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桩事情她还是要说明一下:“二少爷,我如今还属四娘房里的。”
“哦?我以为我得问五娘讨你呢。”
话说得太透,极没意思。
霍钰看她吃瘪,不免得寸进尺:“小椿,明日五娘就得找个由头将你要过去了吧。”
“小的不知。”
“啧,你莫不会真的相信那位的话,以为共苦过,便能同甘?”
“小的哪能和五娘同甘。”
“如此甚好。小椿啊,无论你日后是否愿意入我房中侍奉还琼,都可记住我今日说的——你那位五娘绝不会输于四娘。”
闻人椿清脆地应了一声。
“好了,喝酒吧。”霍钰招招手,允许她坐下。
他实在是不爱独酌,故而今夜饥不择食。
不过闻人椿确实是个扫兴鬼,她环顾四周,摆摆手:“不了,没有酒盏。”
“你倒是比我一个少爷还讲究!”没看见他都是直接倒入口中的吗。
“算了算了,到底是个女儿身。”
“女儿身亦有酒中豪杰的。”她还嘴,虽然细如蚊蝇,也还是实实在在的还嘴。
“你怎么没喝酒便忽然硬气起来!”霍钰的酒壶举到一半,莫名被她惊得停了动作。
“我……我是怕同少爷共用一壶饮酒,逾越了规矩,有碍尊贵,到时……到时又被人借题发挥。”
“什么人?说的是我吧!”霍钰冷哼,“牙尖嘴利的,不过也好,往后谁要欺了还琼,你便这样回过去!不,得再彪悍刻薄、阴阳怪气些,最好叉着腰、瞪出眼,教妖魔鬼怪三尺之外便不敢作祟。”
这是把她当钟馗使啊。
何况——她也没说要去伺候他们吧。
霍钰瞧她凝眉思量,又说:“小椿,我相中你是你的福气,不要这样不情不愿的。”
闻人椿没直接应下,却曲折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你和还琼姑娘都是好人。”
“真明事理!”霍钰不急着逼她,手背往她额上撞了一记,气氛便又回到从前的欢脱。
“伸手!”他动手不停,又在闻人椿手腕上敲了一记,后者只好乖乖张开掌心。
本是做好了被打的准备,绷紧神经,闭上双眼,却感觉有冰凉液体倾倒了进来。
“还不赶紧喝了,一滴值千金呢。”
见闻人椿不假思索听话喝下,还有模有样地评了一句“味甘不涩,很是顺滑。”霍钰不禁笑了一声。
“看来饮酒之趣果然在于有人共饮啊!”他收回眼神,撑颈望月,脸上笑意却再也掩不住,看他眼角折起快要飞入鬓,闻人椿也好奇地跟着一道抬起头。
只是她那时尚且不懂,当空的圆月有何珍稀。
很快,沈蕉便遣人给她送来信。只言片语,却是快刀斩乱麻。
闻人椿看着它一个字一个字地被烧毁,心中仍有无端紧张砰砰作响。
那一日,艳光敞亮,四娘以家宅和顺、姐妹情深为名将沈蕉请至大花园。
桌上糕点水酒丰沛,台上青衣花旦正酣。
众人皆注目于戏曲变化,不时端茶品茗、鼓掌叫好。
此等开局算是和平。
因这是出新戏,闻人椿亦克制不住钻了进去。可惜渐入高潮,情节一颓不起,不见大仁大义,皆是小门小户的一己悲欢乱斗。
真是枉费了上乘的唱腔走步。
“小椿,绿豆糕该是好了。你去厨房拿一下吧。”
“嗯,好。”闻人椿下意识地应下,转身走远的同时不禁遗憾没瞧到结局。
折返厨房的工夫绝不超过一炷香,可便是这么紧的时辰,大花园已是风云突变。幸好台上换了黑面老生,拖着哼哼哈哈的长音唱得极为热闹,才解了台下剑拔弩张的些许味道。
“妹妹怎么不尝尝?”这碗绿豆糕简直来得恰到好处,就好像一盆大火尽缺这碗油了。
沈蕉颇为谨慎,懒洋洋倚在贵妃椅上作娇弱状道:“有了身子,胃口不佳。”
“哦?妹妹从前身在坊间怕是不知道,这绿豆糕可是临安宫里传出的看家本领,里头添了利胃口的几位补药,孕妇吃起来是最好不过。”话语间,四娘腿上的小白狗已经从她手上叼走了一块。
“你瞧,这狗倒是识货!”四娘对小白狗的表现极为满意,往它背脊上顺着拍了好几下。
小白狗不愧是戏班里出来的,立马昂着头冲四娘作了个揖,得笑声一片。
沈蕉见小白狗吃了无碍,才伸手拿了一块。
“谢四姐招待。”
“妹妹言重了,身在霍府,不都是承老爷的恩惠嘛。”四娘瞧都没瞧她一眼,只指着台上新人又说,“瞧这姑娘,唇红齿白,不知将来有没有妹妹一般的风姿。”
“台下十年功,都是不容易。可惜老爷说,还要我给他追生三个小娃娃,想来我这身工夫到时定是废了。”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妹妹有信心连闯三回真是胆气过人。”
“有老爷陪着,不敢也是敢了。”
“妹妹天真烂漫,教人羡慕啊!”四娘是最厌恶别人谈起子嗣的,她自五年前小产后,身子便落下病根,一无所出。虽不耽误霍老爷对她宠爱,可霍老爷年岁渐大,她没有子嗣作靠山,仍是一世空。
沈蕉敢明目张胆地挑衅,看来正如霍钰所说,她的野心才刚刚开始。不过她这么做,是要选在今日将闻人椿要回房里吗?
闻人椿还没看清场上的较量,忽听得沈蕉捧心喊了一句:“不,不行,喘不过气了。”闻人椿是头一回见如此场面,只觉得目瞪口呆,脚都粘在地上不能动了。
一旁女使婆子像涨潮的水纷纷围了上去,另一头,四娘腿上的小白狗也开始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四娘大惊失色,厉声吩咐道:“去给我请大夫!一定要秦大夫!不管他在做什么,都立马给我请来!”
随着这一声,人群彻底慌了,扛人的扛人,领路的领路,请大夫的请大夫,找老爷的找老爷,喧喧嚷嚷穿梭于前厅后苑,直到日落西山才消停。
被分去照料小白狗的闻人椿忐忑不宁,只觉得心在嗓子口荡着。
她是料到了这一出的,因而将放绿豆糕的篮子和盘子用流水冲了好几遍,还借着嘴馋,和厨娘分了一块卖相磕损的绿豆糕。
此刻她不痛不痒,怎么偏偏小白狗和沈蕉出了事儿。
真是防不胜防。
她惆怅地皱着眉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松不开了。
一夜无眠。
闻人椿每每闭上眼,都会想到睡至一半被人浇醒、打醒,然后拖去前厅问话的惨样。毕竟戏本子里十之八九都是这样演。
偏偏她是那十之一二。
四娘和五娘确实因绿豆糕彻底撕破颜面。
四娘说,沈蕉定是拿班子里的情谊威逼利诱闻人椿,闻人椿天性心软,一时不慎受蛊惑,才会与沈蕉里应外合栽赃于她。
五娘则说,自己同闻人椿皆是宅心仁厚之辈,纵使自己魔怔了,要拿孩子安危换自己在老爷心中的唯一位置,闻人椿也不会冒险伤害。此事权属四娘自编自演。
两人互相推诿责骂不假,但竟都将闻人椿当成自己人。
霍老爷夹于新欢旧爱间,两位又都无甚大碍,自是左边一个果子右边一块酥糕,囫囵吞枣将事情平了下去。
只是闻人椿这个名字算是在他心中落了痕迹。
第7章 自轻
借绿豆糕一事,沈蕉卧床休息好几日,缠绵床榻间,她不时抚着靠枕,娇滴滴、软绵绵地向霍老爷讨要闻人椿。
“小椿熬的粥最是好吃了,米都碾成花一般,入口即化。”
“她同我是一起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说好有福同享。我如今得老爷护佑,实在不想她的下半生只能系在一只畜生上。”
“小椿淳厚聪慧,往后我有顾不上的,她也能替我操持房内事务、看顾我们的孩儿。”
她说得多了,又捎上肚中宝贝,霍老爷自然听懂了,搂着她留下一句“你且好心养胎,我心里有数”,便去了四娘的屋里。
四娘自是不愿意的,三两句之后已是满脸委屈,连粉黛下的憔悴都快浮了上来。
有道是无泪胜有泪。
“晖郎,在你心中,我已是旧日黄花了是吗?”她颤着肩膀捧着心口,恨不能呕出来给霍老爷瞧瞧。
“不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使吗?”
“小椿尽心乖巧,连府上二少爷瞧了都爱多说一句话。虽说眼下地位卑微了些,我却是一直想着要给她谋个更好的差事容她施展。莫非——”四娘抿着嘴,朝霍老爷虚虚探了一眼又颇为埋怨地别过头,“老爷是否觉得四房无足轻重,辱没了小椿。”
“你瞧你!”霍老爷最吃撒娇的一套,好似油醋葱花拌在一起,韵味悠长。他早将为他身怀大肚的沈蕉抛在脑后,揉着四娘的头发亲了又亲。
“我再给你寻个更好的女使不行吗?”
“不嘛,她走了,我那可怜的小白狗怎么办。”
“一只畜生,由它去吧。”
“晖郎!”
“为夫是怕你为只畜生劳心伤神,多不值得。”女人堆里长大的霍老爷哄起女人是易如反掌。
四娘被亲乐了,松口道:“罢了,让妹妹将小椿领走吧。若她仗着身孕不肯罢休,到时候还是给晖郎添忧愁。我最见不得晖郎苦脸了!”
“我晓得的,府中妻妾,就你最疼为夫!”
“呀!老爷!主君!晖郎!这日头还未落下去呢,不可……啊!”
床帏声响越发重了,门外女使识趣,屏退众人独留一个守在外头。
那厢,听闻小白狗又成病患,许还琼担忧不已,急着要来看它。
霍钰拦不住,只能边走边在嘴上劝道:“还琼,世间丑恶不少于淳善,你要改改悲天悯人的毛病。”
“可,不是有钰哥哥在吗。”
许还琼难得大胆,霍钰乐得连呛两声,随后大包大揽将错归于自己头上,“是,都怪我自小守在表妹身旁害你悲天悯人。如此看来,我也只能守一辈子了。”
许还琼不理他,红着脸加快了步伐。
他们到的时候,小白狗还未醒,看模样算不上糟糕。反倒是闻人椿,因悬着心思不上不下,整个人瞧着像是刚被扒过一层皮。
霍钰立在远处,他抱着胸,仍像从前那般轻松笑话她:“还没人惩戒你,你便这样,若真是严刑拷打你还活不活了!”
“钰哥哥,你别吓她。”
“二少爷说得不错,是小的没见过世面。”闻人椿颇有自知之明。
“这不怪你。”许还琼轻声道。她知闻人椿失过家园,明明比她还小一两岁,却将生离死别轮着经历一遍,心思深重在所难免。
“小椿,你这几日没有好好吃过饭吧。”
“吃了。”然而肚子不争气,立马哼哼一声。
许还琼便也不多问,扭头冲霍钰道:“钰哥哥,劳烦您去厨房拿点热饭热菜来吧。”
正在与夏日懵懂小虫作斗争的霍钰愣了愣,指着自己道:“我?给她?”他环顾左右,恨自己为了避嫌没有带上一两个小厮。
“哼,这丫头都没伺候过我用膳,如今却要我……”他气得“我”不出下文,可又架不住许还琼的殷切眼神,只能扬袍而去,留下一句,“我瞧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主仆一对!”
许是霍钰日日说、夜夜说,许还琼当真将闻人椿看作了自己的女使。又是心疼闻人椿的衣衫布子粗糙,又是嫌屋里的摆设简陋,还说日后要为她添置四书五经诗词歌赋。
闻人椿很久没遇到待她这样细腻的人,好得让她想起过去的家——哪怕是蚊蝇在它身上咬出一个小红点,她娘亲都会心疼好几日的。
闲谈时,屋外忽然一阵草木摇动,发出不大不小的沙响。
“应当是钰哥哥回来了。”许还琼翘着手,轻点闻人椿的胳膊,“你快去迎他,免得他怄火。”
“是。”
可闻人椿还未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许还琼凄厉的一声大叫。她不愧为明州城内出了名的闺秀榜样,只第一声显得尖锐,之后都将痛楚强忍于牙缝。
“小椿,快将这只狗给我拿开。”许还琼胸怀宽广,力气却小,又或许是四书五经里没将她如何与畜生搏斗,有力气也使不上。
闻人椿听见第一声,当即使了力气往回跑。
步子虽迈得大,却还是快不过霍钰。
霍钰哪里舍得许还琼受委屈,大惊失色不过一两秒,立马怒发冲冠,抬脚直直地往小白狗身上踹去一脚。
那一脚踹得极重,两个□□凡胎间竟有砖石相撞的声音。
小白狗直被踹去三人开外。
闻人椿在此刻信了日久生情一说,明明她常说自己厌烦这只小白狗,此刻却想也不想地扑上去护住了它。
“二少爷,它一定是吃了药才不清不楚胡乱发疯的,请二少爷饶命!请二少爷饶命!”这是闻人椿第一次见霍钰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怕他真的会要了小白狗的性命,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在打颤。
“呵,为它求情!好,我成全你!”话音刚落,霍钰再次抬脚,这一回,他踹向的是闻人椿。
砰。
连人带狗,统统撞在那青灰色的砖墙上。
“还求情吗!”
“二少爷,它一向温顺,小椿拿性命发誓,它肯定不是故意伤害还琼姑娘的。二少爷莫要一时冲动,伤了与四房的……”
砰。
又是一脚。
“自轻自贱!居然将一只畜生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