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澄莹演上了瘾,最后还挤出两滴眼泪,做出颤颤巍巍的样子,把她爸她妈的手都攥在一起,然后说,“爸妈,我要不行了,但是我有一个愿望,我觉得你们得帮我实现一下子,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林淑又哇的一声哭出来,“莹莹啊!可不能说死这个字啊!”
林淑越哭声音越大,谢澄莹装虚弱的声音都被她盖了过去,起初谢澄莹还在轻轻地喊,“妈你听我说……”
后来她有点儿着急了,音量放大,“妈!别哭了!我急着交代后事呢!”
林淑被她陡然放大的音量下了一跳,呆了。
“妈,爸,”谢澄莹顿时又恢复成了那副虚弱迷离的样子,握住他们两人的手,故作哀叹,“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到你们重归于好……虽然我知道这可能对你们来说有点为难,但是你们也知道,这已经是我这个做女儿的,最后一点儿小小的愿望了,再说了就你们这别扭又难搞的,这后半辈子也别想找到什么第二春了,要不凑合凑合过得了……”
说着,她竟然还咳嗽了两声,“趁着你们这四十多岁还像朵花的年纪,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来年带到我的墓碑前面,我也就很欣慰了。”
林淑眼眶里还挂着眼泪,下意识地就反驳,“你胡咧咧什么呢,你哪还没别的遗憾了?你不前几天在沙发上睡觉说梦话,说你想当人家女朋友吗?”
赢秋抓住了重点,她转了转眼珠,“当谁女朋友?”
林淑的嘴比她脑子快,“叫什么真真的。”
……真真?
赢秋差点在这种悲伤的氛围下,没忍住笑出声,她努力绷紧脸,偏头去看站在她旁边的晏子真。
而这个时候的谢澄莹表情也有一丝龟裂。
晏子真猛咳两声,一时间目光也不知道到底该往哪儿放,他的神情多多少少也有些窘迫无措。
“莹莹……”谢温文想抽出自己的手,却不料忽然被林淑握紧。
他偏头看她时,就见她瞪他,“你没听女儿的话吗?这是她最后的要求了,你都不答应她吗?你不是个好爸爸,你太铁石心肠了,你太过分了呜呜呜……”
说着她又开始哭。
谢澄莹还没反应过来,她甚至不知道这会儿自己是该说话,还是直接“去世”。
谢温文沉默了好久,也许他也看出来这不过是谢澄莹在胡闹,但是今天,当他终于再见到林淑,而并非只是他夹在日常要写的那些稿件里的一张照片时,他原本以为已经足够平静的内心,还是多了些波澜,他的眉宇间又添无奈,“林淑,我永远都站不起来了,也许我早就和你以前认识的我,变得不一样了。”
“一不一样的,就你嘴巴一张的事儿?老娘还没发话呢,你又知道了?”林淑拿眼睛横他。
她的眼睛红红的,令谢温文对上她的目光时,原本要准备好说的许多话,也不知道怎么就哑在了嗓子里。
谢澄莹导演的这场闹剧,最终以她被林淑抓着打屁股而告终。
林淑和谢温文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可能,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就算两个人装了好多年的不在意对方,却也仍抵挡不了在这流逝的岁月间,总是将目光不自觉地移向过往的那段青葱美好的记忆里。
总之,谢温文慢慢的,倒也没再刻意避着林淑了,他们一家三口,也总有在一起吃顿饭的时候了。
这也许就已经是好的开始。
那天谢澄莹挨了打,好些天都没有出门,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高超的演技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她要在家宅几天。
但赢秋猜,她应该是短期之内都不敢见晏子真了。
赢秋大三下学期结束时,傅沉莲就已经彻底从京岳大学毕了业,也许是因为他原本在学校里时就已经很受人瞩目,经常被人传到网上的照片也让他上了不少次的热搜,好多人都希望他能够进入娱乐圈,演演电视剧,或者成团出道什么的,但他却一直没什么动静,网友深扒他的背景也没有扒出多少东西来,倒是把赢秋给扒出来了。
赢秋用来上微博冲浪的微博号蹭蹭蹭涨了好多粉的那天,她在一大堆的私心和微博评论里看到了微博观光团发来的好多个柠檬表情包。
当然也有嘴里不干净的。
赢秋施了小法术,让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再登得上微博,换号也没用,永远禁止冲浪。
赢秋一个消息也没回,直接把微博给注销了,然后再换了个新号。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赢秋下了课回到傅沉莲的别墅时,才发现客厅里除了苍玉和楚靖阳之外,还多了一个程照花。
程照花失去了虔虚镜,就又陷入了沉睡。
她身为花妖,失去了所有的术法修为,却因虔虚镜而永延寿命,虔虚镜早就同她的性命分割不开,楚靖阳也是花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才修复好虔虚镜,令她能够从混沌之中醒来。
赢秋一见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小疙瘩。
她忘不了那天这个女人在业海之畔对傅沉莲嘶声力竭,问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程照花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连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都一直低着头,也没敢夹菜,都是楚靖阳在用公筷给她夹菜。
傅沉莲在饭桌上没说什么话,赢秋也因为程照花的存在,没有什么想说话的欲望。
一顿饭好歹吃完,程照花却忽然一下子站起来,赢秋才放下筷子,就见她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傅沉莲的面前,垂首重重磕头,“帝君对不起!”
对于程照花来说,她当年所看到的一切,的确就是傅沉莲骗楚靖阳在先,后来又连累楚靖阳和他一同身死。
程照花怎么可能不恨这个人?
恨他夺走了她和楚靖阳当年在繁花殿里的那份安宁,也恨楚靖阳丢下她,甘愿自堕,同傅沉莲为伍,并同他一起死在了旭日峰上。
程照花初时为妖,并不明白楚靖阳为什么一定要相信傅沉莲,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那么甘愿和傅沉莲一同赴死。
而楚靖阳也从来没能跟她解释过。
只因她不懂,只因她不知,但是她终究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沉睡了那么多年再醒来,这世间早已改换山河,她连当日楚靖阳身死的旭日峰都找不到。
那些过往唯有她一个人记得清楚,只有她一个人幽愤难平。
所以她也只能借着写出一本书来,发泄自己的愤懑。
“我不知道虔虚镜有制造幻境的作用,我也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的魂魄就在虔虚镜里……”程照花此刻有些无措,“我,我那好多都是瞎写乱编的,我不知道真的会让帝君您和靖阳在我的那本书里经历一遍那些角色的所有事情……”
这实在是有些荒诞,荒诞到程照花说起来都仍觉不可思议。
“我只是怕自己忘了以前的事情,他们说,我还可以活好久好久,我怕我自己忘了……”程照花说着说着,就有些恍惚。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妖族同类。
“但是现在写小说嘛,”她有点心虚地垂下脑袋,“都,都是要一点艺术加工的,我就是……加工了那么一下,我也没想到真的会加工到你们身上去。”
说完,她又举起一只手来发誓,“我发誓我以后都不胡写了,《满城雪》我也不再版了,我赚的钱都可以给帝君!”
楚靖阳看她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了,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又看向傅沉莲,“则灵,此事说起来也都怪我,当初没能再和她说得清楚一些……”
傅沉莲摇了摇头,淡声道,“你起来吧。”
“我当年入轮回之境原本也是渡劫,这人间劫难也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当初若没你这桩意外,也会还有别的意外,天道如此,没什么好追究的。”
赢秋在一旁默默地听,她倒也没觉得傅沉莲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这世上有太多意外而成的事情,赢秋对于程照花的警惕,一开始也只是源于程照花对于傅沉莲那莫名的恨意。
谁知道这恨来恨去,也到底没多少意思。
只是当晚,傅沉莲和楚靖阳去了楼上书房后,赢秋和苍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她又总觉得坐在另一边的程照花时不时地在看她。
赢秋憋不住问,“你是有什么事吗?”
谁料她一开口,程照花就直接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来了,她刚要张口,就见苍玉也把脑袋凑过来,程照花就停顿了一下子,对苍玉说,“这点事儿小孩子不能听,听了对耳朵不好。”
苍玉不满,“我可是活了好几千岁的龙神!”
程照花看了看他那副十四五岁的稚嫩模样,“那也不行。”
“不听就不听!”苍玉看她果然不打算说,就气呼呼地跑回自己房间打游戏去了。
看见苍玉走了,程照花才对赢秋小声说,“其实我这些天在虔虚镜里看到了点东西……”
“什么啊?”赢秋好奇地问。
“就是……嗯,”程照花说着就捧起脸来,对着赢秋挤眼睛,“就是你们之前在幻境里的事情啊。”
赢秋一个激灵。
她觉得程照花的神情有点奇怪,“你看到什么了?”
程照花却有点说不大出来,她露出一副“嗑到了”的样子,“这个还是你自己看吧,我可以把虔虚镜借你一晚。”
然后她就摘下自己脖颈上的那颗晶石,几乎是在她把晶石挂在赢秋脖子上的瞬间,她就仰头倒下去,陷入昏睡。
赢秋被她吓了一跳,捏着那颗晶石,彻底愣住。
离开了虔虚镜,程照花就会陷入沉睡,楚靖阳下楼来的时候,也没料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但他到底也没让赢秋把晶石拿回来,反是对她道,“照花想让你看的,应该是你和则灵很重要的记忆。”
见赢秋要把那颗晶石摘下来,他就问她,“难道你不想再看一看吗?那时的你双眼看不清,也许错过了很多事。”
楚靖阳的话,几乎是说到了赢秋的心里。
她要摘晶石的手果然停顿。
这夜楚靖阳和程照花没有走,就睡在楼下的房间里。
赢秋戴着那颗晶石,翻身入梦。
那只是残留在虔虚镜里的,很小的一个片段。
那该是赢秋离开那个少年之前的最后一夜,在澜雪镇的风雪天里,在那个茅草屋里。
脸色苍白的少年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手指哆嗦地替他面前的姑娘套上那件殷红的外裙。
他的动作很小心,甚至半点儿都不敢触碰到她的肌肤。
也许是怕手指冰凉的温度惊动她。
她以为,自己只是穿了一件少年从镇上的成衣店里,给她买来的一件新衣服,等他松了手,她就摸着自己的衣裙,寻着他的方向,兴奋地问他,“小莲花,好看吗?”
少年在满室红烛间摇曳的昏黄光影里打量这个穿着新嫁衣的姑娘,闻言时便眼睫微颤,哑着嗓子轻道一声,“好看。”
他连声音都放得很轻,像是不敢惊扰他自己制造的这一场美梦。
他偷偷地,给他最爱的姑娘换上了一件新嫁衣,再偷偷地让自己穿上殷红的喜袍,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在她的眼前,仗着他只能是她眼中最模糊的影子,就想要最后成全自己的这番奢望。
少年拿起木梳,替她一点又一点地梳着头发。
他只向成衣店的老板娘简单学了一个发髻的样式,只看一遍,他就已经熟记于心,如今替她梳发,也算梳得整齐。
替她簪花,再将她喜欢听响儿的金铃步摇戴在她的发间。
替她描着眉心的朱砂红,也替她一点一点地涂好口脂。
在铜镜里,他看到了同以往有些不一样的她,即便那双眸子常是灰暗无光的,但他还是觉得,那该是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睛。
他将几只红烛放到她的面前来,用那莹莹火光照着她的眼前,他知道她常常这样,想用这些模糊的光影来提醒自己,她的眼睛还不至于完全陷在黑暗里。
她坐在木凳上,而他就俯下身,蹲在她的面前。
他忽而将下巴抵在她的双膝,就用那双眼睛仰望着她,一瞬不瞬地,又忽然开口,唤她一声,“阿秋。”
“什么?”穿着殷红衣裙的姑娘摸索着去触碰他的发。
她不知道,她面前的少年弯起一双清泓般的眼眸,正在痴痴望她,她只听见他说,“我今天,做了很好很好的梦。”
她没有注意到他声音里细微的哽咽,只是笑他,“你都还没睡觉呢,怎么就做梦了?白日梦啊?”
“嗯。”
少年轻轻应声,透明湿润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无声滑落下来,他弯起嘴唇,“是白日梦。”
“白日梦可都是不能实现的哦。”
她只是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
但是少年却听进了心里,“我知道。”
他眼前的姑娘,或许从来都不过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美梦,他伸出手,也许永远都没有办法抓住她,也没有办法守护她。
后来她沉沉睡去,衣裙炽烈的红在这灯火之间显得更为浓深。
少年守在她的床前好久,俯身想要亲吻她的时候,却是双眸紧闭,始终不敢贴近她的嘴唇,感受她的呼吸。
他用了好久的时间,才鼓足勇气,在她的眼皮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
到了现在,他早已经穷途末路。
他逃不开傅凛,逃不开那千万宗门的口诛笔伐。
无论他带她走到哪里,他们始终都能找到他。
少年眼眶渐红,明明那目光似乎仍停留在床榻上那个姑娘的面容,但片刻后,他又闭了闭眼睛,转身提剑,推门走入风雪深处。
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赢秋梦到他孤身一人上了旭日峰,也梦到他被傅凛控制着杀了楚靖阳后双目尽红的崩溃模样,也梦到他被傅凛一剑穿心,梦到他后仰向下,落入那山崖下的漫漫浮烟里,消却声息。
再醒来,赢秋才发现自己的枕头早已被泪水沾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