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一下,接触到的地方甚至不如一个指甲盖,闻人椿却觉得有万千炮仗在她脑中点燃。她甚至从未见到过引线。
“别动。”他还是那句话,若是能反反复复听上百来遍,便能听出他正把持着最后一丝分寸。
他的手抬了起来!
闻人椿浑身上下的气也跟着抬了起来, 她没了五种知觉,就锁着他那双手向上、向上。
那只手最后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似是轻轻地刮了一下便不着痕迹地离开了。
他的人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看,金翅的蝴蝶。”他盯着自己的手背,语气惊喜,是为了蝴蝶。方才在闻人椿耳里响彻的炮竹声响,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真好看。”闻人椿称赞的同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她将两只手绕到身后,攥在一道分散紧张。
差一些要做出丢脸的事情了。
她低着头想道,随后莫名笑了起来,像是嘲讽,像是无奈。幸而环境嘈杂了起来,容不得她悲春伤秋浪费时光。
刚垦好的稻田边上逐渐围起了几圈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些天不亮便出发了,从岛屿的最北端一路往下赶,才赶上一年一度的播稻节。
平日瞧着地广人稀、文文静静的系岛,如今人聚成一团又一团,熙熙攘攘,多了好些烟火气。
“今日必要得头筹,为我们镇争光!”
“听说岛主今年要承包第一名的队伍生老病死婚嫁养子所有的花销呢。”
“啊,为什么非要一男一女呢,歧视我们吗!”
“小声点,说是明年会改,今年嘛就谅解一下咯。”
“好吧,我都听你的。”
闻人椿听了好多墙角,忽然觉得原来人可以这样活、还可以那样活,奇形怪状,什么样子都有,而且并不会被旁的人说三道四。
她想留下来。
那一刻,有个念头萌芽了。但只要微微侧头看一眼霍钰,她的念头便蔫了。
“今年我要好好比一回!”苏稚爽朗的声音像一串上好的银质铃铛吸引走了大家的目光。她是冲着闻人椿而来,两人视线一对上便是你追我逃。
苏稚指了指身后就差卑躬屈膝的桑武士,又一个打弯,指在了闻人椿身上:“你邀请我做什么啊,喏,小椿多配你。”
这醋吃了那么多日,她也不嫌反酸。
闻人椿陪了个敷衍的笑,正想火上浇油再烧一烧,却被霍钰拉住了手:“小苏,你知道我腿脚多有不便。没有小椿照顾是不行的。”
“哼!”苏稚双手抱于胸前,“霍师父看不起我么,不就是时时顾着你的腿吗?我也行的。”
“那你就赢不了了啊。”
“嚯!”苏稚被自己方才的话噎住了,面上挂不住,幸好桑武士是痴心的,凑在她近处说了句:“苏姑娘,有我在,一定能赢!”
“我不要同你一道!”一个四处留情、处处纠缠的男人罢了,她苏稚才不稀罕呢。
闻人椿看他们这番厉害的打情骂俏,差些笑出声,不过她还是憋住了,很不识相地冲桑武士撒了句娇:“桑武士,若苏姑娘不愿意的话,小椿愿意……”
“你自己男人不要了吗!”不容闻人椿讲完整句话,苏稚已经光了火,恨不能立即修一艘船将闻人椿运回明州城。她用语直截了当,如同本事高深的射手从百里之外射入一只正中靶心的飞云箭,引得原本想要逗她的闻人椿静了声。
偏偏霍钰的手还没放开,拘着她的手腕轻轻松松便将她藏到了身后。清风赏光,由着他皎洁衣角擦过闻人椿的手心。
脑袋里又开始锣鼓喧天震个不停,还混入扯碎的红色喜纸,纷纷扬扬盖满头。
“小苏。”霍钰摆出了师父的姿态,“小椿还没说完话呢。怎么能如此急躁。”
“是她要同我抢……”
“抢什么呢?小椿可不要第一名。”逼人说实话,霍钰玩得还算顺手。
苏稚气得要跳脚了,而她身边那位年复一年说要娶她的人正像个木头一样杵着。没旁的本事,只给人添堵,
“霍师父!”她呲着牙,“为何你也帮她!她不要你了,你有何好处。”
“她不会不要我。”霍钰的语气笃定极了,就像在说“明日太阳一定会升起”。
“桑武士。”他将话柄又抛给了桑武士,“我相信无论如何,你也不会不要小苏的,对吗?”
“当然!”
“瞧,小苏,你到底在生哪门子气。”他浅笑着反问,眉毛翘起像狐狸的尾巴。桑武士是猜不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原因的,但苏稚插秧插到一半,忽然后知后觉地喊道:“阴谋,一切都是阴谋!”
她绝不能被人白白摆一道。
“什么阴谋?苏姑娘,可要我帮忙。”
“都同你说了,叫我小稚。”说完,她又害羞地扭过头。
“……小稚。”
天下有情人,似是又成一对。
另一头,霍钰同闻人椿也在自己分属的稻田里辛勤劳作。霍钰替他们选了西南方靠近角落的一块地,“意在参与”的目的很是明显。
他们确实无心头筹,只是想混迹于系岛人群,多探得一些民风民俗,方便促成日后明州城同系岛的往来商贸。
于是嘴巴累了,手还不怎么酸。
闻人椿刚要去拿水壶,霍钰已经递了过来。
“有些碎嘴婆子的样子了。”
她撇了撇嘴,咕噜咕噜灌下大半壶:“这不是你交代的任务吗?”
“这么听话?”
“我何时不听话。”
“嗯。”他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还真是一直听话的,就是不肯给我好脸色。”
明明是他——算了,他遭逢接二连三的劫难,闻人椿不与他计较,老老实实地开始插秧。虽不图名列前茅,但不好名落孙山吧。
很快,她插完了一整排,而霍钰却因为手艺不精、体力不支,此刻只插了一半不到,好多还是歪歪扭扭计不了数的。
闻人椿摇了摇头,下了逐客令:“您还是去坐着吧。”
“……我待会儿会把他们摆正的。”
“这插秧嘛,一上一下不就好了,谁还要返工啊。”说着,闻人椿已经同他做了一个极标准的示范。
霍钰如受侮辱,凝着眼收着下巴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行行行,你慢慢返……只要别累着自己就行。”反正平日都窝在书屋里,如今他肯自觉出来照照日光也是好的。
被闻人椿嫌弃之后,霍钰使了更大的力气,插得还是有些弱不禁风,但比上午那批挺拔了许多。旁边的老婆婆拉着闻人椿,颇有心得地向她分享起半辈子的经验:“男人就是欠骂,多骂骂,他们没什么不会做的。”
闻人椿对着霍钰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
要是他真的是她的男人就好了。
啧,她的妄想怎么一日比一日激烈。
插秧子的头一名毋庸置疑是桑武士,不过他不好意思要奖励,于是第一名顺延到了陈大娘的侄子手上。
闻人椿同他们站得不远,见陈大娘侄子意气勃发,捧着个木牌牌笑得十几颗牙都露了出来,也在撞上他目光的时候朗声贺了一句。
“闻人姑娘。”陈大娘侄子顺水推舟,挤过人群到了闻人椿的面前。准确地说,是到了闻人椿与霍钰的中间,“我替你寻到了一匹好马,得空了来骑一骑呗!”他瞧闻人椿想应不敢应,又说:“您放心,这回我已经请示过桑武士了!没人能拦着!”
没人吗?霍钰的唇边冷冷一笑。
只见他俯下小半个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虽没有说一个关于痛的字眼,却是不断倒吸着凉气。
闻人椿口中的“好”字被吞了下去,她顾不得那马是哪里的宝贝,立马绕过陈大娘侄子,只是依靠着本能便将霍钰扶在了肩上。
“我没事。”霍钰低声安慰她。
闻人椿操心他胜过操心自己:“我送你回房吧,今晚得敷药了。”
“你先去看马吧。”霍钰用眼神指向陈大娘侄子。
可闻人椿已经毫无心思了,比起驰骋平原山岭,她更在乎霍钰,哪怕在他身边需要戴着枷锁。
“下回可以吗?”闻人椿抱歉地望向陈大娘侄子。
好在人家是个爽朗人,大方地挥挥手道:“我时间宽松,你提前同我讲一声便是。”
竟还不死心。
霍钰一边搀着闻人椿往回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陈大娘的侄子。可他从来不问问自己,他凭什么。
大抵人陷于爱里的时候同陷于恨里的时候一样盲目失控吧。
作者有话要说: 霍少爷还蛮绿茶的。跟那些“害人白月光”一样,我弱我有理,就要缠你一辈子。
第32章 假扮
治脚疾的敷药需要蒸煮半个时辰才能发挥药效, 里头药材五花八门,煮透后带着一股浓浓酸腥味,像烂橘子和臭鱼干搅碎了混到一起。
闻人椿进屋第一件事, 便是替霍钰将三面的窗户通通撑开。
“不是让你坐着吗?”
“站着更专心。”他算盘拨动得很响。霍钰在霍府的时候也有一只算盘,金子与琉璃珠子铸造的, 但常年束之高阁作为摆设。
“药好了,先敷吧。”闻人椿手脚利落, 已经燃好熏香、铺好床褥, 就等霍钰乖乖坐上床。
“等等。”霍钰却是不配合的。
“二少爷!您的腿到底疼不疼?”闻人椿看他膝盖以下并无打颤, 细细回想起来, 霍钰故作脆弱也不是没可能。
拨算盘的声响停了,霍钰昂头, 理直气壮道:“我难道会没事装疼吗?”
“小椿不敢胡乱猜测。”她偃旗息鼓的速度像是刻进了骨血里,“既然您觉得疼,还是赶紧过来敷药吧。大夫讲了, 不好好休养, 会有恶化的可能。”
这回霍钰听话了, 拄着拐杖坐到了床边, 就是翘脚的幅度嘛, 略微夸张了一些。
闻人椿暗叹, 少爷脾气怕是一辈子改不掉了。
“别叹气了,这腿……只能这样了。”霍钰当她是在为自己的腿疾悲伤惆怅, 也跟着感慨了一声。
他其实一度不肯相信自己要做个瘸子,但久而久之,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接受不了的。
只要活着,都能受住。
无非是如何接受罢了。
“二少爷,你得有信心!我在文大夫那边翻到过一本古籍, 说世上有续骨奇药,只要寻得久寻得深,想必还是能寻到的。”闻人椿正认真地在他的膝盖上抹着药膏,因为病患,他右侧的膝盖骨明显肿胀一圈,哪怕是最舒服的时候,也有微弱的疼。所以坦白讲,霍钰不算装疼。“小椿,你对陈大娘侄子可有意思?”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闻人椿抹药的木勺子差些掉落在地上。
这回她没有明晃晃地回答,只说了一句:“二少爷是不是不喜欢他。”日积月累,她好像也学到了一些说话的本领。
霍钰不由咳了两声:“他有勇无谋,不如桑武士。”
“那桑武士不喜欢我啊!他喜欢苏稚,你很清楚的。”
“如果桑武士心悦于你,你,会跟他走吗?”
“当然走!世上没有女人不喜欢桑武士那样威猛忠诚的男人!”闻人椿纯属胡说八道,压根就把这个假设当成了天方夜谭。
霍钰却是经不起逗了,猛地从闻人椿手上拿过药,非要赌气自己涂。
“二少爷从前不就要小椿找个好郎君嘛?”她不是不记事的。相反的,关于霍钰的每一桩每一件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哪些是不好触碰的,哪些是与她无关的,她不能忘,“就是可惜小椿资质差了些,寻不到太好的,没法使二少爷如虎添翼。”她话里有了自卑之意,霍钰听出来了,不由劝慰道:“你资质不算差,否则小苏不会一眼相中你做闺中密友。”
谈及此事,闻人椿岔开问道:“二少爷为何要极力促成苏稚与桑武士?”
“顺水推舟罢了。只是面上看着我们是最大功臣。”
“你是要桑武士欠你人情?”
“我要的是信任。”
闻人椿目光发亮地眨了眨眼,想要探得更多。
霍钰好笑地看了看她,难得当了回语重心长的老师:“人情不过是一时的。只有建立长期友好关系,让他们把我们当成同类,卸下心防,这生意才能做得细水长流。既然苏稚与桑武士都认为自己是诚恳的好人,那我们就必须证明自己的善心,想他们所想,解他们所求。”
“你……还是在算计他们?”
“只是想让大家省下戒备的时间,各增利益。”霍钰瞧闻人椿垮了半张脸,将她头顶的发髻整个往上拎了拎,“我不谋他们的财不害他们的命,还不满意吗?”
如惊弓之鸟,闻人椿为他的又一次接近慌了心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这是?”
“太太太滑了。”
“这么羞怯,往后要怎么与我假扮夫妻。”
闻人椿庆幸自己就坐在泥地上,要摔也没地方摔了。
日子被风吹起,阴霾赶走不少。
有一日竟然听说苏稚与桑武士要办喜酒了。为之欣喜之余,闻人椿钦佩霍钰,钦佩之中又带了一丝畏惧。
苏稚会选哪一子,要落哪一步,全在霍钰早就画好的棋谱之中。闻人椿是那颗知道结局的棋子,走得多少有些麻木。
陈大娘侄子许是听闻了消息,特地来问闻人椿,可要一同去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