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去吧。”
穆寒穿的还是那件猞猁皮大氅,北风凛冽,扬起大氅下摆,里头依旧一身黑色扎袖布衣,同色皮质腰封。
针线房倒做了几身管事们常穿的广袖长袍送来,不过他从来没穿过,换了衣裳样式他也不是士人,他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在穆寒心里,商号一职从不如韩菀近卫重要。
韩菀视线略过他腰封,在他左肋内袋的位置顿了顿。
她很明白他为什么隐忍深藏的。
那她就主动些呗!
又不难。
穆寒应声却未动,韩菀无奈,只好自己先进去了,拉开一点窗往外看,才见他转身往左壁值房行去。
关上窗,韩菀坐下端茶啜了口。
主动难倒是不难的,她想做就做了,但现在问题是,她有点点不知怎么做,没经验。
总不能大喇喇告诉穆寒,我也对你有意思了,你来吧。
这太直白了,不行的。
韩菀就觉得吧,得有个过程,循序渐进。
她托腮想了一阵子,最后觉得,最合适还是暗示,通过日常的点点滴滴,让穆寒察觉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她,然后发现她也……
岂不是顺利成章了!
韩菀一击掌,很好,就这么办吧!
……
主意定是定了,不过马上实施还是不能的,两人都忙,年旦休假就这两天了,整个总号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一直到入暮,韩菀才有空把穆寒叫过来,还是因为公事。
“笃笃”两下规律的敲门声,她一笑,扬声:“快进来!”
穆寒推门而入,俯身见礼,韩菀站起身,“今天忙不忙?叔父说午膳都没见你去吃呢。”
她声音清脆,翘唇看着他,皱了皱鼻子:“可不能这样,熬坏身体就本末倒置了。”
穆寒情绪也不禁轻快起来,不过面上不显,他回道:“谢主子,吃过了。”
“庖厨送来的。”
一如既往恭谨又简短的回话,他沉静肃立,高大的身躯映着窗棂滤进的天光和雪光,在玄关投下长长的剪影。
穆寒很高,异常高大健壮,韩菀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也得仰头看她,她大概就到他下巴还要往下三寸的位置。
但她瞧着挺喜欢的。
韩菀抿唇笑,指了指:“栾邑有信,是韩渠遣人加急送来了。”
信就搁在窗下的小案上,这边天光足亮,韩菀喜欢坐这边理事。
她眨眨眼睛,扯了扯穆寒衣袖,两人往小案行去。
小案不远,就两步,韩菀登上矮榻,在有凭几的一边坐下,又让穆寒坐另一边。
穆寒依旧不肯,无奈之下,韩菀只好让他把坐席拉到脚踏放着。
炭盆放得近,侍女就把脚踏上羊绒毯子撤了,现就光秃秃一条硬木,她没好气:“这么冷的天,坐一会膝盖就凉透了。”
她坚持,穆寒只好听她的。
韩菀见,这才笑了。
暮色现,天光暗下来,铜盆炭火闪烁,映着她侧颜一层晕红暖光,长翘玉睫微微轻颤,一双美眸霞色潋滟,华贵柔美丽色无双,一笑,如牡丹初绽。
“好了,说正事儿。”
两人坐好,韩菀神色一正,说起正事来了,“这是栾邑才到的,韩渠使人日夜兼程加急送至。”
栾邑,韩氏名下两大丹砂矿区,栾邑正是其中之一,还是魁首。
栾邑矿储量大,出产的丹砂色正且浓,是丹砂的上上品,价值比另一个矿区要重很多。
而韩渠,则是栾邑大管事,韩氏世代家臣出身,祖辈还是护着太子宜一起从韩国逃出的,被赐姓韩,忠心耿耿被韩父放在栾邑矿区打理大小事务。
“韩渠禀,廿一日繁城划归郇国。”
说的是郇国和缙国边界重新磋商划定的事。
如今,天子身边有申王震慑,诸王侯不敢轻动,天下这才勉强算保持平静,但各国之间摩擦还是不断的,这边界频有移动。
譬如这次,郇国和缙国的边界争论再次告一段落,双方从上月起开始重新磋商划定。
穆寒展开信帛,一目十行,他触角敏锐,一眼就看到问题关窍。
“繁城东倚关山,西临郇水,乃南北枢纽其位极重,郇国要了繁城,就必得舍出一处要地。”
而栾岭恰好在这次洽谈的区域上。
栾岭群山连绵起伏,栾邑矿脉恰好接近边界。先前虽接近,但好在却还是在郇国境内的。
作为每天赋税极巨丹砂矿,也属于要地之一。
穆寒皱眉:“万一栾岭被划归缙国,矿脉归属必生争议。”
韩菀点点头。
上辈子就是这样,愈八成的矿脉被划入缙国境,由于曹邑宰的里应外合,最后被栗氏成功夺得。
韩氏最重要产业,矿盐粮,三大巨擎支柱,其中之一遭遇重创,韩氏被鲸吞蚕食的伊始。
穆寒安慰她:“重新磋商的边界极长,从平阴一直候城八百里,铜铁关隘繁庶城镇足十数处,比丹砂矿贵重的不止一个,缙国应不会看中栾邑。”
韩菀笑了笑。
但她知道,上辈子还真是栾邑被划走了。
缙国倒是想要铁矿或祁山关,可惜郇国死活不肯给,差点撕毁协商再次兴兵,后来一番来回谈判,缙国最后要了栾邑和锡矿所在的两处山区,才算没有谈崩。
丹砂矿重要程度比不过铁矿和祁山关,偏偏价值很高又非战备必须,事涉国界利益,若有谋算,这是阳谋,再多的人力打点和斡旋都起不了作用。
韩菀知道结果。
不过她经历过一次,心情还是很平静的,反正这次矿脉她不会让人就是了。
现在这些也不能给穆寒说,韩菀便笑着应了句:“希望吧。”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收拾一下回去吧。”
两人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阵,正事说完,韩菀站起,舒展一下筋骨,坐一天她也累了,活动一下,剩下的明天再处理。
“是!”
穆寒站起,应了一声。
他将小樟木箱搬过来,帮韩菀收拾案上的东西,韩菀先整理了,一件件递给他。
她冲他一笑。
穆寒低头收拾,心里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韩菀前几天发现荷包无措复杂,虽她努力佯作若无其事,但穆寒敏感,还是隐隐有些察觉。
这一度让他心弦绷紧,好在今天观察,韩菀态度如常,甚至比平时还要轻松几分,他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是错觉。
……
深冬天黑得早,收拾好了,出得书房大门,天已黑透了。
下值的时辰早过了,有些值房锁了门,有些值房挑起烛火。
灯光点点,沿着甬道一路至车马房,穆寒一直紧随其后,风很大,台阶一会就吹了一层雪粉,被人一踩,就结了冰。
韩菀提着裙摆下去,脚下冷硬还有点滑,她眨眨眼睛,脚下微微一趔趄。
一只手非常及时扶住她背,一触即收,微微往前一送,恰好她站稳的力道,就立即收了回去。
诶。
没关系,慢慢来呗,一次不成,那就多来几次,润物细无声嘛。
她一点不急,反正他们一直在一起的,时间多的是。
韩菀轻哼小调,这是她和阿爹去楚国听过的水乡年曲,她撩起车帘,趴在窗舷上。
年关近了,过两天就是除夕,各家洒扫檐枋,门前贴上簇新的红联,郇国有除夕灯节的传统,各家在檐下挑起红彤彤的大灯笼,临街铺面,一层层五彩花灯。
雪停了,风见小,白皑皑的银装素裹,长街灯火灿烂。
韩菀解决了一桩心事,心情格外愉快,叫停辎车,下街行走赏灯。
穆寒其实不大赞同的,天气极冷,怕她冻着,只见她这般兴致高昂,最后还是没劝,只低声叮嘱随车侍女记得先伺候主子添衣。
韩菀听见了,含笑瞅了他眼,从善如流,多穿了一件厚毛袄子,披上厚厚的貂皮大斗篷,跳了下车。
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轻响,火树银花,欢声喧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映着灯火,小孩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兴奋笑闹,挥着手里的糖葫芦。
韩菀也买了一根糖葫芦,糖不算上好,不够清甜,窖藏的山楂有些酸了,她却吃得很高兴,把一整根糖葫芦都吃掉,回头冲他一笑。
韩菀突然就觉得,保住家业重要,查清真相重要,正事都很重要,不过啊,这日子还是得尽可能过得开心些快乐些过,不然多亏啊。
想起阿爹,那个清隽慈爱的父亲,他也不会希望的。
她回头笑:“穆寒,我们走快些!!”
……
韩菀沿着长街一路走到尽头,挑了几盏彩灯,一盏给弟弟,一盏给阿娘,还有一盏她的。
最后一盏兔子灯,她送给穆寒。
高大魁伟的青年,手里提着一盏巴掌大的兔儿灯,说有多不搭就有多不搭,经过行人不断侧头笑着指指点点,让穆寒十分不自然。
韩菀促狭瞅着他,哈哈大笑。
笑声清脆,顺风洒在长街,穆寒有点无奈,但更加高兴。
唇角翘起,他小心提着手里的兔儿灯。
……
欢笑一场,胸臆格外舒畅,要说韩菀唯一惦记的,那就是方溪那边了。
重新登上辎车,她帮穆寒把兔儿灯保存起来,说回去再给他。
辎车辘辘,告别街灯,呼吸一口沁冷的空气,韩菀问穆寒:“方溪那边有消息了没?”
穆寒说:“快了,今早搜寻暗哨发现他留下的暗记。”
“那就好。”
人经不起念叨,才刚说完,辎车进了府门,就见留守近卫疾步奔来。
“禀主子,方溪回来了!”
“好!”
韩菀精神一振:“我们马上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追求撩撩撩啦,强制别急哈,肯定软的不行才上的硬的嘛哈哈哈哈,先撩撩
晚上好宝宝们,三更开始发了,爱你们!!!(づ ̄3 ̄)づ
第29章
方溪负了伤,臂骨折了,肩膀中了一箭,脸上身上许多擦伤淤青,幸好伤势不算重,韩菀到时医士提着药箱出来,已包扎好了。
闻得主子亲来垂询,方溪和罗承等人忙迎了出来,“卑职见过主子。”
“快快起来。”
韩菀赶紧将人扶起,“你有伤在身,不必拘礼。”
“进去说话。”
方溪生得矮小,皮肤褐黄相貌普通,过目即忘的那种,身手不算很拔尖,人却极灵活极机警,极擅藏匿追踪,天生的暗哨种子。
雪崩之后,他和王伍在山上兜兜转转,还真寻摸到了李翳一行的痕迹。
顺着一路追到南城门,其时黑衣死士四散遁逃,他们摸索很久,成功缀上了去。
但可惜的是,最后结果并不如意。
方溪单膝及地,愧道:“请主子恕罪,卑职无能,未能找到李翳幕后之主及死士营。”
“你无罪,快起罢。”
韩菀示意阿亚将人扶起,等方溪重新半躺下来,她问:“详情如何,可得什么新的线索吗?还有,王伍呢?王伍如何了?”
方溪道:“卑职尾随其中一死士在城外穿梭,此人换装后绕了半天,最后和小队汇合,后伪装成商护,再与李翳汇合,……”
方溪这趟极之惊险,他和王伍不断换装,小心翼翼地尾随着李翳一行,左绕右绕。后者极谨慎,郇都正在大肆搜索袭击者,他索性离开,真押了一批货去了容邑,等事情平息了才回来。
方溪王伍千辛万苦缀了回来,本以为终于能够触摸核心了,但谁知,方溪摇头:“此人警惕心之高,心思之慎密,六识之敏锐,堪称一绝。”
抵达郇都地界转了两圈,李翳突然将手下人分成两拨,各奔东西,由于距离远一色装束,分不出哪个是真李翳,方溪王伍只能一人一边跟上去。
少了同伴配合,掣肘陡生,一路惊险连连,最后被李翳一记回马枪诈出暴露。
“……卑职一路遁逃,逃到临水边上,眼看再无遮蔽,幸天不绝人,那一段冰面甚薄,……”
当时方溪一咬牙,重重一跳踏破冰面坠入水中,屏息跟着水流泅去。腊月寒冬,他身上又有伤,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他差点冻死在河里。万幸的藉着黑夜和冰河,他最终成功脱身,被搜索暗号前来接应的同伴找到。
这般惊险一趟,虽没能获悉李翳来历,但也不是毫无收获的。
“路上他们接获一信命,李翳立即加快速度。”
现在,基本能确定李翳之主出自郇都,李翳接信后不敢怠慢连夜折返,回到郇都搜索刚好平息。
方溪王伍分一人去打听这个信使,最后确定对方是从郇都方向来的。
还有一个,“夜宿客舍时,卑职等听到几人闲聊,说‘回去修整几日,过了年又该启程了’之类的话。”
“还有一句,什么‘上面说是按原定计划行事’。”
方溪回忆着一字不漏复述完,最后道:“王伍跟另一边去了,那是障眼法,应无碍,想来很快就该回来了。”
“原定计划?”
韩菀和穆寒对视一眼,几乎是马上,她想起丹砂矿。
对方最近最大的行动,就是丹砂矿,也恰好和她记忆中时间点对上了。
“看来这此次边界重划,有李翳之主幕后推波助澜。”
韩菀好生安抚了方溪,让他好好休息养伤,沿着庑廊折返郦阳居,穆寒肃然低声。
她点点头。
回到郦阳居,她从书房取回一个小匣,里面是边界商定前后的所有讯报。
所有参与谈判划分的,前后进言讨论过的,两国但凡涉及的官员都从大到小一一摘抄出来,并标注了所属党派或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