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 有这么好的手艺还整日藏着掖着。你是不知道,若是霍二少爷不回来, 我们今日仍是无福吃上小椿做的饭的。”
“别胡说!”闻人椿将斟满的酒杯塞到文在津的手中,“我何时藏着掖着,您也没说要吃我做的饭呀。”
“那咱们霍二少爷说了?你还不是眼巴巴地替他备下。”
“我……”
“算了,是我僭越了。我怎么能与霍二少爷比呢。这红尘中所有男人老的少的加在一块都不能跟霍二少爷比!”酒还没落肚,文在津就似醉了, 嘴巴张张合合全是打趣闻人椿的话。
陈隽与他们不熟悉,只是抱着饭碗配合地傻笑。
闻人椿心想,早知就不要为了节约粮食请他们来吃饭了,平白被人当作笑话。
霍钰紧赶慢赶回到文府别院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他越往前走,那灯笼照出的红色便越饱满热烈,周围一圈晕出温暖的乳黄色光辉。闻人椿的整张小脸都落在红光里,她在笑、在气。
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生动明媚。
霍钰没来由地恼怒,分不清为人还是为事。
他又走了几步,闻人椿终于看见了,迈着小碎步跑到他面前。
“吃了吗?”她就像寻常人家的妻子,最关心自家夫君的胃肠。
“吃了。”
平静中听出一丝恼火,闻人椿只当他在外头遇到了棘手的事儿:“要不要再吃一些?”
“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自己说过这样简短的话,只言片语,每个字都恨不得改成“敷衍”二字。可是当着外人的面,闻人椿还是有分寸的。既不甩脸子,也不直接问,把疑惑藏进心底,继续扬着笑脸替他拿筷布菜。
只是霍钰心里不爽气,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看不过去的文在津趁着闻人椿去温酒的空当,拿筷子点了点他上臂处:“先把这摘了吧。”原来他一路思绪万千,至今还别着那朵白色纸花。
小小一颗,又着实瞩目。
霍钰伸手摘下,丢弃时不忍看了一眼,许是映着此处的喜气,这花显得更加惨白了。
破天荒的,霍钰今日喝了许多酒。
起初是和文在津、陈隽浅酌,后来兴致上头,竟顾不上吃菜,找着新岁新气象的由头连连对饮。
闻人椿忧心他的脚伤,劝过两声,他不听。
于是闻人椿,这位瞧着卑躬示弱实则犟主儿的女子,也拿了酒盏加入了男人的队伍。细究起来,喝了也不下半坛。
“今朝有酒今朝醉。”文在津酒意布满脸颊,扭着头开始念诗。他两根手指夹着窄窄的酒盏下方,酒还没入嘴,就在空中晃去大半。
“你怎么不念经呢?”闻人椿一只手支着脑袋,傻笑着发问。
“他怕遭天谴。”霍钰妇唱夫随,接了一句。大抵是酒精冲刷走一些情绪,他没像方才那般冷着性子。甚至怕闻人椿力不可支磕碰了脑袋,将她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文在津。”闻人椿扁着嘴直呼其名,“做什么要骗自己呢,你明明是个凡夫俗子。”
不等文在津开口,霍钰似是听出了闻人椿的意有所指,将她搂到自己怀中,不许她继续说话。
可闻人椿偏要说,这话压在她心头许久许久了。哪怕苏稚得了一个好归宿,闻人椿还是心有遗憾,简直比两位当事人还要不甘。
“你明明心里有苏稚,为什么不肯给她回应?”一个将宋人师父常年挂于嘴上,为他练字、为他学诗;一个在府中摆着某位系岛女子的画像,位置不佳,却经年不换。
霍钰不想她掺和此事,抱着她佯装动怒:“小椿,你喝醉了。”
“我没有!”她犟起来,霍钰出马也不管用。
不过文在津显然不会为此事置气。他搁下酒杯,看了看闻人椿、又看了看霍钰,才幽幽说了一句:“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可她之前苦恋相思不得回应,甚至以为自己是个不讨喜的女子。”
“在一起不过是一时欢愉。何苦耽误她在系岛找一个更好的。”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
“难道她在系岛如今过得不好吗?陈武士,你方才不是说你上级对他夫人很好,他夫人还将要临盆吗?”
一直埋头吃饭的陈武士这才发声,老实地说了句“嗯”。
闻人椿气结,苦着脸埋进霍钰胸口。
随着闻人椿板脸不语、躲在霍钰怀中,这顿除夕饭很快吃到尽头。
有人心绪由好转坏,也有人心绪由坏转好。
“你不要同她计较。”霍钰替闻人椿道了一声歉意。
文在津摆摆手:“她不过是生出太多共情。正主怕是连我的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小苏其实……”
“不必多说。只要知道她如今为人妻,又将为人母,生活自在幸福,就已足够。”
于是霍钰就如从前那般,不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叹他觉悟过人。
像他自己,纵使没把握、不确定,后头跟着一大堆麻烦,还是没法放开闻人椿的手。
如果——
如果真要去一趟炼狱,牵着心爱的人的手,会不会少些锥心疼痛。
他和文在津选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待霍钰洗漱更衣完,闻人椿已经揉着眼抱着枕头,半倚床背。
她问他:“方才我是不是胡言乱语了。”
“嗯,娘子说后悔了,想另觅新夫婿。”霍钰逗她。
他刚从热水池子里出来,满身暖意,闻人椿不顾身上脏衣服,情不自禁靠了过去,嘴上却是不讨饶的:“你别诳我,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哦?那你自己说说看。”
“我……我是不是将苏稚的事儿说破了。”
“是!怕是小苏见了他都没这般义愤填膺。”
“唔,糟了,以后我要怎么见文大夫啊。”
“他浸于佛学多年,心胸总是比我们宽广。倒是你,以后还敢不敢学人酗酒!”他低头拧着她的鼻子。
闻人椿将其拍开,咬着唇,小声回了一句:“还不是你。”
他不开心,连着她也没法好好开心。
霍钰知错,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在她耳边诚挚说道:“是我不好。”
他真的不好。当年刚到系岛时,他也常在她面前流露出脾气,还只针对她一个。
怎么偏偏在她面前做不出假。
“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闻人椿昂着头细问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
“小厮说你临时有事,是去了哪儿?”
霍钰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傍晚的那一幕,许还琼哭红的眼里就像住着红色灯笼。而这是他不能提及的,只能笼统其词:“娘亲的一位旧友过世。今夜是除夕,辞旧迎新,不提也罢。”
难怪回府时别了一朵白色纸花,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像这样的好日子,很多事情确实不该提的。
又或者人要把好日子过下去,就必须故意忘记一些事情。
弄不懂,哪怕此刻在霍钰的怀里,听他说好听的情话,闻人椿对这人间万物仍有许多不明不清的地方。
然,被压下去的秘密总会被命运重新拾起。
一层一层的包装被揭开,里头是六枚烤得色泽金黄的饼。
闻人椿拿起闻了闻,幸好天气寒冷,没有变质。
霍钰并不晓得,他不回来,闻人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汉儿,随便打发一顿就能果腹。今日没有剩饭剩菜可用的她索性征用了这盒久未被人问津的饼。
约摸在炉子上烤透了,她才撤进碗里。
咬到第一口,味道不错。
咬到第三口,啧,城中老字号,竟还在饼里头落了纸。
救我。
闻人椿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不可能认不出这是谁的字。当年霍钰同许还琼书信传情,两个人的字迹她早就看过上百遍。
这饼一定是许还琼送的。
如此说来,除夕那日霍钰见过许还琼。
霍钰是戴着白色纸花回来的,莫不是许还琼家中有人离世。许大人吗?不,若是许大人,霍钰不可能只耽误片刻,那会是谁。
还有,许还琼不是嫁给城中贵人了吗?为何要写“救我”二字,她过得究竟有多不好,之前又是否找过霍钰?
闻人椿在此时还算脑子好用,想着想着甚至苦笑了一声,难怪那日霍钰心神不宁板着脸回来。
许还琼落难,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置于不顾。
这个被她一直故意抛诸脑后视而不见的人,终于还是逼她直视了。
甚至什么都还没发生,闻人椿就累了,累得想逃。
她藏不好心事,欲说还休的样子逼得霍钰直接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掐头去尾,索性交代了事实:“我今日吃了你拿回来的那盒饼,竟吃出一张‘救我’的字条。想来也是离奇,又怕跟你说了,说我大惊小怪。”
霍钰滚了滚喉结,说:“是挺离奇的。”
“那你要不要去问问主人家,若真的……”
“我同他们没什么交情,怕是有人故意恶作吧。”
“是这样吗?”
“对了,那饼都别吃了。以后外头拿回来的随手礼,都别吃。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好。”
还在新年里头,闻人椿最终还是知趣地住了嘴。
她想,霍钰瞒她自有瞒她的道理,她不该让一张纸条两个字毁了这个得之不易的太平年。
第44章 怜爱
开春的时候, 系岛传来苏稚临盆的消息。
是个女孩,听说重达八斤多,满身肉乎乎。这让闻人椿忙碌平常的日子有了一丝喜气, 又有些懊恼。她竟一心扑在药材、药房、挣钱上,忘了远在系岛的苏稚。
记得她曾半开玩笑地承诺苏稚, 一定要陪苏稚到临盆最后一刻。
结果忘得干干净净。满脑子填满了霍钰的生意、霍钰的身心。
所幸苏稚生养得顺顺利利,没留遗憾。
当夜她同霍钰说起此事, 又接着大胆表示自己想回系岛一次, 可以找找新的药材。
霍钰明白, 找药不假, 但看望苏稚才是头等大事。他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炙牛肉,调侃道:“你倒是把苏稚当成亲姊妹了。”
“我哪有这么贵气的妹妹。”这话换作有的人说, 会阴阳怪气带出酸涩。可闻人椿不一样,她是笑着说的。低微的身份伴随她已有十数年,要是再因为这个动不动惆怅感怀, 那日子就难过了。
霍钰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饭, 过了会儿才讲起生意上的事。说来奇怪, 在脑子里的时候常常一团乱麻, 但在闻人椿面前反反复复地讲, 却很快就能串出一个通畅。
“这么想来, 你确实该回系岛。至少霍钟的手伸不到那里。”他们这几个月没像从前那般锋芒尽藏。霍钟虽未找上门来,但霍钰相信, 霍钟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们是自小长大的兄弟,哪怕决裂了,也不影响他们对彼此的了解。
“那你自己怎么办?你真的要转阵回明州?”
“总是要回去的。”他从未忘记,至少夜深时的噩梦会提醒他,他是谁、该做什么。
闻人椿垂下了眼。她从不敢在此事上劝他, 只能反反复复提醒他小心。
“你放心,舅舅也会回去。”
“许大人?”
“他调回明州监事。”
“他……他可信吗。毕竟二娘之事……”闻人椿越说越小声,她怕自己成了挑拨舅甥关系的那个人。
霍钰却是懂她的,将她搁下的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我不会尽信他。说是舅甥,不过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罢了。你就别烦心了,多吃点,回系岛被人瞧见你瘦了,又要一个两个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了。”
“你又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的。”
“看来你还挺希望别人说我的嘛。”
闻人椿“哼”了一声。在他和她的事情上,他确实就有诸多不是。光这不见天日的野娘子身份,就够让人受不了的。
瞧她怨妇上身,霍钰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临走还要给我看脸色,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跟其他人跑了啊。”
“爱跑不跑,大不了我待在系岛不出来了。”
“啧,有娘家撑腰是不一样了。”
她要是有娘家,她那泼辣的娘、还有长大的弟弟早就把他打一顿了。只是这么肆意地想完,苦的还是她自己。
这些悲春伤秋的玩意儿在回到系岛之后烟消云散。
苏稚生下的女娃娃一天恨不得哭闹十三个时辰,岛上经验老道的奶娘都忍不住叹一声“厉害厉害”,厉害得能把身边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竭。
桑武士有一回忍不住,恨恨地念了一句:“怎么比老子守边疆还累?”
事后被苏稚一阵骂:“你还累!你做什么了你就嫌累!”
这下好了,夫妻情分都被这女娃娃分裂了。
于是桑武士又要讨好小的,又要讨好大的。哪里是守卫边疆,简直比兵戎相见还要煎熬。
闻人椿便是在那时候回来的,桑武士迎她进府的时候,恨不得派人给她扮出菩萨的模样。
她是极喜欢小孩的。女娃娃哭得震耳欲聋,她也能浅浅微笑,“咿咿吖吖”地哄着。而后先瞧瞧她是不是饿了,再瞧瞧她是不是困了,最后看她是不是在尿布上干了坏事。
有时候女娃娃既不饿也不困,只是心生无聊。闻人椿从来不恼,就抱着她的小包裹在屋中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