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陛下担心得不错,娘子果然在此独自借酒浇愁。
他心下恻然,亲自帮着将十几样菜式摆在石桌上,又说了几句陛下的关心,这才退下,往麟德殿去复命。
丽质望着满桌精致菜式,心道李景烨今夜定不会过来,不由心情大好。
她将春月唤来,主仆两个坐在太液池边,边饮边食,颇为惬意。
她心中清楚,过不了几日,她便该搬进承欢殿,成为李景烨后宫佳丽中的一个,再难寻到这样一个空阔适意的独处之地。
身边的春月却有些急。
春月隐约知道丽质似对皇帝并无情意,反倒对那位裴将军暗怀心思。
她思来想去许久,观左右无人,忍不住要劝:“小娘子,裴将军是救过您不假,可——可到底您现在跟着陛下,与裴将军……”
她说着,脸已先红了,最后那几个字像吞进肚子里去了一般。
“傻孩子,他的用处大着呢。”丽质伸手点点她软软的圆脸,面带笑意,“有朝一日,若我能离开这里,从此不靠男人,自由地过下去,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这世道,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女人却有诸多束缚。即便大魏风俗开放,皇室公主中也不乏豢养面首者,可朝臣也好,百姓也罢,提起这些事也多是鄙夷与嘲讽,再添一句“世风日下”的感叹。
她知道自己的行径称得上惊世骇俗,旁人未必能理解,可她想要挣脱的心,绝不会有半分动摇。
春月似乎有些不懂她为何想离开这里,可她近来觉得丽质好似一下长大了许多,比从前成熟冷静,让她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迟疑片刻,终是咬牙点头:“奴婢跟着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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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居
七夕当夜,李景烨终于未再宿望仙观,而是去了萧淑妃的拾翠殿。
后宫众人纷纷松了口气,以为皇帝的新鲜劲已过了,却不料第二日午后,皇帝便命将丽质从望仙观中接出来,迁居至承欢殿。
其时萧淑妃正邀了王昭仪、韦婕妤等人到拾翠殿中一同品茶。
消息传来,韦婕妤不由叹道:“原以为这么久过去,陛下该腻了,哪知今日又将人接进来了,也不知到时要封个什么位份。”
王昭仪冷笑一声,道:“怕什么?她本就出身小门户,叔父不过一个七品小官,再加上睿王的事,陛下再喜爱,又能如何?”
韦婕妤听罢,亦觉不错,点头道:“听闻陛下早已下令将承欢殿收拾出来,因太后不允,才一直悬着,陛下重孝道,即便将人弄进来了,当也不会太过忤逆太后的意思。”
说罢,她转向一旁饮茶不语的萧淑妃:“陛下素来看重淑妃姊姊,可曾对姊姊说过什么?”
因前朝有不少皇后乱政之事,本朝皇帝大多不立后。
其余嫔妃品级也多是照家世门第高低而排,身居妃位者,除了萧淑妃,便只有徐贤妃。
淑妃在前,贤妃居后,贤妃清冷孤傲,鲜少理事,是以除了太后,宫中女子以淑妃最贵,后宫掌事之权也尽归其所有。
众人俨然已将她当作皇后来侍奉,就连萧淑妃自己也时时以皇后的行事准则来要求自己。
她将茶盅放下,拾起镊子往杵臼中捻了些才烘干变脆的茶叶,微笑道:“此事由陛下做主,陛下若是喜欢,便是封个美人、婕妤,又有何不可?”
依钟三娘的叔父七品小官的出身,封个正六品的宝林已是十分抬举了。当日她之所以能被破格指为睿王妃,凭的不过是太后对幼子的宠爱,不涉朝政大事。
可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哪里还能再逾越?
昨夜皇帝留宿拾翠殿时,的确曾提到此事。
当时她猜陛下此时正在兴头上,不好忤逆,遂说了正五品的才人和正四品的美人。
陛下未曾应下,却也未道不妥,想来已八|九不离十。
王昭仪与韦婕妤对视一眼,心下了然,想来那位娘子不会得到太高的位份。
……
宫道上,丽质携着春月与其他几名宫人、内侍,由何元士亲自引着,跨入大明宫西侧的后妃寝居处。
大明宫虽占地广阔,却皆属皇帝一人所有,其中辟给后妃们居住的,仅仅西侧这十余座宫殿群。
这十余座宫殿被一道长长的朱墙围起,未得允许,皇帝以外的其他男子不得进入,就连左右羽林卫平日也只在朱墙之外巡逻与守卫。
丽质上下打量一眼那道朱墙。
大约因为大明宫四面已有高大巍峨的城墙和数十道大门保护,这一道建在宫禁之中的朱墙倒是一点也不高,但凡身强力壮者都能轻易翻越。
何元士见她打量宫墙,只道她在找陛下的寝居,忙解释道:“娘子的承欢殿在南侧,是离陛下的紫宸殿最近的一处宫室,这两日才修整过一番,娘子且随老奴往南去。”
丽质笑着颔首,一行人遂沿着宫道继续往南去。
迎面却见有数个内侍抬着个小巧精致的步辇自不远处行来。
步辇上坐了个年轻女子,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月白夏衫,配了金镶玉的钗环,虽生得貌美,周身气质却清冷孤高,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并不看在眼里。
步辇行过,何元士领着丽质一同退至道边,向那女子弯腰行礼。
那女子面无表情,只淡淡扫过一眼,未作停留,便直接经过。
丽质望着她背影,只觉有些眼熟,似在梦境中见过她,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何元士压低声道:“那是徐贤妃,住在北面的仙居殿中。娘子如今还未封妃位,待过些时候,陛下下了旨,娘子便可不必再向旁人行礼了。”
他这话不无安抚的意思,俨然是得了李景烨的交代,生怕她因身份的落差而受了委屈,心生怨怼,特意解释两句。
丽质作柔顺状,颔首轻道:“不敢奢望,只求陛下垂怜。”
心中却记起了方才那位徐贤妃。
贤妃出身清流名门,祖父是两朝重臣,先帝时曾官至尚书令,乃群相之首,身后更被追封太尉;父亲徐慵则是如今的礼部尚书。
她性情素来孤傲,入宫后便一心向道,从不参与后宫纷争,对皇帝更是始终淡淡,看来始终无欲无求。
丽质回想方才徐贤妃看过来时,毫无波动的目光,无声笑了笑。
难怪她的梦境之中,几乎未出现过徐贤妃的身影,这皇宫之中,除她自己以外,竟也还有对皇帝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
不出片刻,一行人便到了承欢殿中。
与萧淑妃、徐贤妃所居的拾翠殿与仙居殿相比,承欢殿并不十分华丽宽敞,好在位置极佳,是不少人都羡慕的一座宫殿。
李景烨早已赐了不少东西过来,经这些时日的修整装点,内里已十分舒适雅致。
尤其浴房之中,不但添置了一个可容纳数人的巨大浴桶,更有一道门直通往寝室之中。
何元士格外殷勤地替她打点好一切,离开前,特意小声嘱咐:“陛下这两日脱不开身,特意嘱咐老奴告诉娘子,娘子明日若要去给太后殿下请安,不妨巳时前后去。那时朝会已散,大长公主也会照例往长安殿去拜见,太后殿下兴致当高些。”
他不敢直言太后对她厌恶,只能如此提醒。有大长公主在旁,太后大约不会太过为难她。
丽质闻言,眸光却是一闪,对何元士连连道谢,又留他吃了两口茶点,才将人送走。
本朝的大长公主只有一位,便是裴济的母亲,寿昌大长公主李华庄。
听闻裴济幼时,因公主随燕国公在河东任职,曾在太后膝下养过两年,大长公主来见太后,他自然也要来请安。
……
是日傍晚,燕国公府。
裴济从城外回来,照例去向大长公主问安。
先前北面与突厥的些许摩擦才平,西域那一带又与吐蕃作战,虽是场规模小,胜算大的仗,朝廷也不能懈怠。
燕国公裴琰身为宰相之一,近来都早出晚归,今日也尚未回府。
母子两个坐在屋里,如往日一样要饮两杯茶。
大长公主望着儿子有几分疲惫的脸,不由称奇:“三郎,今日怎么了,不过是在宫里值宿了一晚,怎脸都憔悴了?”
裴济还没及冠的年纪,正是精神头最好的时候,平日虽看着一丝不苟的,在她这个母亲看来不够活泼,有几分老气,却也从未见过他下值后会显出疲惫的模样。
眼下那两抹乌青,着实有些显眼。
须知羽林卫中值宿的地方,设有寝室,若无要紧事,留下的人都会在屋里歇上数个时辰。
裴济将手中茶杯放下,面不改色道:“昨夜是七夕,儿子为防麟德殿与掖庭宫走水,熬了半宿才睡。今日又在城外奔波,的确有些累了。”
实则麟德殿和掖庭宫的防范,他早已安排好,连预案都有三个,根本不必太过操心。
他一夜未眠,根本是为了望仙观里那个女人。
她那一番大胆的撩拨,令他回了寝室里,都还神思恍惚,难以平静,接连淋了两回冷水,直到躺下入睡,梦里也仍是她妩媚起舞,眼神引诱的模样。
后来他干脆也不睡了,拿了两卷书,在灯下读了一宿,天明时才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多时辰。
今日白日先赶去参加朝会,而后又往城外的羽林卫军营中操练,午后往各处城门巡防。
熬了近两日,又四处奔波,哪里能不疲惫?
大长公主打量他,道:“公事上一丝不苟是应当的,我也不心疼你。只不知你什么时候能松个口,娶个媳妇回来,让你媳妇心疼你。”
这话大长公主说过不止一次,裴济应对自如:“母亲,成家之事不急,大丈夫当先建功立业。”
大长公主也不过随口一提,未指望说动他。
只是裴家另外几房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位小郎君娶妻的娶妻,定亲的定亲,只剩他这一个,毫无动静,她这个做母亲的并不大急,倒是裴家老夫人近来替这个要袭爵的嫡孙着急起来了。
母子二人说了两句与吐蕃的战事,又定下明日入宫,裴济便要起身告退。
然他才从榻上起来,大长公主却瞥见个精致小巧的碧色物件,自他腰间系的囊袋中落到竹席之上。
裴济动作一顿,随即自然地将那物件拾起,握在掌中,挡住母亲视线,若无其事道:“今日跑马,这囊袋许是被磨破了。”
大长公主没说话,只笑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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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二日一早,大长公主如往常一般起身,先送丈夫与儿子离府往宫中参加朝会,而后便是一番梳洗妆扮,到辰时将过时,从府中出发,乘上马车往宫里去。
到光顺门附近,恰遇到散朝过来的裴济,母子二人一同进了太后的长安殿。
正殿的坐榻上,太后正倚靠在瓷枕上,手里拿着剪子修剪才从树上折下的几枝早桂。
因屋外日头格外烈,宫人便在屋门处立了一道折屏,挡去大半阳光,投下的那一处阴影里,带着几分凉意。
大长公主带着裴济进来,略一行礼后,便被太后拉着坐到一边的榻上。
太后看来恹恹的,像是心神有些疲惫不快的样子,见到大长公主母子才稍稍开颜,道:“你们可算来了,昨日我这里才摘了早桂,做了些糖水冰镇着,正等着你们来尝呢。”
一旁宫人将几碗糖水从冰鉴里取来,送到大长公主与裴济的桌案上。
裴济瞧一眼太后,问:“天气炎热,殿下怎不饮?”
太后将手中花枝插进瓶中,轻叹一声,道:“我年岁大了,近来又睡得不安稳,吃不得这些凉的。”
说着,她又望着裴济慈和一笑:“三郎啊,你年纪小,又要忙公事,快多饮些,舅母这里给你备足了呢!”
到底是在自己膝下养过两年,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待裴济素来亲厚,宛若第三个儿子一般。
裴济笑道:“多谢舅母记挂。只是不知舅母可请女官来看过了?关乎身体康健,千万不能大意,若是要喝药,舅母也千万忍着些,别因苦涩就不喝了。”
太后不由笑开,连连摆手道:“你这孩子,明知我最不爱喝那又黑又苦的汤药,偏还拿话来堵我。”说罢,又望向大长公主,叹道,“你的福气好,生了三郎这么个有孝心的孩子,比皇帝还知道关心我呢。”
大长公主眼神一动,听出太后话里对皇帝的不满,放下手中瓷碗,问:“殿下怎么了,可是又同陛下有不快?”
因为睿王的事,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僵了许久,听闻先前稍缓和了些,可看今天的情况,似乎仍未好转。
太后被她一问,才有些神采的面上又黯淡下去:“不过就是那些事。同吐蕃作战,他执意用萧家的人也就罢了,横竖我也不干预他朝政上的事。偏他还要将道观里那位娘子接到承欢殿去,这让我这做母亲的脸面往哪里搁?让六郎又怎么面对他这个长兄?”
裴济听罢,不由微微蹙眉。
吐蕃的事,他早就知晓。
与吐蕃作战并不鲜见,这一回规模也不大,由西域都护引当地兵力便能轻松平定。
只是事情传到朝中,身为群相之首的尚书令萧龄甫却小题大做,将之当作一场硬仗来应对,其子萧冲身为长安县令,更主动请求出征迎敌。
寻常百姓只道宰相一门忠烈,竟愿让儿子亲赴吐蕃那样艰苦的地方上阵杀敌。
可在朝臣们眼里,却实在荒唐。
明眼人都知道,萧龄甫此举不过是要为儿子萧冲日后的仕途铺平道路。在一场微不足道、必胜无疑的战争中立下军功,往后升迁便能平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