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天夜里是又哭又闹,非说见到了鬼,像是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盛湘月坐在赢秋的病床前,捏着赢秋的手腕,将一杯温水递到她的手里。
“你大伯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医生还建议她给赢画做精神方面的鉴定呢。”盛湘月也觉得很奇怪,“昨天在门外头看着不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这样了?”
赢秋捧着水杯抿了一口,半晌也没说话。
“妈妈,你请了几天假?”病房里安静了片刻,盛湘月忽然听到赢秋开口问。
盛湘月手里握着勺子,正想舀粥喂给赢秋的动作一顿,她沉默了一会儿,也懒得瞒着她,“小秋,我已经辞职了。”
没有几家公司能够容忍她请太久的假,何况她手头的事情都还没有做完就匆匆回来,平城那边的经理昨天就在电话里跟她发了火。
可她到底是人,不是陀螺,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兼顾工作和照顾病人。
“小秋,妈妈想过了,反正我在平城工作也不方便,还不如回严市来再找个工作,这样守在你和你外婆身边,我也能安心一些。”
盛湘月将粥喂到赢秋的嘴边。
当初盛湘月带着黎秀兰和赢秋刚刚搬来严市,还只找了一个薪资一般的工作,生活维持得远比现在还要更加艰难。
后来她又干脆换了一份工作,只是连带着工作的地点也换到了平城去。
赢秋慢吞吞地喝了她喂到嘴边的粥,垂下眼帘,她也许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嘴唇动了动,她又始终沉默。
盛湘月又喂了一勺粥给她,“小秋,妈妈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赢秋轻声道。
盛湘月手里端着那碗粥,此刻正盯着眼前女儿的脸,仿佛是要细细观察她的神情,不肯错过丝毫变化,“你……还想不想复学?”
又是复学。
赢秋忽然想起来昨天的傅老师,想起他放在旁边柜子上,最后被盛湘月喂给她吃了个精光的那个小蛋糕。
“小秋,你是想的,对不对?”
盛湘月将那碗粥放到一旁,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这一年多来,那张录取通知书在你的枕头底下,平平整整地放了那么久,你要跟我说你不想,我是不信的。”
赢秋为了考上京岳大学究竟有多么努力,或许没有人比盛湘月和黎秀兰更清楚。
“小秋,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没有遗憾,但我们可以选择,少留一些遗憾,”盛湘月的声音在赢秋的耳畔变得越来越轻柔,“小傅说,你已经学会盲文了,现在也可以没有障碍地阅读了,小秋,大学是允许你这样的情况复学的。”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不试一试?”
赢秋垂着脑袋,并不说话,盛湘月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小傅也是京岳大学的学生。”
盛湘月提起那个温柔有礼的男生,脸上也不由多了一丝笑容,“他跟我说了,要是你愿意复学,他会照顾你。”
这番话说完,盛湘月等了好久,在她就要以为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让女儿改变想法时,却忽然听见赢秋开口说:“那妈妈呢?”
盛湘月一怔,“什么?”
“就像我很想复学一样,妈妈也还是很想画画吧?”赢秋稍稍偏头,去看眼前那一抹模糊的影子。
赢秋仍然记得,妈妈是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年放弃画画的,这一放弃,就是好多年。
或许是因为她坚持画画的那些年,那条路对她而言仍然黯淡无光,又或许是赢秋父亲的离世让她再不敢触碰画笔。
她怕一碰,就想起他。
可是这也并不代表,她真的遗忘了自己曾经最想要触碰的目标。
“如果妈妈愿意重新开始画画,那我也愿意复学。”赢秋的声音清晰地落在盛湘月的耳畔。
她一时间,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赢秋,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忽然就有些泛红。
那些被她刻意掩埋了好多年的渴望,原来一直有女儿替她好好收藏。
最终,盛湘月俯身搂紧赢秋,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平复半晌,才轻轻地说:“好。”
生活有的时候真的很苦,苦到她眼前全是迷茫的雾,连明天的路在哪里都看不到。
可是一见自己的女儿,一听她说话,盛湘月又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再坚持下去。
赢秋只在医院待了两三天,就回家了。
外婆的病情已经彻底稳定下来,这让赢秋和盛湘月都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终于稍稍放松。
盛湘月一直留着当初给赢秋存的学费,即便后来她的眼睛出了意外,这一年多来,盛湘月也一直没有动那笔钱。
赢秋终于愿意复学,黎秀兰听了也觉得高兴。
天气变得暖了一些,赢秋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怀里还抱着那只小黄狗,她仰着头,迎上阳光时,那种强烈的光线在她的眼睛里变得一点都不够刺眼。
傅沉莲来的时候,就正好撞见她像个小傻子似的仰着头,迎着阳光,那双眼睛眨个不停。
“在做什么?”他将手腕上搭着的外套随手放在旁边的椅背上,朝她走了过去。
赢秋听见他的声音,就立即寻着声音的方向偏头:“傅老师。”
“我在看光,”
她紧接着又说,“趁着现在还能看到一点点光线,我想记下来。”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垂眼看她。
“你的眼睛会好的。”
赢秋听见他温和平淡的声音传来。
这样的话,赢秋已经听了很多的人,说过很多次,她摇了摇头,“傅老师,我感觉得到,我就快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种慢慢察觉自己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清晰的感觉,是最令人绝望和无助的,但她从来不会将自己心里狠狠压着的那些沉重心事显露出来,说的话也总是轻描淡写,仿佛她是真的已经屈服于这样的现实。
她的眼睛要真的复明,也许只能期盼奇迹。
而她不知道,她所盼望的奇迹,此刻就站在她的眼前。
这个世界和傅沉莲原来存在的那个地方并不一样,他如果要治好她的眼睛,还需要一样可以炼化灵气的东西。
其实也快了。
也许很快就会有人将那件东西拱手送到他的手上。
傅沉莲心头思绪翻覆,但此刻他面上的神情却很淡,他的那双眼睛也只顾着在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想出去吗?”
也是此刻,赢秋忽然听见他问。
她的眼睛稍稍大睁了一些,傅沉莲看见她的腿来回晃荡了几下,然后又见她忙不迭地点头,“想!”
有的时候,让她开心,原本就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因为她从来都是这么好哄。
赢秋没有想到的是,她才刚刚点头说“想”,随后她就明显感觉到他忽然靠了过来,浅淡好闻的香味近在咫尺,有一双手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
“傅、傅老师?”
好像潜意识的本能在驱使着她胸口里的那颗心跳动的频率越发迅速,她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直到她被他放到轮椅上,她才敢呼吸。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腿上被扔了什么东西,她伸手触摸,发现是一件薄外套,她的眼睫颤了一下,想要尽力忽视掉自己心头的那一丝异样,她小声说,“谢谢。”
傅沉莲原本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他才没有打算要帮她穿。
可见她伸手摸索着,衣服都要穿反了,他抿着薄唇,手指曲起又舒展开来,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伸手去阻止了她要把衣服往身上穿的动作。
“反了。”他低声道。
“……”赢秋的脸顿时有点隐隐发烫。
然后她就感觉到他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件外套,然后整理了一下,就抓着她的手臂穿进袖管里,最后还不忘把拉链拉上来。
可能是拉链拉得太狠,她的衣领一下子竖起来,包裹住她的小半张脸,只剩那双眼睛还在眨啊眨的,她的睫毛又纤长又卷翘,肌肤白皙无暇,看起来……
有点可爱。
他喉结动了一下。
像是有点狼狈地松了手,然后走到她的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手,目光一直也没再放在她的身上。
“傅老师你也不用给我拉到这上面来……”赢秋根本不知道他此刻的异样,只是小声嘟囔着,自己又默默地把拉链往下拉了一些,又把衣领弄得更平整一点。
傅沉莲推着赢秋一路出了长长的窄巷,也没管路上行人偶尔投注过来的目光,夕阳黄昏的余晖就在他的身后,他只静静地推着她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赢秋听到的人声就越来越多,他好像带着她去了很热闹的地方。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么热闹的声音。
这让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安,手也逐渐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既然决定要复学,你就该做好每天都要听到这些声音的准备。”
她听见他说,“赢秋,不如就仗着自己看不见,不要再去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人和事。”
赢秋一怔,她捏着衣角的手稍松。
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已经看不见,那么就不要再去想那些看不见的人和事,反正她看不见,也就不需要去过多的烦恼别人的想法。
好像……也对。
于是好像在这一刻,她绷紧的脊背都好像放松了一些。
“这是在广场吗傅老师?”赢秋隐约听到了不远处有音响里传来欢快的歌声,那好像是最近老人们最喜欢的广场舞曲目。
之前有几天她还一直听黎秀兰时不时地哼过,就连赵金美来给她送饭时,也会不自禁地哼上两句。
“嗯。”傅沉莲应了一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喷泉后,那些穿着统一颜色的衣服的大爷大妈队列整齐地在那里跳舞。
他皱了一下眉,眼前的这一幕,也算是他还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奇怪现象之一。
这时,赢秋忽然闻到了一种对她来说已经是很久违的味道。
傅沉莲察觉到自己的衣袖忽然被人拽了拽,他当即回神,便见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儿正用一只手捏着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问道。
赢秋原本还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是她支支吾吾好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傅老师,我闻到臭豆腐的味道了,你可不可以……”
她又抿了一下嘴唇,“可不可以帮我买一份?”
傅沉莲一抬眼就看到了几米外的那个摊位,那种味道经她提醒,就显得有些过分浓郁,他蹙着眉,盯着她片刻,像是有点无法理解她的爱好。
但最终,他还是推着她走了过去。
离那个摊位越近,那种奇怪的味道就越发地令人难以忍受,但他回头看见她坐在轮椅上,仰着小脸,那样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他又忍不住扯了一下唇角。
当他把那一碗臭豆腐递到她的手里,他看见她笑起来:
“谢谢傅老师!”
那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几分欢欣雀跃。
彼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广场上聚集着许多的人,今天也许是有什么活动,天边忽然绽出一簇又一簇的烟火,五光十色,灿烂耀眼。
广场上变得更加热闹,烟火绽放的声音已经盖过了许多嘈杂的人声。
“傅老师!”
傅沉莲忽然听到轮椅上的女孩儿在大声唤他。
但当他垂眼看她时,就见她嘴唇动了动,他也并没有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于是他也并没有想那么多,直接俯身凑近她,想要听清她的声音。
但也是这时,她忽然偏头。
毫无预兆的,她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他的脸颊,轻如蝶翅点水划破水波,伴随着她温热的呼吸,顿时便令他瞳孔微缩,心头一时灼浪翻滚,翻覆不休。
但……他忽然闻到了臭豆腐的味道。
人忽然清醒了一些,他匆忙直起身,在那片盛大烟火的掩映下,他脸颊的薄红便显得没有那么明显。
但呼吸稍促,他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忘掉刚刚她的唇忽然轻轻擦过他脸颊的触感。
而赢秋一手端着臭豆腐,整个人都僵直了脊背。
她瞪大双眼,耳畔的烟火生仿佛都不及她此刻胸腔里的那颗心的心跳声要来得清晰可闻。
她……
她刚刚是不是亲到傅老师了?!
亲到哪儿了???
8、我不对劲(捉虫)
冰冷幽深的水牢里,常年被鲜血浸染的水面仍在不断散发出恶臭难闻的气息。
手里被塞了一柄匕首,年幼懵懂的孩子抬眼望见的,是父亲那张严肃阴沉的脸。
“沉莲,去吧,把他们都杀了。”父亲轻抚他的发顶,声音平缓,不带分毫多余的情绪。
就好像昨日在灵虚宗主殿上,笑着逢迎那些来此参加灵虚宗小少君五岁生辰宴的仙门中人的,并非是眼前的这个人似的。
被过膝的脏水浸泡着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奴隶连脸都已经因为烙铁的伤而溃烂化脓,不论他们曾经在外头是如何光鲜的人物,到了这里,也都成了他父亲傅凛眼中最微末的蝼蚁。
父亲袖中飞出的跗骨丝钻入他的后背,他痛得眼眶泛泪,却也不见父亲有分毫心软,他只是站在那儿,手指里捏着的那枚金针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凛冽的光。
他不肯挪动一步,父亲就伸手掐住了一名奴隶的脖颈,再将小巧锋利的匕首重新塞到傅沉莲的手里,然后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将刀锋毫不犹豫地刺进那人的胸口。
温热滚烫的鲜血迸溅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傅沉莲的侧脸。
耳畔传来父亲快慰的低笑,“沉莲,你生来就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你要习惯这种血腥的味道,你也要习惯杀人。”
后来血雾弥漫,他好像陷入在那种暗红发黑的颜色里,被无数双手掐住脖颈,尖锐的嘲笑声如恶鬼嘶鸣般,几乎要震破他的鼓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