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深受韩氏和主君大恩,当谨守本分,思竭力回报,否则他日九泉之下,亦无颜面面见主君。”
“先前穆寒僭越,请主子责罪。”
“穆寒卑微,难堪主子垂青,请主子收回成命。”
穆寒垂眸,静静说道。
韩菀目光本含着期盼,柔软中带着殷切的期盼,不知不觉敛起了,她看着他:“那我呢?”
穆寒俯身叩首,哑声:“凡主子有命,穆寒万死不辞!”
“我不需要你万死。”
又是这种恭敬又规矩的姿态,在无声拉开二人距离,胸臆间无端一股子郁火,韩菀霍地站起:“我要你万死做什么?!”
“你死了难道我就会高兴了吗?”
她之命,万死不辞,可但凡需要万死不辞的命令,都是公事,言下之意,是不包含像刚才那种私人命令。
她才放过话的,可他不惜被调离她身边,也不肯从她,亲近她。
一瞬韩菀气极了,她都这样了,她都做到这地步了,她抛开一切矜持,她都剖白到这地步了,可他还是给她这样一个回应,他究竟还要她怎么做?!
“你!!”
韩菀生气了,她提起一口气正待高声质问,只穆寒意志坚定,身姿一动不动,话罢以头触地,“咯”一声青石板清脆轻响,夜色中极清晰。
韩菀忽就住了声。
一股子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是在唱独角戏,不管怎么竭尽全力,都不会得到回应。
忽就疲倦了。
她本来就很疲惫。
她一直都在积极应对所有事,内奸外敌,内务外事,商号的事感情的事,没歇过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保持乐观的态度去面对,去处理。
但她是个人,其实她也会累。
从回来至今,从去缙国处理矿脉归属起就一直高强度的体力脑力消耗,忽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就泄了,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盯着眼前湿淋淋的人,她忽觉有几分意兴阑珊。
仰首看着夜空,乌云遮蔽,一弯月牙孤孤单单悬挂在天幕上。
她站了片刻,“好。”
“那随你的意吧。”
韩菀转身,走了。
……
韩菀病了一场。
转身回屋的当夜,她起了热。
心口撑着的那口气稍稍一泄,这一年尤其近两个月积攒下来损耗疲乏便汹汹抬头,一起热就是高烧,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
过了不知多久,穆寒从院后回东厢,黑暗中,他沉默枯坐。
韩菀发过话,他倘若不从就不许再留在她身边,他不知是否明日就会被逐出,只尚在一日,他就谨慎职责。
把身上凉透了湿衣换了下来,佩剑出门,沉默无声巡视院内外岗哨。
今晚值夜的是阿亚,他领着一小队人沿着廊道匆匆行来,迎面看见穆寒,后者上半身覆盖在庑廊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感觉如春寒夜里的井水一般的冰凉孤寂。
阿亚长叹一口气,现在他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只道:“主子起热了,你去叫医士吧?”
夜半的脚步声急促凌乱,医士匆匆赶至,赶紧开了方子让人煎药。韩菀烧来得太猛,幸好他日常配有药丸子,忙忙先化开两丸让撬开牙关灌进去。
里面人声脚步声忙乱一片。
穆寒死死捏拳。
韩菀衣衫不整卧床,护卫们当退避在外。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自己,守在内室门帘前。
内室。
折腾了小半夜,换了两次的方子,也是瞿医士医术精湛,到天蒙蒙亮时,她终于醒转过来了。
半宿大汗淋漓,换了十几身寝衣被褥,温媪小心半搀扶她起来,韩菀有些虚脱,倚在温媪怀里就着她的手慢慢把药喝了下去。
长夜将尽,蜡泪在烛座积了厚厚一汪,韩菀还有些热,但神志已清醒,偌大的室内侍女仆妇十几,端茶递水,垂手侍立。
没见穆寒,她也没说什么。
温媪扶着,她慢慢躺了回去,阖上有些沉重的眼睑。
韩菀意志还是很坚定的,她很快就调整好心绪,病也好得很快,她再睡了一觉,待天色大亮,烧便退全了。
用了一碗栗粥,她吩咐更套车,如常出门去总号。
温媪一惊,慌忙苦劝,才刚病愈怎么也得歇息一日。
韩菀摇了摇头,只淡淡道不用。
“商号还有要紧事。”
她从小就是个主意大的,哪个仆妇也拿不住她,如今执掌商号积威日重,昨日半昏半醒说一句不许声张惊动母弟,还真愣是一点风声没透。
温媪平时倒能劝两句,只她才刚被韩菀发现了先头的事,后又被严厉训斥告诫一番,见她神色淡淡,也不敢再多劝,只得紧着收拾一番让随行侍女带去。
……
韩菀说有要紧事,还真不是假的。
她一举肃清了栗竺李翳苦心经营的细作网,对方震动可想而知?接下必风高浪急,她并没有长久卧病休憩的闲暇。
抵达总号,一进书房院门,她随即叫了阿亚,问道:“昨日可有信传回?”
“有!”
阿亚跪地:“寅末讯至,李翳再抵栗府,入黑至,议至天明方离。”
意料中的事,昨日总号围蔽散了,众人各自归家,消息肯定捂不住了,栗竺那边该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
韩菀猜得不错。
一夜秉烛商议,在场所有人眉心深锁,五年部署,被个小丫头一着连根拔起,又快又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栗竺恼恨,重重一击案:“韩伯齐真真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最上首的李翳眉目阴冷。
“事到如今,我们唯有调整计划了。”
在他们原先的计划中,曹邑宰是一枚重要棋子,他里应外合之后,再有细作网的支撑,他们能很快地接手韩氏。
可如今,曹邑宰死了,细作网被连根拔出,剩下零星的人手,根本无法产生什么重要作用。
所有人事皆已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偏移,原先计划尽数夭折,他不得不另行设法。
李翳慢慢转动手上的乌金扳指,不过,他也不是毫无准备的。
……
随阿亚一同进禀的方溪王伍等人请罪:“小的们无能,未能得悉李翳来处。”
这五天,韩菀都是闭门门户,她回来得很低调,但栗竺那边还是马上就知悉了,并大致猜测到了她的作为。
一连几天,李翳几次前往栗府与栗竺议事,最长他停留过一天多,但从不长驻。
韩菀猜测他很可能会上禀他那藏于幕后的主人,吩咐了方溪王伍等人远近潜伏试图跟踪,可惜都失败了,他们一直都没能跟到最后。
李翳的落脚点没找到,幕后之主更无从谈起。
韩菀揉了揉眉心,昨日一宿未歇,她才刚病愈,头还有些疼。
她安抚了方溪王伍等人几句,“不必焦急,蛰伏伺机即可。”
有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相信李翳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焦急于事无益。
勉励众人一番,“好了,都下去吧。”
“是!”
众人齐齐跪地告退,包括一直侍立在堂下的穆寒。这些事情,也涉他归管,韩菀叫阿亚的时候,他便一同入内。
因着韩菀说的是“都下去”,他单膝着地,与阿亚等人一同退下。
韩菀并没特地看他。
自昨夜僵持及争执过后,两人便陷入冷战,韩菀没有把他调离身边,但也好像忘了他,眉目眼风,没再多停驻一分。
穆寒六识敏锐,他其实很多时候能察觉到韩菀看他的视线,哪怕是背后,旧时他转身,她视线总要在他落在身上停留一下。
可今天没有。
她没再多看他半眼,待他,与阿亚方溪等人并无区别。
这样是最好的。
穆寒清楚知道这一点。
他一直努力想做到的,也是这点。
心头涌起一阵苦涩,极苦极涩,他尽力压下,忽略过去,这样就很好,一切都回归原位。
……
门“咿呀”一声阖上,韩菀笔尖顿了顿,随后继续快速书写。
和穆寒冷战了。
他一再拒绝她,她也负了气,没理他,不看他,不再去想这人。
反正她忙得很,事情多得做不完。
一早上都在忙碌商号积压事务,中午额角脑筋隐隐跳疼,她扒了几口米饭,把药服了,躺了大半时辰,这才感觉好了点。
她吩咐把韩仲丘等几人叫来,正打算开个小会,不想先一步有外讯回来。
是田荭那边的。
他领的是追踪刘二的任务,就是小杨氏的那个接信的陪嫁门房。
田荭是孙氏院里的侍卫队长。先前她带穆寒罗平去缙国,田荭留下总领守卫之事。能当队长都是忠心可信的,她并不想厚此薄彼,引发不必要的不平猜嫌,于是解县的任务吩咐他去。
田荭能力也是极不错的,顺水而下,披星戴月,他以最快速度抵达解县,刚好赶上了杀人灭口。
韩菀霍地站起:“刘二死了?”
阿亚跪地:“是!”
韩菀接过他手上讯报,一目十行。
原来田荭赶到时,刚好赶上杀人灭口现场,据刘二近日和邻里口风,他是至少要常住一阵的,不想话说完没两天,有人秘密潜入,将喝了小酒酣睡在床的刘二杀死。
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
灭口者前脚走,田荭后脚找到,刘二颈间的血还淌着热烫,他们赶紧分头追寻。
由于对方刚刚离开,不远,最后成功找到此人踪迹。
此人杀人后,一刻不停留,趁着闭城门前离开县城,一路往北。
郇都就在北边。
“田荭正尾随此人,此人速度也极快,想来不日就回到郇都。”
韩菀抬眼。
杀人灭口者,很大几率是李翳。
这第二封信有问题的几率已非常大了。
栗竺李翳分工明确,这些暗中杀着的事情,据经验都是李翳负责的。
那这一次,会不会意外获悉李翳的驻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放心,冷战不会很久的啦,接下来咱们走一点能促进感情的剧情~~(*^▽^*)
笔芯宝宝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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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韩菀压下讯报,吩咐传信田荭,务必仔细跟进,查清此人背后主使。
另外,她命精挑人手,马上去支援田荭。
阿亚穆寒领命而出。
穆寒的得讯小会过来的,他距离最近,来得最快,领了任务办妥后匆匆折返,人已到齐,就差他一个。
韩菀垂眸在沉思,人齐后,她遂收敛心神,先说眼前正事。
这个小会,主要是商议先发制人的。
栗竺李翳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思,足可见其志在必得,韩菀小胜一局,自要乘胜追击。
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了。
韩菀不托大,也不贪心,要快,要准,要狠,她欲联手他人,借一切可借之力。
商场逐利,这么多年下来,朋友有,仇家自然也不会少,韩氏如此,栗氏也必然。
韩菀意欲联合同盟,共狙栗氏。
这个念头,她很早就有了,也一直留意着,前后还听取了不少人的意见,至缙国成功保住矿脉又开始拔除细作网之时,她知时机已成熟,当时就传了讯让陈孟允开始接触她看好的几家,以择取盟友。
小会一开始,她先问这事,陈孟允道:“乐氏、羊氏、郭氏,此三家最为妥当。”
韩菀给的名单有五家,经接触后,陈孟允剔除了蓬氏和石氏,他递上自己了解的详情,和口述一些他对这几家的个人印象。
韩菀点头,陈孟允掌一国总号多时,眼光老辣经验丰富,且由于老陈管事,他对郇国情况也十分了解,这事交给他最合适。
她快速看过,很赞同。
既圈定合意盟友,那接下来就是接触结盟了。这是大事,需韩菀这个家主出面。乐氏总号在乐陵,韩菀遂亲自手书一封,交给陈孟允,让陈孟允携书先去拜会。
一次成了最好,不行的话她再亲自去一趟。
至于羊氏郭氏,总号就在郇都,就由她亲自负责。
小会内容重要,但耗时并不长,很快就确定下来,随即散了。这事越快越好,陈孟允匆匆回家整理行囊出发,而韩菀也不耽误,立即送出拜帖,稍作收拾,这就登车出门。
先去的是郭氏,郭氏很近,大家同在朱雀大街,也就几里的路程。韩菀很低调,吩咐先回府,后换了辆二房惯用的车,左绕右绕,这才往郭氏总号而去。
虽她知道栗李肯定使人盯着自己,但该做的,还是得尽力做上一做。
辎车停在郭氏总号的侧门,一撩起车帘,就见那个熟悉的高大黑色身影,穆寒翻身下马,正脊背挺直侍立在车厢侧。
心里一堵,她还憋着气,不想理这人,目不斜视,提裙摆下了脚蹬,吩咐:“去拍门。”
她提前送了拜帖,但郭氏这边肯定在正门候着的,听拍门有人打开,很讶异,忙忙迎进,“韩家主请。”
妙龄女郎姣美逼人,偏举手投足无不极具一家之主之威,美丽高贵与威仪相结合,教人不敢逼视,那小吏慌忙一边请进,一边飞快叫人去禀。
韩菀微笑颔首,提起裙摆踏上台,纤细身影毫不停顿在眼前而过,她并没偏头看他半眼,那曾经有过的温柔微笑更是如同一缕烟云,恍旧日幻觉。
穆寒一步一步,跟随在她的身后。
路是他自己选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