太君对楚玄和萧敬之的态度有所缓和,而楚玄的笑容也额外的多了。
老太君见到萧战和楚玄的感情的确是好,也知道劝萧战休夫另娶是不可能的,但是楚玄生不出孩子,萧家总不能就此断了后,于是老太君隔三差五的就跟萧战提一提让他纳小侍的事情,然而萧战却是每次都拒绝了。
时间一长外面开始渐渐流传出了萧战护夫的传言,所有人都羡慕起了楚玄。
萧敬之曾经在无意之中听说过别人讨论他家里的事,都只说是羡慕楚玄嫁给萧战之后婚姻美满,生活幸福,萧战也是一心一意对待他,便是连小侍都没有一个,诸如此类的这些话。
萧敬之当时忽然有了一种荒谬的感觉,每个人都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部分,他们所看到的事物并非是事物本身,萧战和楚玄的关系的确是很好,然而若说楚玄这些年过得幸福他却是第一个不认同的。
萧敬之在萧战和楚玄的面前很多时候都扮演着一个乖巧的角色,萧敬之发现萧战额外爱怜弱小,于是他便时常在萧战面前撒娇,让她抱让她陪着,如此她果然对他越来越好,楚玄每次看到这幅场面的时候,总是笑得很开怀。
萧敬之从这个时候就懂得了若是自己想要什么,就要自己想办法用手段去争取,而改变自己投其所好已然是最快捷的方式。
他们仿佛真的是幸福的一家人,那些从前的日子好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往日的忧愁都已经消散如烟。
在萧敬之七岁的那一年老太君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时常缠绵在病榻,于是萧战花了很多精力去照顾他,对于楚玄和萧敬之便没有了以往的亲热,整个将军府上下的气压都很低。
老太君这些年来时常劝说萧战娶小侍,萧战全都拒绝了,此时老太君病歪歪的躺在床上怒斥道:“如果萧家到你这里就断了后,我如何有脸面去面对天上的萧家的列祖列宗。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不瞑目?你若是坚持这样的话也不用再给我喂药了,直接让我就这样死了算了,也省得我再跟你们多生气。”
当时楚玄端着药带着萧敬之站在门外,他们两个将屋内的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萧战很久都没有出声,老太君一遍又一遍的问她,最后她说道:“只要您吃药,我什么都听您的。”
萧敬之看着楚玄脸色一点一点的发生着变化,他眼神中的光泽就那样暗了下去,他垂着眼眸就那样静静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带着萧敬之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年在重病的老太君面前萧战退缩了,她同意纳侍,破了自己当初的诺言。
这一天楚玄早早的就让人伺候萧敬之睡下了,然后跟萧战两个人在房间里边说着话。萧敬之一夜没睡,就那样盯着他们的那间房,然后看着那房内的灯亮了一夜。
萧战纳侍的事情提上了日程,然而老太君还是没有能等到那一天,他在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就那样平静的去世了。
这么张扬的一个人,这么倔强的一个人,他走的时候竟然是悄无声息的。
在他去世之后萧战和楚玄沉默着安排了他的丧事,而后前线再次传来战报,萧战得了圣旨再次启程。
那一天楚玄牵着萧敬之的手,他们二人在门前送萧战离开,萧战的背影就那样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那就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偌大的将军府之中这回只剩下了楚玄和萧敬之二人。
楚玄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开始不停的咳嗽,有的时候会咳出血,他面色苍白,有的时候一连几日都下不了床。
自从那年楚家受辱之后,楚家那边跟将军府就少有来往,楚家偶尔有传讯都是直接传给楚玄,楚家人听外边的传言说楚玄和萧战两个人过得很好之后就一直很是放心,是以往来传信也只是互通消息,没有人想到过来看看楚玄。
萧战也偶尔从前线传回消息,询问萧敬之和楚玄近来过得好不好,也询问府上的情况。
楚玄此时已经多日躺在病榻之上无力下笔了,他担心让人看出了端倪,索性让萧敬之代笔帮他写信,只在信上说他一切都好。
萧敬之写完了送往楚家的信,然而等到给萧战写信的时候他却是如何也不愿了。
楚玄笑着问他到底是怎么了。
萧敬之说道:“她不配。”然后他看着楚玄问道:“爹,你值得吗?”
值得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忍辱负重了十来年,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断送了自己的半生,而她不仅没有保护好他们父子,甚至连给出的诺言都没能算数,若不是老太君已经去世,如不是赶在这个关口边境告急,她说不定已经娶了几个小侍回来了。
既然这样那他爹这些年来独守将军府默默忍受着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楚玄拉过了萧敬之,对他说道:“那是你娘,她也有她的苦处,而且她事后也没有真的将人娶回来不是吗?”
只是还没有,而不是不会,这般自欺欺人的言论萧敬之听了都难过。
楚玄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番说辞说服不了萧敬之,他只低叹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我们这样的人太聪明往往容易伤了自己,我们一眼便能够看清别人的心,却往往不如单纯容易被人欺骗之人过得快乐,你这样敏感又这样聪慧,这样的爱憎分明眼里容不进沙子,你会伤了自己的。”
楚玄轻叹,“爹只愿你这一生不懂爱恨滋味。”
那一天萧敬之最后还是帮着楚玄写了信送往了前线。
老太君死后楚玄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的病一日赛过一日,然而将军府的事情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还有手上的生意他也不能不管,于是他终日拖着病躯继续的忙碌着。
他的病眼看越来越重,无数的大夫前来为他看病,最后却都没有成效。
萧敬之开始整日整日的守在他的身边,凡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帮着他分担。
萧敬之十岁那年楚玄得知萧战前线数万大军粮草断绝之后连着奔波了数日,为她们筹集了粮草送去了前线。
他呕心沥的帮了萧战最后一次,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只为保她最后一程。
楚玄临死之前将萧敬之叫到了床前,他拉着萧敬之的手说道:“爹对不起你,要留下你一个人了,但你也不要记恨你娘,你好好的活下去,以后爹不在了,你帮爹照顾着些你娘好不好?”
萧敬之拉着楚玄的手,答应了他最后的请求,楚玄就这样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萧敬之在那一刻骤然觉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便是对他们这种人的诅咒。
萧敬之在楚玄死后大病了一场,而后性子变得薄凉。
后来萧战来信,萧敬之只用几个字冷冷的告诉她楚玄死了,病死了。
楚玄是病死的,这话是大夫说的,多么可笑。
楚玄不是因为生他之时血崩而导致的常年身体虚弱,不是因为十几年来在将军府之中没有几天快活日子,不是因为他耗尽心力为将军府和萧战过度操劳,他只是病死的。然而他这病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么严重,又有谁曾问过一句?
大夫说他是病死的,其他人也都说他是病死的,于是萧敬之也只能说他是病死的。就像外界都传言楚玄和萧战极为恩爱,楚玄婚后过得极好一样,究竟内里是何模样又有谁知道呢?众人所能看到的终究也只是表象。
在那之后萧敬之接手了楚玄的一切,他是将军府之中唯一的主人,也是楚玄唯一的后人,这些事情他责无旁贷。他不会让任何人插手将军府,也不会让任何人动楚玄留下的财产。
楚玄手下吃里扒外,他杀;将军府中人不老实,他抓;商机,他掠夺;生意,他照做。他双手染血,最后撑起了楚玄曾经背负的一切。
萧战在楚玄死后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后便每隔一阵子来一封信,问他好不好,问将军府如何。
萧敬之每次回信语言寥寥,只说一切都好。
从十岁到十二岁,对于萧敬之而言是痛苦的,然而纵观他的整个人生,除了有萧战在的两年他过了两年真正快活些的日子之外,其余的他人生之中的大半时间其实都不曾如同其他孩子一般过得无忧无虑。
他十二岁的时候萧战终于从前线回来了,她打胜了戎国,回到京城之后得到了百姓的夹道欢迎。
她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是大饶的英雄,然而却也是一个没有护住丈夫与孩子的女人。
萧战回到京城的事情让萧敬之心思复杂,他想的最多的是楚玄,到死他都在护着她。他用自己的一生都在护着这个曾经妥协过,想要背叛他的人。
他曾在楚玄临死之前答应他照顾萧战,他决定护着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楚玄。
萧战回京之后还未回到将军府,萧敬之便接到了凤后的诏令,那是他第一次入宫,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宸安。
萧敬之对于谢宸安的第一印象就是慢,她的动作很慢,说话也慢,时间在她这仿佛是被无限的拉长了。
然而与她对视之时萧敬之才发现她的眼神很纯净,那里面有着对他容貌的赞叹,有着对他身份的好奇,还有着几分善意,那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谢宸安说要跟他一同去凤阳宫,萧敬之索性同意了,那个时候他脑中想的是萧战的归来,想的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想的是楚玄的逝去,对那时的他而言谢宸安不过是不需过多关注之人罢了,他从未想过以后二人还会有那般多的交集。
在萧敬之十二年的生命中,他对萧战加起来的记忆也就只有短短的两年罢了,在她背叛楚玄的时候,在楚玄去世的时候,他是恨着她的,然而在之后的两年他对她的印象就越来越淡了,再次与她面对面的时候萧敬之对她的感觉竟然只有陌生。
那一夜萧战在祠堂中陪着楚玄的牌位待了一整夜,而萧敬之也是一夜没合眼。他和楚玄本是一类人,他们都是极度聪慧也极度善察人心的,而在萧战这件事上,他却从来也没能理解楚玄。
但他答应了楚玄会照顾她,于是他也真的那么去做了,他帮她从夺储之争中脱身而出,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打理将军府的一切。
母子二人之间的相处始终隔着一道墙,他一直默默的观察着她,看她对自己的态度,对楚玄的态度。
萧敬之没想到会在赛诗会上第二次见到谢宸安,然而原本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就算是见到了也算不得什么,却没想到谢宸安竟然让谢宸轩上去帮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