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蹲下身看着江易:“他们会对云今好的。”
江易稍眼里写满怨恨:“为什么要是她?孤儿院那么多小孩,你们为什么非要领养她?”
少年将他情绪尽收眼底,笑了笑:“你希不希望她过得好?”
少年的父亲有些人脉,不费什么力气就揭露了福利院的肮脏勾当。事后夫妻二人看了孩子们的相簿,花裙子、白袜边,只一眼,漂亮灵动的女孩就撞在少年母亲的心上,她泪眼朦胧道:“这就是我梦里的女儿。”
少年说:“云今以后会住在我家,她可以去念书、去学英语、去弹钢琴,随时都能吃到花园里的葡萄和苗苗面包房新鲜的面包,她可以去做一切她喜欢的事,再也不会有人打她,她也不用饥一顿饱一顿在外面流浪,你不想让她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江易眼睛里的光黯淡了,可当他望向院里小云今脸上天真的笑容时,又变得柔和了。
“你可以常常来看她,我们一家人都会欢迎你的。”
江易一言不发,转头走了。
*
小云今洗完澡,抱着小盆从浴室出来。
夜里的风裹挟着墙外蔷薇花的香味,拂面而来一阵清爽,女孩踏着石板路走回宿舍,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
她抬头,看见小江易攀在墙头,连忙丢下盆子跑过去。
许多天没见,江易瘦了点,眼窝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小云今踩着花坛上的砖块,踮起脚刚好可以够到江易的手。
小云今攒了一肚子话和他说,有福利院的嬷嬷换新人了,新嬷嬷很慈祥,从不打人,还有她前些天在医院吃到了好吃的蛋糕,她偷偷给江易留了一块,但他总也不来,最后放到变质了,她还提起今天来看她的叔叔阿姨。
“他们好温柔啊。”女孩说,“给我带了很多娃娃和裙子。”
江易不作声,女孩手掌伸到他面前晃了晃,他才晃过神来。
“哥哥。”女孩小脸上绽开一个比蜜糖还甜的微笑,“我想你了。”
傍晚时分下过雨,空气里浸满泥土的潮味。到了夜里,乌云散开,露出满天灿烂的繁星。
“明天能出来吗?刚下过雨,缠山的水库里可以捉青蛙了,你以前说要我带你去,还记得吗?”
女孩笑容更甜了:“好啊。”
江易眉眼温柔,从兜里掏出一条编好的五色线绳。
端午将近,为了赚些零用,江滟柳和她一群油灯街的姐妹编了手环拿到街口去卖,说这东西辟邪,家家端午都要给小孩编一条。女人编的时候,江易就在旁边捡了她用剩的彩绳,给云今也编了一条,他手法生疏,许多地方都打成了死结,编好的成品并不好看。
可女孩依然如获至宝。
“真漂亮。”她小心翼翼戴在手上。
江易帮她调整松紧:“这里有一个扣子,等你长大手腕了变粗扯一扯,就不会勒到你了。”
女孩望着他:“等我手腕变粗,你再送我一条就好了。”
天穹上熠熠闪烁的群星映衬在她身后,她趴在墙头朝她笑,清辉胜过头顶的亿万星光。
他小心扶着她的胳膊:“当心,别摔下去了。”
她脸上被嬷嬷打出的淤青几乎看不见了,江易触碰上去,肿也消了,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学着女孩曾经亲吻他伤口的模样,一个克制的亲吻印在她脸颊。
黑夜里女孩的眼睛格外有神,她怔怔的,没有说话。
“说好了。”男孩记不清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摸了摸她耳边的鬓发,“明天带你捉青蛙。”
天地静谧无声,万物温柔可亲。
蔷薇、虫鸣、晚风,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敛然收声,陷入沉睡,只剩一抹亘古存在的星辰,用皎皎光辉映照着穹顶之下,两个依旧清醒的孩子。
江易没有再说话,想说的话风儿都懂,静静在身周撩动。
蔷薇花香醉人,他凝望着她,今时今夜女孩柔软的笑容,时过多年后,他依旧记得。
☆、059
赵云今的梦做了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她靠着床头醒盹,回忆起昨夜的梦来。
现在已经记不清梦境的全貌, 只有一些稀疏的碎片,但和从前一样, 梦里依旧有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孩, 一直挡在身前守护她。
她揉了揉因为睡得过久而钝痛的太阳穴, 视线忽然落在腕间的线绳上。在梦里,这是男孩系在她腕上的,与其一起印象深刻的, 还有满天璀璨的星斗。赵云今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梦境, 就算再怎么追寻也找不到答案,她没有多想,拉开帘子下床。
已经上午九点了, 燕子却还待在江易家。
正对着走廊的窗户大开,窗台上摆了几盆养得半死不活得蟹甲兰。女人双手合十, 双眸紧闭, 对着其中一盆念念有词:“笔仙在上,昨晚是赵云今非要请您来,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要缠就缠她,千万别来找我。”
她太过虔诚, 就连赵云今起床的声音都没听到, 少女站在她身后,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姐姐,不是不信这些吗?”
燕子被吓了一跳, 手忙脚乱地后退,不留神撞翻了放在窗边的老式木匣子,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她脸上过不去,辩驳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再说昨晚是你自己说出事你担着的,现在可别不认啊。”
赵云今没顾上揶揄她,注意力被那匣子里落出来的东西吸引了,
她弯腰捡起夹杂在里面的一条彩色线绳,编织方法和她手上的相差无几,都是很复杂的络子打发,她这些年从来没在别处见过。她将那条线绳搭在手腕上对比,彩线的颜色也一样,只不过一条戴了快十年,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另一条还崭新如初,像新做的一样。
楼下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卖豆花的小贩来了,江易一夜没睡,正坐在门口抽烟。
一夜过去,他的眼睛隐约能看见点东西形状了,但还有些模糊。
他听见车前挂的喇叭里传来“卖豆花”的声音,掐烟起身朝楼下喊了声。
不一会,小贩拎着两人份的早饭上楼,江易付了钱,进屋时正好听到燕子和赵云今的对话。
“还不走?”他音调很平,但从冷峻的神情和手里提着的两份早饭足以看出,哪怕过了一晚,他依然不欢迎屋里的生人。
昨夜要不是赵云今两度出手帮忙,以江易的性子绝对不会多管一分闲事。燕子很有自知之明,她心直口快,虽然嘴上处处怼,但对赵云今很是感激。至于对江易,打从少年一个烟头烧穿她十几条裙子后,她心里就种下了惧意。虽然他眼睛看不见,少了那刀锋般锋利的眼神,但站在他面前,她依旧有些拘谨。
“我一个人不敢回,你们能不能抽空陪我回去一趟?”
江易将一份早饭推给赵云今,面无表情咀嚼着油条:“找警察。”
“昨晚报过警了,民警也去家里看了,可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燕子崩溃地说,“我有种预感,那些人就在暗处监视我,如果我和警察一起回去,他们一定不会出现,等警察一走,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再出现的。”
江易冷漠:“我不为你的预感买单,就算他们再出现,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子:“……”
“前后街就五分钟的路,我回去把银行卡和身份证带上,今天就去找住处,绝对不麻烦你们了。”
赵云今坐在一旁,手里把玩着那条捡来的线绳,若有所思。
燕子望向她,语气恳求:“云今……”态度和早上祈求笔仙报复赵云今的时候判若两人。
赵云今不动声色将线绳收进衣兜,漫不经心说:“好啊,他不方便,我陪你去。”
她刚要站起来,手腕被江易攥住:“坐下。”
他把豆花朝她面前推了推,“先把饭吃了。”
*
白天人多,赵云今陪燕子回了家。
一路上遇到熟人唠了几句,燕子情绪稳定了不少。她昨天离开得匆促,房门都没来得及锁,直接开门进去。家里布置简单,一览无余,根本没地方藏人。燕子从床下翻出行李箱,朝里丢衣服,又从衣柜的冬衣口袋里翻出存折和金项链。
赵云今打趣:“燕子姐姐,你金库不小嘛。”
燕子颇为自得地笑了笑:“正经人看不起我们,一边嫖还要一边嫌脏,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赚的钱不知道比那些正经人多多少,这年代笑贫不笑娼,只要不伤害别人,能赚钱的活我都愿意干。这钱是给我弟弟攒的,留着给他念大学娶媳妇用,这几年房价涨得比火箭还快,从现在起就得打算着了。”
赵云今目光落在餐桌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塑料盒上,盒子是纯黑色的,金属感厚重,看起来不便宜,跟燕子花哨廉价的装饰喜好不太相适。
她起来看了眼:“这是什么?”
燕子接过来:“这不是我的呀,谁放这的?”
她说完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凝重,像是有预感一样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白纸,她捏起来,纸下放了一截雪白的断指。指头很小,不像成人的尺寸,指节部分有一道黑色胎记。
燕子的眼泪唰一下就流了出来,手里沉重的盒子再也没握住,啪嗒掉到了地上。
赵云今接过她手里的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打印出来的字迹。
【沈佳燕,想要你弟弟活命,就在今天傍晚五点前来纸上这个地址,晚一个小时剁你弟一根手指头,记着,要是敢报警,你弟命就没了。】
燕子泪眼朦胧,抓起纸就往外冲,赵云今拦住她,女人眼睛通红:“让开!”
“报警。”赵云今冷静地说。
“报警我弟就没了!”燕子情绪失控,朝她嘶,“那些人多狠心你不是没看到,他们已经剁了我弟弟一根手指头,小旭才十岁,没有手指让他以后怎么念书,怎么做人?”
“不报警他就能活了?”赵云今挑起纤细的眉峰,平静得不近人情,“绑匪要的不是钱不是物,是你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你一去肯定凶多吉少。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放了你弟弟?”
“换人地点还不知道在哪,放回你弟弟给警察传消息和把你弟弟一起清理掉,对一群穷凶极恶的绑匪而言,你认为他们会选哪一种?”少女笑得残忍,“是我就选后一种,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不过是顺手而已。”
“这种时候不选择相信警察,却去指望绑匪能善心大发,姐姐,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啊?”
燕子身体抖个不停,哭着问:“那怎么办?”
赵云今掏出手机,帮她拨了报警电话。
*
一天一夜的事已经耗尽了赵云今平时一年才能发出的善心,她没打算继续跟燕子纠缠下去,报完警后就回了江易家。听完她的叙述,江易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不继续帮她?”
“就算想帮也要考虑自己能不能做到,绑架这种事明显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帮她报警已经是最大的举手之劳了。”
“昨晚的事算在你能力范围内?”
“那是例外。”赵云今眨了眨眼,才想起江易看不到,“不是跟你解释过了?”
“你也说过,韩小禾只是普通同学,既然关系并不亲密,为什么要对她的事这么上心?”
赵云今托着下巴:“因为心情好。”
刚才燕子催她一起回家,她的豆花只吃了几口,还剩下半碗,丢掉怪可惜的。她捏起勺子准备再吃点,却觉得碗里的豆花少了点。
“你吃我豆花了?”
江易正闭眼养神,听闻这话眉梢扬了扬:“没有。”
“豆花少了。”
“你记错了。”他波澜不惊。
赵云今嘴角噙着笑意盯了他一会,掏出那条彩色线绳放在他掌心:“这东西是刚刚从你匣子里掉出来,和我这条长得很像,几乎是一模一样,颜色、大小,就连上面编错的结扣都差不多。”
江易手掌握了握,又松开,将线绳随意丢在桌上:“街上到处都能买到,有什么稀奇?”
“可我从来没见过。”
“你走路注意过四周吗?”少年淡淡说,“下巴一直扬着,眼睛长在头顶上。”
能把赵云今的骄傲劲损得这么委婉,江易也算得上嘴毒,可赵云今却丝毫不在意,问道:“你在哪里买的?”
“不记得了。”他淡淡回答。
那年端午,同样的线绳他编了一模一样的两条,漂亮的送给赵云今,残次品自己留着。
他这些年保存在匣子里从未戴过,没想有一天会被赵云今亲手翻出来。
赵云今遗憾地说:“可惜了,还以为能找到什么线索,总觉得忘记很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呢喃着:“是什么呢……”
江易眼睫颤了颤。
赵云今被林家收养后他去过许多次,但都没有进门,只是趴在墙头朝里看。
女孩生了一场大病,一个月没出过房门,病好后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只喜欢坐在庭院里盯着院墙发呆,小江易趴在墙头朝她挥手,她视线挪过来,与男孩对上时却没有从前的欣喜炙热,有的只是平静和冷漠。
她目光淡淡略过江易,扭头进了屋子。
小江易愣在原地,女孩这样的态度让他无法接受也无法接受,他趁家里大人外出时按响门铃。
女孩接起门上的电话,声音清清冷冷:“你好,找谁?”
江易叫了她的名字,对面半天没有回应,再开口时说的话几乎把他的心都弄碎了,她冷冰冰地说:“我不认识你。”
小江易游魂一般回了油灯街,又忍不住再次游回来。他趴在墙头,看着屋里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女孩脸上终于带了丝笑容,他看着少年将院里草坪上的球门拔掉,扎上一座小秋千,又将墙上的葡萄架铲除,栽上蔷薇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