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秋没有修炼过,钟晴很肯定这一点,因为如果她修炼过,钟晴不会看不出。
赢秋就好像是忽然长出仙骨的,此前毫无预兆。
“我不知道……”赢秋把脸埋进双膝里,什么成仙,什么仙骨,好多的事情缠裹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几乎没有办法再思考。
她只知道,她找不到小莲花了。
在她终于突破禁制,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却已经不见了。
这天夜里,那些曾被她遗忘过的记忆就一帧帧地,堆叠在她的梦境里,那个少年模糊的轮廓,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带你回我的家。”
缩在枯草堆里的她枕着少年的双膝,身上是他找来的一件厚重的大氅,就那么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她却看不到他只穿着单薄的衣袍,身上肩头的冰雪消融浸湿他柔软如缎的长发,还有他的衣襟。
“阿秋,你带我走吧,好不好?”他的声音是那么地清晰,犹带期许。
明明已经被跗骨丝折磨得很痛苦,可他却仍旧强忍着,没有在她的面前露出一点儿端倪。
她想带他逃离他那个阴暗扭曲的父亲,也想带他逃开那个从未善待过他的世界,逃开那些让他觉得不堪的过去。
可是赢秋带不走他。
无论她怎么做,她都带不走他。
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让他逃开那些被设定好的剧情走向,可是无论她怎么做,都始终没有办法改变他的结局。
在这些记忆的尽头,赢秋仿佛看到那旭日峰上的寒风拂过了他的衣袂,他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铁链,他披散着长发,双眼猩红地盯着那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
直到那中年男人手里的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赢秋骤然从梦中惊醒,她一下子坐起身来,胸膛起伏,剧烈地喘息。
床头暖黄的灯光亮起,赢秋怔怔地望着书桌上的两只鱼缸,而原来摆放在窗台上的那个玻璃罐里的玄莲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时至现在,赢秋才知道,那也许就该是傅沉莲的真身。
他真的走了。
赢秋眼眶里又有眼泪掉下来,她盯着那只玻璃罐,咬着唇瓣不肯发出一点儿声音。
也许她的眼睛能够恢复清明,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奇迹。
是他来到她的世界,守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光捧到她的眼前,握着她的手触摸每一个盲符,教给她每一份面对自己,面对他人的勇气。
在他到来之前,她还是那个陷在乱糟糟的生活里,得过且过的自己。
只是这么想着,赢秋还是忍不住痛哭流涕。
这夜,她整个人都埋在被窝里,再也没有睡着过。
天色刚亮的时候,赢秋就出了门。
她才到傅沉莲的公寓不久,就有人按响了门铃,赢秋匆忙跑到玄关里打开门,最先望见的,是叶霄的那张脸。
赢秋看清他身上有半透明的狞猫的影子浮动,她骤然后退了两步。
她没有料想到的是,叶霄竟然也是妖。
而叶霄还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双膝就一弯,直接滑跪在地。
他懵了。
钟晴跟他说赢秋长出了仙骨他还不信,这一大早就赶着到了赢秋家里,却没见着人,他又只好跑到公寓来了。
结果此刻,他果然看到了赢秋周身不断散发的仙灵之气。
“天啊……”
叶霄瞪大眼睛,“赢秋你真的成神仙啦?!!”
钟晴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叶霄跪坐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还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赢秋,而赢秋也在打量着他。
“叶霄你起……”
钟晴走过去刚想让叶霄站起来,话还没说完,她自己也跪下了。
“……算了。”钟晴也索性在膝盖底下垫了个软垫,就那么跪坐着了。
赢秋蹲下来,靠着沙发,看了看叶霄,又看了看钟晴。
一只狐狸,一只狞猫。
狐狸还是传说里九条尾巴的红狐狸。
即便此刻是亲眼所见,赢秋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不坐吗?”赢秋忽然出声。
“这哪儿坐得了啊,你……你威压不收,我们的膝盖都是软的。”钟晴摆了摆手。
“叶霄,你就说吧,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晏子真?这家伙也不见了,我看他是跟君上一起走了。”钟晴戳了戳叶霄的手臂。
赢秋也期待地望着他。
“他电话我也打不通……”
叶霄说着,又见赢秋的神情黯淡下来,他就立刻道:“但是我们又不是只有这个联络的办法嘛!”
“我昨天已经给晏子真传了音,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复。”叶霄说着就挠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他看了赢秋一眼,“你也不要太着急了,也许君上是遇上什么急事要处理,也许过两天就回来了!”
“小秋,我们先等等吧好吗?我爷爷也会帮你找到君上的。”钟晴也开口道。
“你爷爷?”赢秋抬眼看她。
“啊对了,小秋,我爷爷想见你,不知道可不可以……”钟晴现在的感觉有点奇特,明明之前赢秋还是个凡人,现在却忽然一下子变成了受妖族崇拜的神仙,她变得有点拘束起来。
“我爷爷他是妖族的妖主,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他在遵守神旨,维护这个世界人类与妖魔之间的平衡稳定。”
说起自己的爷爷,钟晴难掩自豪。
也许是看见赢秋点头答应了,钟晴就立刻拿出手机戳了戳屏幕,然后就冲电话那端喊:“爷爷,上仙答应见您啦!”
她话音刚落,赢秋就亲眼看到有几束流光猛地从窗外窜入,然后在客厅里凝成了十几个人的身形。
赢秋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那为首的老者看起来已至耄耋之年,花白的长发被收拢着束在身后,胡须几乎已经长过他的脖颈,那双眼睛却仍旧精神矍铄。
赢秋看到他身后蓝色的九条狐尾。
“闻修永拜见上仙。”他忽而俯身,拱手行礼。
他身后的那些人也纷纷行礼,“拜见上仙!”
赢秋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连忙说,“你们不用这样……”
“这人间千百年来,凡人成仙已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上仙却偏在此等绝境之中,修成仙道,这已是实属罕见,却是不知,上仙修行已有多少载?”闻修永拄着拐,面对赢秋时,态度十分和善。
“爷爷,小秋她根本没有修炼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长出仙骨了……”钟晴忙不迭地插话。
没有修炼过?
站在闻修永身后的赵阅一怔,“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呢?凡人修行尚且不易,要得道成仙更是难上加难,他还从来没有听过不修行,便能生出仙骨的说法。
“怎么不可能啊?我看就有可能,这不跟那中彩票似的吗?万一就是十二重天的彩票砸我们小夫人头上了呢?”叶霄在旁边哼了一声,随口说道。
闻修永是活了千年的九尾狐妖,他走近赢秋时尚能不被这仙灵之气的威压给压制,但他身后那些弟子们却都是一个个软了腿,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叶霄看他们一脸懵逼,齐刷刷跪倒一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直到闻修永看他一眼,他笑容一僵,瞬间收敛许多。
“上仙若非是修行得道,那便想来,是有人以仙草灵药为你淬炼凡骨,帮你长出了仙骨。”
闻修永观她仙灵之气尚且不算精纯,且她看起来也好像还不会收敛灵气的威压,心中的猜测便又更确定几分。
只是想要令她脱胎换骨,彻底飞仙得道,这要耗费的仙草灵药,该是如今的这个世界里,早就匮乏难得的东西。
现在仅存的那些灵植,也绝不会有令凡人长出仙骨的强大效用。
而那些炼制仙家丹药的典籍,也早已经失传。
闻修永只在这客厅里来回看了几眼,伸出手时,就有一只冰粉色的瓷瓶从流理台那边飞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赢秋认出,那是傅沉莲用来装巧克力豆的小瓷瓶。
可是此刻,她却在那只瓶子上看到了闪着金光的两个字——“添岁”。
闻修永打开莲花木塞,只略微闻了闻,便知其效用,他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里竟也有了些波澜,“原来如今竟还有人会炼制仙药?”
“敢问上仙,这是何人炼制?”闻修永连忙问赢秋。
“还能是谁啊,当然是君上……”叶霄又忍不住插嘴。
闻修永是睡得久了,他醒来便已听闻无叶玄莲的事,但这段日子以来,他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得见那位莲君。
“竟是莲君?”闻修永便更觉奇怪,“可他既是妖,又如何会炼制这些仙药?”
叶霄摇摇头,也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情。
也许唯有赢秋清楚,他身为莲妖,却又为什么会炼制这些仙药。
因为他原本,就是仙宗少君。
可是这些事情,她又怎么能跟他们讲得清楚。
连着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妖族在忙着寻找傅沉莲的下落,叶霄也没闲着,一直在用传音术联络晏子真,而赢秋虽然长出了仙骨,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控制仙灵之气。
直到她在自己的抽屉里,再次拿出他之前送给她的小册子。
原本没有字的内页里,当她这一次再打开时,就显现出一行又一行的,像是金粉书写过的字迹。
那上头有不详尽的地方,还特地被朱砂批注了更具体的小字。
赢秋认得出,那是他的字迹。
也是这些小册子,才让赢秋终于懂得如何收敛自己的仙灵之气,让钟晴和叶霄不至于被她周身的银光闪了眼睛。
仙骨已生,赢秋学习术法也并不吃力。
但是十几天的等待让她没有办法静下心,所以这天夜里,赢秋背了一个书包,去了钟晴的家里。
钟晴的家是在严市外的一座古朴的庄园。
赢秋去时,没掌握好腾云术,直接就摔进了花园的池塘里。
于是庄园里所有的灯火都亮了起来,许多妖仆匆匆忙忙赶来,将掉进池塘里的上仙给捞了出来。
“小秋……你不能自己去北荒,那里结界一重又一重的,你也找不到入口啊。”钟晴给从浴室里刚出来的赢秋拿了个毛巾,又对她说道。
赢秋还没有吹头发,看起来湿漉漉的,她坐在那儿,垂下眼睛,“可是钟晴,我不能不管他。”
也许是恢复了记忆,所以她才在这些天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大年初一的那个清晨,她看见的那个坐在一地碎玻璃里,满手是血的他。
她后知后觉,终于读懂他的绝望。
在这世上,唯有那个人,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我必须要找到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那些事情……”赢秋红了眼眶,情绪逐渐有点失控,她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角。
“小秋……”
钟晴张张嘴,明明是想要再劝她些什么的,可是看见赢秋那双红红的眼睛,她又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握住了赢秋的手,“那我陪你一起去北荒,我陪你一起找君上。”
“这是我和小莲花的事情,钟晴,我不能让你……”
赢秋下意识地要拒绝,可却又被钟晴打断,“那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去啊!你要找他,我就陪你去找!”
也许这一刻,钟晴又好像在赢秋的身上看到了她姐姐钟姒的影子。
曾几何时,她的姐姐钟姒也是这样,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一去不返。
年幼的钟晴是看着她走出钟家大门的,却再也没能等到她回来。
这夜赢秋是和钟晴一起睡的。
可是月影低垂,轩窗半开,徐徐的夜风吹进来,她就那么怔怔地看着窗外银白散漫的清辉,始终无法入眠。
他在做什么?
现在,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他会想她吗?
赢秋将被子拢到头上,缩成一团。
“钟晴!小夫人你们快醒醒!快点快点!”
也是此刻,叶霄却忽然一脚踹开了房门,咋咋呼呼地开始喊。
钟晴被踹门声吓醒,直接把枕头扔出去,砸在叶霄的脸上。
赢秋掀开被子时,就看见叶霄两只手都并拢了双指,放在胸前,一道宛如毛笔勾描过的蓝色符纹就在他的手指之间。
“晏子真你个狗东西给爷说话!”叶霄直接低头,朝那符纹喊。
钟晴骤然清醒,手里要再砸向叶霄的抱枕被她收拢到了怀里,“联系上了吗?!”
赢秋直接下了床,赤着双脚跑过去。
“小夫人可在这儿呢!你赶紧说,你和君上到底哪儿去了?”叶霄催促着。
“小夫人……都知道了吗?”晏子真平稳的声音从符纹里传来。
“废话!小夫人都直接成仙了我告诉你!什么事儿还能瞒得了她啊!”叶霄是在是有点看不惯他那磨磨唧唧的性子,“你就赶紧说你们到底去哪儿了,小夫人可着急了!”
“我们原本在禹城……君上和我是去找涉雪女君的,可我们见到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
“君上他……似乎和那个人是旧识。”
晏子真终于说清原委,“现在,君上他已经孤身去了北荒。”
“什么?!你怎么能让君上一个人去北荒?”叶霄大惊。
“君上他不让我跟着。”晏子真说着,停顿了片刻,随后又道,“但我现在已经在去北荒的路上。”
赢秋早在听到晏子真口中的中年男人时,就知道,那应该就是傅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