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身,长长吐出胸腔一口浊气。
想要确保安全,还是得尽全力把计划顺利进行下去啊。
……
时兴田猎,春猎夏猎秋猎冬猎,一年四季皆可,除了像避暑那会那种庞大每年都有的狩猎,也有小型的,即兴的,逢郇王兴起,说走就走并不出奇。
今日接了帖子,明日就出发了。
辎车跟随太师府的车队,一路往西郊云岭行宫而去。
人少,韩菀一行直接就当作为公羊夷的随属,跟着他一起住在行宫的外围。
冬猎第三日,郇王召见了韩菀。
闻得太师遣来的仆役禀,孙氏一下子抓紧了女儿的手,韩琮也是,腰一下绷紧了。
韩菀不着痕迹拍了拍母亲的手,“阿娘,我去去就回。”
“嗯。”
孙氏深呼吸,努力装作自然姿态,“快请进来,坐下喝口热茶罢。”
只太师府规矩大,那仆役俯身,婉拒了,侯在廊下等待。
孙氏低头继续给韩琮剥橘子,韩琮忙垂下眼睑,努力放松,他没办法帮姐姐的忙,只能努力不拖后腿。
……
再说韩菀。
她不敢耽误,飞快更衣梳洗,对着铜镜暗暗深呼吸几下,只带着穆寒罗平,跟着仆役往正院去了。
公羊夷也一身整齐,已在等她了,见韩菀来,也不废话:“王上召见,你且随我去见罢。”
韩菀敛衽:“谢太师。”
两人没再多说。
公羊夷先行,韩菀随后,立即就随了宫侍往行宫正殿方向而去。
初冬时分,冷风飒飒,只雪还未下,崇山原野一片萧瑟色泽,云岭巍峨连绵起伏,天地间一片苍浑的雄壮。
西郊行宫依山势而建,高楼广殿重重叠叠,愈发被这苍茫天地衬得气势恢宏。
韩菀并无心欣赏这风景,她微微垂眸,紧跟在公羊夷身后,步伐很快,穿过内宫门,沿着长直甬道一路往上。
风很大,她心跳渐快,已能望见那座位于整座行宫最中心最宏阔高巍的宫殿,它矗立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俯瞰山麓一切,路上的执矛军卫越来越多,尖锐矛刃映着天光,沉沉无声,气氛肃杀。
这种氛围中,很难让人不紧张,韩菀三人脊背绷紧起来,抵达阶下时,她深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宫侍无声退去,公羊夷直接领着韩菀入内。
厚厚的羊绒地毯落地无声,如兰似麝的馥郁暖香入鼻,陌生得让人有些排斥,这是一个偏殿,宫侍王卫垂首肃立,偌大的殿内非常安静。
穆寒罗平都被留在了殿外,韩菀只身一人跟着公羊夷入了殿,她微微垂眸,入目是精致奢贵的地毯香炉宝鼎以及一色紫檀桌椅榻案,她一眼就发现南窗天光投下剪影,宽大矮榻的长案后,有人影微动。
郇王在那里。
公羊夷领着她往那个方向去了,须臾,在正对矮榻前一丈的位置停下,“老臣见过我王,我王万安!”
韩菀眼观鼻鼻观心,跟着敛衽一大礼:“韩元娘见过我王,我王万安!”
“起罢。”
是个中年男低音,沉沉的,穿透力很强,如无形山岳下坠,陡生重负压坠在心坎一般。
韩菀心弦绷住了,她感觉有一道存在感非常强烈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掠过,郇王的目光犹如鹰隼锁定猎物一般,漠然冰冷得让人呼吸为之一屏。
好在,这目光并未停留,随意一掠而过,郇王道:“不必拘礼,起罢。”
这话主要是对公羊夷说的,另郇王还给公羊夷赐了座,韩菀算沾了光了,也坐了下来。
郇王和公羊夷聊了几句朝政,没多久,话题就到韩菀身上了,郇王瞥一眼韩菀,淡淡:“这位,就是韩氏家主?”
韩菀立即起身:“回王上,正是。”
上面有茶盏端放的声音,郇王啜了一口茶,没说话,公羊夷便接口:“韩家主这般年纪轻轻,便撑得起家业,倒实属不易啊。”
韩菀眼观鼻鼻观心,肃道:“家父骤然离世,母寡弟弱,不得已,韩菀只能迎难而上,幸得祖宗庇佑,才算勉强支应得住。”
规规矩矩的回话,不深也不浅,没有提及半句其他,就连她“已知”的杨膺杨夫人也没有沾上一丝,不抱屈不埋怨,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这种场合,通常只要一句话,甚至只要进门一个照面,就能看出人的深浅。
韩菀的表现,甚至比之许多重臣贵胄之家的子弟第一次见驾,都还有好出许多。
郇王挑了挑眉:“韩家主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他终于正眼看了韩菀片刻。
这目光给人压迫感十分之大,掌一国之生杀,落在身上犹如实质,韩菀后背的皮肤感受到了这种力量,汗毛一根接着一根竖了起来。
她定了定神:“韩菀不敢当。”
接下来,郇王没再和她说话,话题略略停留,公羊夷说起商事和经济,以及南北天灾差异,以及对这几年北地天灾人祸频发的感慨。
有涉及的韩菀的,她一一回了。
尽量简明扼要。
这个郇王,实在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国君。他没说话,可韩菀却半点也不敢忽略他,反愈发慎重,每字每句都在心里反复过几遍,这才说出口。
短短一阵功夫,她后背里衣已见汗湿。
随后话题便转移开了,涉及朝政国事,她闭嘴如蚌壳,规规矩矩坐着,视线放在坐席前三尺,耳边是郇王和公羊夷的交谈,她只当自己不在。
这次召见,并没持续很久,大约是两刻钟上下,郇王仰靠在凭几上,道:“行了,此事朝上再议。”
“下去罢。”
韩菀随即起身,与公羊夷一起,告退,退了出殿。
出了大殿,公羊夷没有和韩菀一起回去,他往另一个方向,只吩咐宫侍,让宫侍给韩菀带路。
韩菀拱手,与公羊夷别过,随即带着穆寒罗平,按原路折返了。
……
北风瑟瑟,微微黄尘随疾风扬过,大殿阶下几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宫墙拐角后。
公羊夷立在大殿前的宫廊下,看韩菀走后,他没有去其他地方,却一转身,沿着宫廊走到尽头,回偏殿去了。
偏殿内,已多了好几个人,其中两个是熟面孔,一个两鬓微白人至中年形象肃严,另一个遒劲精瘦微黑肤色,一双鹰目眸光冷冷,眉目摄人气质阴翳。
一个襄平侯杨膺,另一个赫然是李翳。
这二人,前者皮弁冠束发一身绯红朝袍,另一个长靴踏地身披软甲甲胄,竟是一身王卫样式的装束。
韩菀猜得还真没错,李翳乃郇王近卫校尉,贴身心腹之一,他领的差事,正是和襄平侯杨膺一起谋取韩氏。
只可惜,这差事至今为止,办得不算漂亮。
公羊夷回来后,这双方在如何处置韩氏的的方针上产生很大分歧,话没说得两句,三人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公羊夷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这样没有后患,对郇王乃至郇国都好。
杨膺和李翳自然不会愿意,他们花费了这好几年的功夫,怎甘心?
要是按原定步骤收网,差事虽有岔子但也算顺利完成了,功劳还在他们身上。倘若韩菀就这么带韩氏投来了,这功反让这公羊夷白占了,他们费尽心力反不得讨好,谁肯?
这平时还算敬重的太师名头,现在也不好使了。
公羊夷和杨膺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横飞。
郇王却没开口,想起方才所见的韩菀,他微眯了眯眼。
王上不表态,双方吵得非常激烈,最后杨膺瞥一眼郇王。他为郇王心腹多年甚是了解,一看郇王表情就明白了几分,立即道:“王上,此女顽骨难驯,只怕难为我等所用,老臣以为,还是一劳永逸为妥。”
“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丫头罢了。”
公羊夷反唇相讥:“杨侯这般胆小,岂不笑煞人也?!”
他冷哼:“怕不是杨侯怕某得功,自己费心数年无得益罢?”
“你!!”
公羊夷没理他,转向郇王,要说了解,作为王师,看着郇王长大的他,对郇王了解只会比杨膺更甚。
他知见了这一面后,韩菀并没能让郇王定下主意,公羊夷想了想,提议:“王上,既人已住进行宫,不妨使人再近距离观察一番罢?”
到时再下定论不迟。
郇王挑了挑眉:“那便依太师所言。”
他瞥一眼李翳,又吩咐另一个心腹校尉:“陈堂李翳,你二人去。”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全垒,明天会有所突破的,大概能上到一半吧哈哈哈哈哈哈
爱你们!!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腹黑大小姐莉莉丝”扔的手榴弹哒,啾啾!!
第77章
长长的宫巷,一前三后四人渐行渐远,过了内宫门,往外宫苑落方向行去。
风很大,北风夹杂着山间的黄尘飞扬呼啸而至,云岭植被茂盛,不时有干枯的草屑和细碎枝丫被疾风挟着刮过,吹得人脸面生疼。
韩菀把面巾往上提了提,出了内宫门后,四人都往脸上系上巾帕。
有了面巾遮挡,韩菀徐徐吐了一口气。
刚才的应对,她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郇王不置可否。
仍很难,前期造势她已竭尽全力了,很真毫无破绽,不管是张允还是太子丹,都认为火候足够,已不能更好了。
可即便毫无破绽火候也足,眼下这相投之事,行不行?能不能成功?郇王的态度尚在模棱两可之间。
倒不是被看出什么猫腻,若有被发现韩菀现也不能再在这里站着了。
郇王是在犹豫。
他的心思,韩菀大致能猜测到一二。
布置了这么久,等了长达数年的时间,马上可以收网了。韩氏直接到手一劳永逸,岂止杨膺李翳不愿意罢手?
这郇王,似乎也不大愿意。
作为一个鹰派君主,他心里应其实更偏向直接强取豪夺。
但另一方面,正如公羊夷的进言,郇王当然清楚这样会更好,更没有后患。
所以,他才会松口肯见韩菀一面。
只可惜,这次见面,他发现,韩菀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操控的人。
于是,郇王没有当场表态。
这对韩菀其实是不利的。
她知道,她得尽快降低郇王戒心。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万一杨膺说服郇王,这就糟糕了。
其实,刚才这第一次见面是最好机会的,但韩菀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不显软弱。
一个十六七才刚及笄的少女,从没掌过外务,却在父丧后撑起家业,并和李翳栗竺周旋多时且还占据了上风,得是这样的镇定和魄力才能与之相符合。
战栗,露怯,甚至因面见郇王而惊颤失态,那就假了。
郇王没应,显然韩菀给不到他想要的印象。这第一次评估,没有成功。成败就在那一瞬间,当时韩菀手心尽是汗。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刻意示弱。
因为她怕郇王很快会回过味来,这佯投立时失败不说,一旦对方多想一点,她母女三人能不能囫囵走出行宫都还是未知数。
这是一场心理博弈,韩菀得先站稳了。
事实上,她的表现也很符合她一贯以来的的形象,所以局面继续停留在待定之上。
韩菀知道自己的得快,她得尽快在这个形象的基础上,设法降低郇王的戒心。
好让他的理智战胜偏好。
她得给前者加筹码,最好是重量大一点的,让前者立马压倒后者。
……
可该怎么样做,才能合情合理地展现适当的弱点,以此扭转她刚才留给郇王的印象呢?
头一个,什么弱点合适?
露怯,失态,这些都不行。那么这样一个镇定有魄力小小年纪就牢牢掌控庞大家业的少女,究竟得配一个什么样的致命缺陷呢?
强者有弱,勇者有惧,这都不奇怪,韩菀思路是对的,但现在问题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出合适的弱点。
弱点未必很难找,可眼下关键在于,她还得不着痕迹暴露于郇王眼下,这就很难了。
她有些焦急。
不过韩菀没表现出来,回到宫苑,赏了宫侍,她安抚了母亲弟弟两句,就匆匆回房去了。
给罗平打个眼色,屏退仆婢,掩上房门,待屋里就剩下两个人,穆寒难得有些按捺不住心焦,低声问:“主子?”
韩菀进去多久他就悬心了多久。
方才他和罗平站在偏殿的外拐角处,虽远,只偏殿窗牖没有关严实,隐隐约约,他听到殿内一些对话。再观韩菀脸色,显然,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韩菀轻轻摇了摇头,在这行宫,得慎防隔墙有耳,哪怕使了罗平去巡视,她也不能放心。
她拉着穆寒的手,一路进到最里头的寝室,这才坐下来。她附在穆寒耳边,低声把面见郇王场景以及前情后因都说了一遍。
穆寒眉心当即皱起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韩菀长吐一口浊气,继续压低声音:“我们现在……”得尽快想出法子来,不然时机稍纵即逝,结果怕会很糟。
结果话才出口,穆寒骤一动,他蓦伸手捂住她的嘴。
韩菀一愣。
却见原本正仔细倾听她说话的穆寒耳廓微微一动,捂住她嘴的手很用力。
他视线往衣橱立柜那面墙飞快一睃,而后给了韩菀一个噤声的眼神。
……
安排给韩家人的这处宫苑,是有特殊暗道的。
从旁边宫苑的空置庖厨能开启机括,进入地道,这地道会一直通到韩家人所在宫苑的每一间正房。
若有人详细丈量算计一下每间正房的建筑面积和室内实用面积,就可以发现,后者会比正常情况要略小一些。
原因无他,每间正房都有夹墙,刚好能站人,从地道登阶而上,可在夹墙内通过特制的琉璃眼,窥视外面情况。并且由于特殊建制,里面听外面声音很清楚,就算耳语也能放大隐约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