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也很难的。你要做生意、要报仇,还要分神顾着我。只是——小椿太贪心了,发现得也太迟了。我想要的是无穷尽的偏爱,是简简单单的五斗米,没有高门大院,不用同别的女子勾心斗角。哪怕吃米糠野菜,只疼我一个、只信我一个,我也愿意陪他过一生一世。你,做不到的。”
“霍钰,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常常看你发噩梦,即使午夜梦回也在一遍遍提醒自己报仇。但是有大娘子陪着,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从今往后,你与她,我与我自己,两全其美不好吗?”
不好。
霍钰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回答了他。
闻人椿彻底被困住了,连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都有三个人看着。
小梨被调来贴身侍奉她,看她日渐消瘦,只好同她说些有盼头的话。
“椿姑娘,我听说管家今日同人定下了三十三桌喜宴,看来你好事将近啊。”
她听见了,却只是笑笑不回答。
“椿姑娘,您别这样,主君心中是有你的。您就高高兴兴的,哄着他点儿,说不定很快便不用拘在这儿了。”
“小梨,是不是只有虚伪地做戏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这……”
是夜,闻人椿似是受了启发,换了副天真娇俏的面孔去迎霍钰,不仅胃口极好地吃下大半碗饭,还给霍钰夹了两回菜。
饭后耳鬓厮磨,更是主动将他拖到床笫之间,学着当年的四娘模样,欢颜讨好。霍钰虽起过疑虑,但他实在许久没见过闻人椿这副迷人的姿态,高兴之余,将自己都骗了去。
然,闻人椿的身子实在不争气。鸳鸯扣才解了一半,她便抱着胸口在床沿吐了起来。
全是清水,压根不是吃坏肚子。
来不及思索的霍钰从背后围上去。
“小椿。”他才说了两个字,闻人椿就用“别碰我!”将他打回。
气势汹汹的嫌弃,霍钰再不能骗自己。他取了外衫披上,大步跨下床:“我让人去请大夫。”
“不用。我只是恶心。”
恶心他。霍钰从她昂起的眼神中看懂了。
“闻人椿,你准备就这样嫁给我吗?”
“小椿不敢僭越。”
“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指在自己的眉峰上。准确地讲,那儿曾经有一个眉峰,但几日前被闻人椿用刀削了去。不过霍钰庆幸那刀落在了他身上,她要欠他了。
闻人椿被堵住,咽了咽口水才说:“我日日被困在这里。”
“等你想明白了,看懂我了,你自然能去任何地方。”
而霍钟让那一日提前发生了。
在后来无数个晒太阳的日子里,闻人椿都会想,如果她能信到底,一切会是怎样。
霍钰毫不留情的打压以及霍老爷的遗嘱让霍钟再无立本之地。他不甘心,蝴蝶的游戏还没玩到最精彩的地方,他的弟弟怕是还在相信一切都能弥补的谎话。
于是他拿出了二娘的骨灰,要霍钰拿挚爱与他换。若不换,他只能辛苦些,请人将其洋洋洒洒抛至五湖四海。
“你应该感激我。我还给了你选择的机会呢。”他是这样对霍钰说的。
但明眼人都知道,一个是即将临盆的大娘子,一个是未过门的小女使,显然后者是逃不出生天了。
霍钰起先压着消息,决定拿手上的证据去和霍钟谈判,但对方一派油盐不进的作法,逼得他弃了盔甲:“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后悔,永生永世无法弥补的后悔。”霍钟始终记得当年那个劝说自己的小男孩,他是那样轻巧地提出弥补,根本不知别人所受的伤痛!
“当然,你也可以不要你娘的骨灰。说白了,人死一场空,活人活自己的不就好了吗。”
“你非要如此做绝吗!”
“这话你应该等下了地狱问问你娘。她做事,比我绝得多!”
“别逼我硬抢!”
霍钟听得哈哈大笑:“如何抢,我又不怕死。就是苦了你娘,孤魂野鬼要做几万年。还有她那个祖传舍利,唉,统统都要折辱了!”
思前想后,霍钰还是决定让闻人椿冒险,陪自己做最后一场戏。
他说了许多复杂的道理。
闻人椿简单,只有一句话:“事成之后,能不能把我的籍契还给我。”
“好。”
第81章 不要
那是一个长夜, 闻人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黑的天,比墨汁更稠密,比乌鸦忽然掠至眼前的翅膀更压抑。
于是她很快将帘子放下了。
霍钰还在讲话, 他今晚的话真的有些多,不知道是想要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他说他让人去临安搬救兵了, 他说过了今日霍钟便再也不能卷土重来,他还说起他要娶她的事情。闻人椿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这么多不痛不痒的东西, 她一定会离开的, 后事何如与她再无关系!
“小椿, 说句话好不好?”独角戏唱累了, 霍钰将她的手握起,一根根手指摩挲过来。一年之中最热切的季节, 她的手很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闻人椿盯着他们的手,属于男子的干净葱白, 女子的却遍是老茧伤痕。她动了动睫毛, 随后道:“我害怕。”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霍钟的最后一击, 绝不会温温吞吞好对付。可事情总要了结的, 犹豫就会败北。霍钟如此自负, 以为将所有人玩于鼓掌之中, 他必须趁机一举拿下,既替娘亲报了仇, 也能让小椿成为功臣站稳地位。
所以他没有说“回去吧”。
马蹄声轻了,她又回到了起点。一切都是从跨入霍府这扇门开始的,又要从这扇门结束。她突然没来由地惶恐,在有人请她下马车前,用力地反握住霍钰的手:“说好的, 天亮之前一定要来救我!不要再骗我。”
“一定,只要撑过这个夜晚……”
“霍钰,无论许大人、还琼姑娘做什么,无论你在梦里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再放弃我!”她害怕到都不许他说话,只是在最后一刻不断地、不断地嘱咐。
在眼角那颗泪滑下之前,闻人椿松了手,潇洒地、又像是认命一般转过了身。
霍钰没有勇气下马车,那句“我不会的,你信我!”被沉重的门帘拦住了一半。
闻人椿跟着霍钟的小厮一路向前,盛放着二娘骨灰的木盒子在中途与她擦肩而过。四角花纹都是牡丹。她忍不住看了眼,却忍住了将它摔打在地的冲动。
活该。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骂自己。
大抵是太紧张了,当霍钟的声音响起,闻人椿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他的屋中。当年在此做女使的时候,她从不曾踏入,因而也不晓得他的屋子是这样整洁,书卷衣衫素朴分明,点的还是草木调子的檀香。
“后不后悔?”今夜他胜一子,喜悦之情难忍。人虽慵懒地半躺在椅子上,脸上的精气神着实高涨。
闻人椿不言不语不看他,同稻草人差不多。
不过霍钟向来是不介意的,他很懂人心,至少比他们霍府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懂。于是他替闻人椿答道:“你肯定后悔死了!当年我可是要放走你的。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只要塞点钱给船夫悄悄渡去系岛,不就没有今日这档子事儿了吗?噢,不对,何止今日。要是你早些对我的二弟死心,早些认清这座吃人的城,你还能保有你手上那朵风流的椿花,说不定还在系岛嫁人生子了。”
说着,他毫不客气地抓起闻人椿的手,要去看那块烂掉的伤疤。
闻人椿没抗拒,却抖得厉害。明明他至今为止什么都还没做。
霍钟轻笑一声,松了手:“别害怕,不会弄死你的,你知道我最害怕死人了。坚强一些,闻人椿,我就喜欢你坚强的样子。”
他与她隔着半臂远,闻人椿却被他的眼神吓得好似脖子上抵了刀。她努力平静下来,沉着地,带一点点笑意与善意,问他:“大少爷,你的腿疾好了吗?需不需要再用药巩固一下。”
“还行,这条腿够我用的了。”说着,他向前踢了踢,倒是有一阵小小的风。
闻人椿正想继续将话题引开,霍钟突然抬头凝视她:“小椿,你是在对我使心机吗?”
她强作镇定地摇了摇头。
“可惜我这个人没什么感情的。当初是你蠢,上赶着要给我治疗,何况我也还礼了不是吗?刀都递到你们手里了,结果你和那些系岛人还是一无所成!简直无用至极!”他越想越气,手指直接戳在闻人椿的脑门上。
后知后觉地发现戳红了,他又垫了些袖子在手指下,替她揉了揉,语气里都是可惜:“哎呀,怎么弄伤了呢。”
闻人椿躲不掉,因他的另一只手正抵在她的后腰。
除了霍钰,她从来没有和另一个男子这样长时间地接近过。才压下去的惶恐又一骨碌冲了过来。
“不是我们无用。”她顶了顶上颚,尽量不让喉咙打颤。随后试着顺从霍钟的心意,道,“是霍钰太相信许还琼。”
“瞧瞧这怨气,终于认清了啊。”
“所以大少爷还有其它报复的好法子吗?”
“当然。”他语气上扬,她刚想缓口气,下一秒,他便激烈地将她抱入怀中,一边困住挣扎的人,一边用牙齿边缘磨着她的耳廓,“同我在一起,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你……不嫌弃我吗。”
“呵,我比你可脏多了!”闻人椿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莫名其妙便甩袖离去。
屋中只剩她一人了,可还是没法放下心,她不敢吃、不敢动、不敢睡,时时刻刻都在掐掌心。
天,好像亮了。
霍钰,好像来了。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了,报仇、生意、前途,原来没有一样比得上她。他说他要跟她一起去系岛,做一对无名的野鸳鸯。
闻人椿不敢置信,哭着说好。
醒来,天还是黑的,茫茫一片中映出霍钟阴翳的五官。他正餍足地看着她,指尖上绕了根她鬓边的碎发。
见她睁开眼,霍钟笑笑,道:“难怪他连面子都不要了都要把你讨回来。真是软糯香艳,奔放得很啊。”他声音不大,却因贴着闻人椿的耳朵,变得振聋发聩,“可惜他不会再要你了。”
“你错了。”闻人椿的声音木木的,“他本来就不要我。”
“那我要你好不好?”说罢,他的唇已经倾在了眼前。
夜里的一切都在电闪雷鸣间回到脑海里。
闻人椿终于认清了现实与幻想。
她猛地推开霍钟,捂着耳朵,拼命地吼叫起来。恨不得眼前所有,乃至整个明州城都能被吼碎了去。
“不是要报仇吗?”霍钟拉开她的手,要她听见,“你乖乖沉入我怀中,等霍钰看到此情此景,定会当场吐出血来。”
“为什么你们之间的恩怨偏要扯上我!”
“那你问问蝴蝶有什么错?你的小白狗有什么错?我的娘亲有什么错?你——就有什么错。”
霍钟的力气很大,捆着她的手困于她背后。此刻,她chi身luo体,真的像极了一只被wan弄的蝴蝶,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在他们眼中,她是不是根本不算一个人。
“你到底还想怎样啊?”闻人椿无力地问道,身上的劲儿在疯狂的失败的挣扎后全都散光了。这一句话甚至让她胸口起伏了三四次。
她的眼皮子还在颤抖着,等了很久也没有一滴泪落下。
蝴蝶怎么会哭呢。
世上根本没人见过蝴蝶的眼泪。
“我能穿衣服了吗?”她又问了句。
霍钟大抵觉得没意思了,便收了力气躺回床上,由着她去。
闻人椿觉得有铁块在将自己往下拉,她费了很大力气才爬下床,最后甚至趴在地上才将所有衣衫捡了回来。这是她为今夜挑选的衣裳,鹅黄色的,有活泼的流苏,霍钰很少称赞她穿得好看,但这件衣裳是例外。她存过极其渺小的愿望,希望霍钰能记起他给自己买衣裳时候的心境。
可他还是无情地让她来了,让她在霍钟的身下遭受屈辱。
“哭出来吧。说不定我起了怜心就放你走了。”背后传来霍钟的声音。
闻人椿不知为何想要冷笑。她在穿上最后一件外衫后问他:“你觉得我惨,还是你娘更惨?”她没有回头,霍钟却似乎看见了她的表情。
“你可以留下,做我的娘子。”说完,他自己都觉得鬼使神差。
闻人椿自然也当成鬼话在听,她继续问:“你为什么非要利用我报复他呢?”
“他何尝不是在利用你!”
“嗯……以后不会了。”谁都不能再利用她。她会拿到自己的籍契,她会自由。只要熬到天亮。
闻人椿,没什么的,就当被野狗咬过,不准崩溃,不准发疯,不准找死,否则从前种种挣扎煎熬不都枉费了吗!
“闻人椿!”霍钟叫了好几声,闻人椿才抬头,“怎么?在想我的二弟还会不会要你?还是想着如何才能报复他?既然你让我舒服了,我就同你说个秘密吧——霍钰他根本不该姓霍,他应该姓许!”
“你在说什么?”
“可怜我父亲死到临头都不知道。估计查到后来他也发觉了吧,就是不忍心查下去,怕显得自己一生可笑。可他就是可笑啊,辜负真心人,爱了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替人养了一辈子的儿子,他活该!”
“不可能的。”闻人椿摇了摇头,如果霍钰是许大人的儿子,那他为二娘所做的一切又成了什么。
“这有什么不可能。二娘何等人物,既帮了情郎霸占别人家业,又借来儿子稳固地位,还能自小为亲生女儿管教女婿,这世上没有比她算得更好的人。”
“你说的不可能是真的!”
“许大人还活着,他最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