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与玉——富美
时间:2020-11-28 10:27:16

  “主母,我让人给您端一杯安神汤吧。”
  她哪里喝得下汤,白日赐给那只畜生的不也是一碗汤嘛。
  许梓君微微摆摆手,朝婆子看了一眼:“去换身干净衣裳,免得着了凉气。”
  “谢主母。”
  “等等。”
  “主母可还有吩咐?”
  “今日赐死那只狗,看狗的那个女使可有什么异动?”
  “不曾。她一直跪着,没求饶也没怨怼,连一滴泪都没流。”
  遣退婆子后,雨滴撞在屋檐上的声音更烈了,咚咚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扎实。
  许梓君听得心神不宁,随手捻起一片飞花。它本在开得最盛时,却逢雷雨,从此再无花期。
  霍钰会怪她这个娘亲吗?
  怪她将尊卑秩序、大人世界血淋淋地撕给还琼看。
  怪她将无辜闻人椿当作杀鸡儆猴的牺牲品。
  女使婆子亦有善心赤忱之人,淤泥之中亦可开高洁白莲。她许梓君活这些年,其实怎么可能不知道。再不济,陪在她身边的那位婆子也是其中典范,从来尽忠职守,从不逾越半分。
  可她赌不起这十之一二的运气。
  这世道吃人吃惯了,逞一时善良,保不准就教你领略电闪雷鸣暴风雨。她不能让钰儿和还琼在她摔过的地方再摔一次。
  今夜,霍府之中对雨失眠的人似乎格外多。
  闻人椿累极了,四肢好似被抽去力气,伺候完霍钰洗漱,熄了灯,便软绵绵地化成一团,瘫在外头的榻上。下午在小山丘上,她没拘着自己,竟哭了一个时辰,哭得整张脸都藏不住疲惫消极,连霍钰房中一向寡言的两位婆子都看出了恻隐之心,宽慰她不要较真。
  她怎么敢较真,又能同谁较真。
  不过是一想到生死无常,由不得心头阵阵发酸。
  瞧,此刻又有些忍不住了。她怕是彻夜不必闭眼了。
  还没来得及拭去眼泪,就听见霍钰隐隐约约在叫她。
  她想自己并未哭出声吧,未免扰他清眠,她甚至不敢辗转反侧。
  “小椿?”他以为她睡了,又低低地叫了一声。或许是三更寒露太过清冷,他的声音听起来比白日里更真实,如平常人家的哥哥,谁都可以妄想拥有。
  咽了咽口水,又抹了抹脸,闻人椿连忙跑进内室。
  “怎么连鞋都不穿?”霍钰斥道。他才侧过身子,一定睛便是她那双透白的脚,躲在灰绿色的裤管下,显得愈发明亮,如同月光。
  闻人椿慌得立马勾起了脚趾尖。
  好在霍钰没再说什么,只是偏过了头。
  “明日我便起程去往临安。”
  怎么忽的提前了两日,不过不打紧,她早就备好了带给戏班众人的特产。
  “此回走水路,然近来路上多匪寇,我又有诸事缠身……”霍钰不过才说了两点,闻人椿便很识趣地弯腰福身,“小椿明白了。”
  他不会带她去临安了。
  有了白日那一遭,她早该想到的,可她只知悲伤不知计深远。
  她太笨,不懂筹谋周全,难怪总被当作废子。
  心上又开始发酸,就像吃了颗顶酸顶酸的杨梅,余味悠长。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碍事的,她本来就不想去临安城的。
  可有一颗眼泪不争气,还是酸得直往地上跑。
  它跑得不准,正好砸在了闻人椿的脚上。
  水花晕了开来,直晕到霍钰心中,晕出湿漉漉一片。
  “你不是给戏班的人备了些糕点茶叶吗?”他又戴上惯用的没好气的声音,“明日起早些,交给小厮,等到了临安再给你送去。”
  “谢二少爷。”
  他知道她真的感谢是什么样子,至少也该像他答应带她去临安的那回,满眼冒欢喜,而不是眼下这么寡淡。
  “小椿。”他支起身,坐在了床沿。便是如此,闻人椿也没有比他高出多少。只因她垂着头,弓着背,郁郁寡欢。
  “闻人椿。”他连名带姓喊她。
  闻人椿这才昂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是一双红红的眼睛对上另一双红红的眼睛,只是不知是自己红了眼,还是映在眼里的那双眼红了。
  外头雷电突然鸣了一声。
  闻人椿立马挪开半分视线。
  “等我回来。我便会将你送到文在津身边。”霍钰看着她身后的夜色,沉沉地说了一句。他本不需要同一个签了死契的女使交代这些,可那些话能自己跑出来,真是奇怪。
  闻人椿一愣:“是从今以后都不要我了吗?”
  霍钰一听,也跟着愣了。
  闻人椿才知自己嘴快,词不达意:“少爷,是否我从今往后都要跟着文大夫,不再回霍府?若是那样,我便将我的包裹都收拾整齐,免得到时仓促。”
  “你想一直跟着他吗?”
  “……文大夫心怀慈悲,应当是个好主子。”
  “你怪我。”他叹了一口气,听起来是这般委屈。
  其实他误会了。
  “小椿知道的,二少爷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跟着文大夫,未尝不是小椿最好的归宿。毕竟您是晓得的,我实在怯弱,再打磨许久许久,也不一定能替二少爷与还琼姑娘分忧解难。只是苦了你们,日子本非随心所欲,还要为我分心。不过二少爷睿智、还琼姑娘又淳善,你们总是能得善报的。”
  “或许有朝一日我从了文大夫,同他一道吃斋念佛,还能给二少爷与还琼姑娘积下福荫呢。”
  连闻人椿自己都没想到,她能忍着苦涩宽解霍钰。
  霍钰再也没开口,不知是不在意,还是真的被闻人椿解了忧。
  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倒着数起来。
  因霍钰离开前给她下了禁足令,闻人椿只能困在霍钰的书房中。
  无趣是无趣了些,每日重复打扫、重复整理,她甚至快要背出每一卷书分别位于哪一摞的哪一行。
  直到二娘入狱的消息在霍府不胫而走。
  罪名是唬人的一长串,传到闻人椿只剩两桩——贿赂朝中高官,逃匿巨额税款。
  尽管如此,闻人椿还是被吓得青筋乱跳。
  听说霍老爷连夜赶去了临安城,还带上了府中所有的金块。
  闻人椿却只想问,那霍钰呢。
  他慌张吗、着急吗,是否能转危为安。
  外头想起碎碎的议论声。
  “我衙门当差的侄儿说了,这事捅到审计司去了,是要掉脑袋的。”
  “老爷补足税赋还不行吗?”
  “唉,你是不晓得当今形势。匿税这事儿,较杀人放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是和朝廷抢钱啊,哪能不了了之。”
  大难当头,平日里交浅言深的女使婆子也顾不得体统了,有些过分的,甚至已经去给四娘、五娘屋中得势的女使送珠宝了。
  也是在那时,箩儿寻了过来。
  想是沈蕉屋中伙食不错,她比在戏班子里圆润许多。
  “小椿姐。”箩儿还是没什么心机,直接勾在闻人椿的手臂上,“等二房散了,你也来五娘房中吧。”
  暂不说二房散不散,闻人椿是半只脚已经被送出霍府大门的人。
  她随手剥了个柑橘,往箩儿手中塞去一半:“你好歹在五娘身边伺候不少日子了。怎么说话还不知道收敛。”
  “这不是在你面前嘛。”箩儿才吃了一瓣,便因酸涩停了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只要是吃的,都能吃个精光。
  “说吧,这回五娘又教你传什么话?”
  “哪有!”箩儿斜瞪了她一眼,“是你们屋中有好几个想来我们五房的,我才想到你嘛。唉,也不对,我是早就想见你了,可二房森严。要不是二娘失势,人心不稳,我哪能像现在这般随随便便溜进来。”
  竟是她想多了。闻人椿不免心生抱歉。
  柑橘上的白丝摘都摘不完,闻人椿索性弃了,直接塞进嘴里。她倒是喜欢吃酸的,比起甜的、辣的,她觉得酸口的东西来得最刺激,而且唯有尝过酸才能知甘。
  “五娘如今可好?怀中胎儿可稳当?”闻人椿问道。
  “怎么能不好。霍府多年未添丁,老爷宝贝地不得了。别说四娘了,大少爷都亲自送过几回补品。”
  “大少爷?”
  “是啊。哦,还有你们二娘。反正他们大户人家,个个不缺金银的,面子上的事儿能做足自然会做足。”
  “看来你还是学到了一些。”
  “蕉……不对,是五娘。她每日都在房中盘算来盘算去,我再不懂便成痴儿了吧。”说完,箩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拍着闻人椿的肩膀大叫,“小椿姐是把我当成痴儿了呀!”
  “我是夸你有福!五娘算得越好,你便过得越好,箩儿姐姐,往后还得多多关照我啊。”闻人椿揶揄地在她手上掐了一把。
  她是很喜欢同箩儿在一起说话的,叽叽喳喳,尽管吵闹却很平常。
  若是此刻她能撇开外头的风雨就好了。
  “箩儿,你说五娘钻研盘算,那她可算出过二娘的事情?”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箩儿噘着嘴打了个转儿,又眯着眼凑到闻人椿的面前,“外头传你和二少爷的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乱说话。”闻人椿一把将箩儿推开,“你若是伺候过二少爷一日,你便知道他那样的人是瞧不上我的。”
  “我瞧着你挺好的啊。尤其是这、这、这!”箩儿调皮地拍了拍闻人椿的胸口,又拍了拍她的屁股,后者其实是个面薄的人,前凸后翘被人点出,她脸上很快泛起绯色。
  闻人椿努力地将布料恢复到原来平整的样子,她低着头,看似无意地说了句:“在他们眼中,还琼姑娘才算得上好。”
  许还琼温柔贤淑、大方得体,能弹动容之琴、能烹悦心之茶,最打紧的是,她有许府根基为她背书撑腰。“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好。”闻人椿又补了一句。可惜没缘分,她要去跟文大夫学医了,不能陪在她身旁。
  箩儿的嘴巴夸张地砸吧了一记,她一脸“你还不知道吧”的样子看向闻人椿:“好?前脚二娘被捉,她许府后脚就要举家迁走。听说许家那位姑娘还搭上了临安的贵人,要给人去做小娘子呢。”
  “不可能的!”闻人椿脱口而出。
  她绝对不相信。
 
 
第19章 红豆
  趁着屋内人心涣散乱哄哄,闻人椿便抄小道绕去了后门。
  巴爷平日里虽只知喝酒,连白天黑夜都过得颠倒,此刻却拦着闻人椿问了句:“可是二少爷出事了?”
  她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不敢胡言乱语。
  “你此刻要去哪儿?”
  “去……许府。”
  “拿着。”
  闻人椿定睛一看,他竟往她袖口里塞了把银质小刀,脱了刀鞘,双刃都磨得发亮。
  “今日不同往日。”说完,巴爷又钻进了他的亭子间。
  隔着碎裂的竹帘望进去,他正伏在案板上,起伏有序的背影让人觉得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闻人椿原本还留有一分柳暗花明的幻想,可这把刀的刀刃是这样的锐利,轻轻一划便能将现实戳得鲜血淋漓。
  她不禁加快了步子,跑得同坐着姑娘的马车一般快。尘土扬满她双脚。
  许府也正乱着,却是有条不紊地乱。
  门口列了好几辆马车,木匣一箱连一箱地被下人扛了上去。年长的婆子正在门背后同人清点带不走的物什,那人给婆子塞了一根包着布头的银镯,婆子立马松了价钱。
  闻人椿低着头,她庆幸自己换了套便服,没教人认出她是霍府来的。
  折过几个长廊,闻人椿终于到了许还琼的院子。
  这里今日格外冷清。平日烹茶作画的物什都失了踪影,只留一扇刷了竹漆的门,刺眼地关着。闻人椿凑得近了,听见里头的人声,人声又似乎是熟悉的,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菊儿姐姐”。
  过了一会儿,菊儿才轻轻推开一个门缝,眼疾手快地将闻人椿捉了进去。
  “你快帮着劝劝姑娘吧。”从前虽有许还琼同霍钰那层情缘,菊儿和闻人椿却一直是生分的。此刻怕是没招了,脱下架子,求闻人椿帮忙。
  闻人椿顺着菊儿所指,看见了梳妆镜中的许还琼。
  那张映在镶金边框之中的脸仍是美的,可就像疾风骤雨过后的满地落红,美则美矣,却染了凄凉破落。
  大抵是睹人思人,许还琼同闻人椿才对视了一眼,压下去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没人会舍得让她哭下去的。
  闻人椿小跑了过去,可也只是跑了过去。她不太会劝慰别人,因戏班子里的女人都有一颗自愈的心,她们从不指望有谁会真心怜惜。
  闻人椿想了想,想起了印象中霍钰照顾许还琼的样子,她照猫画虎,拍了拍许还琼的背。她第一次发现许还琼的背很薄,隔着衣衫都能摸到骨骼,同她这样粗鄙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风浪吗,闻人椿苦着脸想道。
  对了,还有二少爷,他能吗?
  “小椿,你知道钰哥哥在哪儿吗?”许还琼哭到一半突然抓住了闻人椿的手,她力道居然那么大,就像将闻人椿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闻人椿知道很残忍,却只能摇头。
  “相信二少爷一定也在想办法。”她说了句无用的话。
  “还会有办法吗?”许还琼喘了好大一口气,才气若悬丝地念出一句。
  “爹连聘礼都收下了,钰哥哥……”她一念到霍钰的名字,鼻头就止不住发酸,湿透的帕子再怎么擦都是无济于事,“从小到大,大家都说我是钰哥哥的新娘子,为什么突然要我嫁给旁人?莫说姑姑还没定罪,哪怕真的定了罪,也不至于连坐钰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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