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重新面向许还琼:“你的心意我一直都明白的。这些年你很辛苦。往后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不顾你们母子。”
他有条不紊,还在许还琼的肩上为她顺了顺翘起的衣角,只是那模样实在不像夫君体贴娘子。
幸而许还琼要的本来就不多,她还有几十载的好时光。
她望向霍钰的眼睛,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往前挪了一步,虚虚地抱了上去。那段距离就像霍钰心中一直以来与她保有的距离,不远不近,又分不开。
这一回,霍钰没有拂她的面子。
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许是感应到一家和乐,在那一刻高高兴兴地打了个滚。
一个巧合是惊喜。
太多的巧合就会变成惊吓。
当他们的怀抱松开,有一张懵懂的脸不偏不倚,正好夹在两人的中间。她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脑海中一片茫然。
她的身体好像是记得这一切的,譬如方才醒来时,她看都没看就知道床沿有个凸出的角,而后一起身就对上了自己的鞋,甚至转过屏风见到眼前这两位,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知道他们应该是更尊贵的,不自觉地就想弯腰。
“小椿?!”霍钰大惊失色,连忙甩开许还琼的手。
过往所学的辞赋诗学中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形容当时的心情,总而言之,是比后悔更后悔。
他想老天爷真的是故意作对吧。
守了那么多天,说了这么多话,倾尽温情与真心,闻人椿就是不醒来。
偏到了此刻,他安抚许还琼时,与苏醒的她撞个正着。
这让闻人椿如何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虚情假意,会不会又要独自去远方。
霍钰急得甚至连自己的腿疾都忘了,三步非要并成一步,差一些就在闻人椿的面前摔了下去,还是闻人椿及时扶住了他。
“您是……?”
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回到了他们在月色里的第一次相见,前一秒还有自己的真性情,见了他立马规规矩矩收敛起来。
至于之后几年爱恨折磨,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霍钰怔在原地,说不出是悲是喜。
“我是你夫君啊。”他很快反握住她的手。因是说谎,语气里失了平日的稳重,就怕下一句被她戳穿。
她似是讨厌触碰,紧张地缩了手。
他心里一空。
然幸好,闻人椿跟着只是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她谨小慎微,抬着下巴,尴尬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脸狐疑的许还琼。
失了记忆,不是失智。闻人椿总觉得这日子哪哪儿都不对劲。
她的夫君,也就是府上的主君,待她好得像是供菩萨。她在镜中见过自己真实模样,实在不是天生丽质的仙子款,眼睛眨一眨,也没有狐媚的春波勾人心魄,甚至描眉疏忽了,会露出一截秃掉的眉毛。
你说不为貌,总要图点色吧。
可她似乎打心眼里对男人避之不及,哪怕是她的这位夫君想要握她的手,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要逃。因而他们纵使睡在一床,也是躲在各自的被窝里,肌肤都碰不到,更别说男女间的缠绵快活了。
偶尔她因头疼醒来,会看到他在夜里莹莹发光的灼热目光,不带一点点乌糟糟的情se,只有化不开的歉意、悔恨。
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能当上这个小娘子,应当不是为爱,估计是给过他很大的恩惠。
救过他?还是救过整个霍府?
几日后,她在与府上的梨小娘闲聊时有意问起此事。可她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最后丢出一句“算是吧”。
说起来,这位梨小娘也是奇怪的。别家宅院纵使没有尔虞我诈,再不济也要彼此相防的。可梨小娘见她第二日,就毫不见外地拉着她唠了两个多时辰,全程倒茶、剥橘子,毫不含糊。
闻人椿不知道自己从前爱不爱说闲话,可是两个时辰呐,嘴巴不干,耳朵都有点塞住了。还好梨小娘说的倒是言之有物,譬如她与腹中孩子的亲父是如何相爱又断绝的,譬如主君是如何施救的,她就当是听戏本子了。
可惜说到最后,梨小娘忽地大表忠心,要为她与主君一生一世鞍前马后在所不辞。闻人椿吓得当即变了脸色,第二日怎么都不肯见她。
不过见了府中大娘子,她又想念梨小娘了。至少梨小娘不会让她觉得烦躁,甚至还莫名地心中泛起酸楚。
她其实不明白大娘子为何要与她计较。明明从头到脚,大娘子没有一处不远远胜过她。
大娘子的容貌姣好得如戏本子里走出来一般,行走吃茶皆是端庄文雅,堪称城中女子典范,听说她还有位当大官的父亲,常年照拂府上的生意。最最关键,她还拥有主君的爱啊。闻人椿始终记得自己醒来那一日,屏风背后他们彼此倚靠的相拥。
那是常相伴的夫妇才有的温柔缱绻。
她什么都有了,连嫉妒都要有吗。
闻人椿越听头越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话里还有话,绕得她浑身不适宜。不过妾不如妻,她只能迂回打断:“大娘子,我知道夫君很爱你。”她甚至想挑明她好像不爱她们夫君的事实,这样人人都可宽下心。
想想还是算了,她们的夫君会觉得丢脸吧,万一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去呢。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无家可归闻人椿就会慌得呼吸不畅。
一番试探过后,许还琼终于罢休。她想,闻人椿应当是真的忘却一切了吧,否则如何能对她的话毫无反应,还一次次说霍钰爱她疼她,祝他们子孙满堂。
闻人椿的无动于衷,不可能是装的。当年,就连祛除一朵手腕上的椿花,都快要了她的命。
许还琼忽然觉得闻人椿可怜、霍钰更可怜。一个不知在替谁受偿,一个不知在补偿谁。
于是抱着这份可怜,她在离开之后按着自己屋中的置办,给闻人椿的屋里也添置了御寒的东西。
望着一室满满当当,闻人椿在暖烘烘的软塌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对着白墙,她开始质疑自己的小人之心。
大娘子应当是个不错的人吧。
而她因大病一场夜夜占着夫君,想来是有点伤人。
当夜,闻人椿主动扯了扯霍钰的被子。
霍钰心头一动,转过身,撑着手看她,却听她严肃说道:“我已经康复了。”
霍钰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细细揣摩,那声音还带着抖。
闻人椿被吓得大喘气,可是口都开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我……近来能吃能睡,头痛也好了很多。夫君不必日日睡在这里的。”
还好,霍钰松了口气,她只是在赶人,并非真的想起一切。
“不行。”否决之后,他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巴不得两人立马会见周公。
“可……”她磨了磨牙,还是机灵的,没有把大娘子供出来。
霍钰怕她不罢休,解释了一句:“你这病根厉害得很。不要犟,让我守着你。”他的一半声音被被子遮着,听起来闷闷的,有怒气。
闻人椿在自己的被子里撅了撅嘴,早知如此,她还是装聋作哑吧。
“是不是嫌我在旁边,占了你床上的地方?”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发问。
闻人椿忙说“没有”。
她不记得了,明明这话是她当年的原话。
感情正浓时,闻人椿也是很大胆率真的,动不动就说“爱吃什么吃什么,我再也不给你做饭了。”。又或者“你回你的屋子吧,睡在我旁边,占了我的地方,害我不能翻身了。”。
只是这些话都留在系岛了,到今天,她甚至忘光了。
每当说出从前的话,霍钰都会懊恼不已。为什么要说,万一惹得闻人椿想起什么细枝末节怎么办。
可到了那一刻,又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小椿啊,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第92章 枷锁
听闻闻人椿醒来, 文在津在回临安之前特意又绕来了明州。
他一路风尘仆仆,下马车时却不巧,正逢闻人椿出门, 只见到一个轻快的背影。闻人椿今日穿一身明艳艳的橘子红衣裳,两只手摇在裙摆边, 随头上玉簪坠下的琉璃珠子轻轻晃动。她身旁跟着两位女使,一个略前, 一个略后, 将她四面保护起来。
不得不说, 霍钰将她养得很好, 却是养得不怎么像她了。
霍钰还在外头料理生意,文在津便候在书屋等了一会儿。
随意打量时, 他瞧见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涂写着同一个字。
春,春, 春, 都是椿字没了木字旁。
他不禁皱了眉头, 伸长脖子多看一眼。纸上有霍钰或行或楷的笔迹, 而另一个笔锋稚嫩的, 应当是闻人椿吧。她字如其人, 也是规规矩矩老实得很。
文在津在屋中琢磨了一会儿,很快就将霍钰的谎言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听霍钰亲口讲完他的安排, 还是不禁大叹:“荒唐!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她想起一切,要怎么面对自己!”
霍钰当然想过,乃至想过无数遍。想来想去,只得一个办法:“我不会再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切!”她的下半生将会在她梦寐以求的家中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人能打扰她。
如果有, 也一定会被他拦住!
文在津听得直喘气,好似见了地狱来的恶罗刹:“霍钰,失却记忆的小椿,被你蒙骗的小椿,难道还是小椿吗!她不过是借了这具身体,而你,不过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愧疚之心罢了!”
“那我还能怎么办!难道逼她想起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她心如死灰、人如游魂,还是看着她去死!”
霍钰与她朝夕相处,何尝不知她并非从前的那个人。他的触碰关心教她抵触,他的宠爱放纵教她惶恐,这么多日子,他也曾故意凑近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渴望见到她小鹿般的雀跃兴奋。可她眼中只有惊诧,一丝喜色都没有,更不必说那殷殷的爱意。
她是真的将他当作夫君,高高在上的夫君。绕着规矩方圆的四个边与他做面上的夫妻。
可是至少她没有哭泣,没有委屈地咬牙隐忍,没有一个人躲在心事里不肯出来。
霍钰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我可以将她送到相熟的道姑那儿跟着一道云游。你若怕外头艰险,寻两位女使跟着便是。”法子不是没有,霍钰却未听进去。
“你安心吧。”他收拾好语气,重重地阖上眼睛又睁开,对文在津道,“我已得到宫中秘方,只要大夫配出药丸,小椿便再无可能想起那些痛苦往事。”
“再无可能?”文在津默念了一遍,叹出一口气,随后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当年你执意将小椿留在身边,似乎也是这样笃定的,下场如何?”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将桌几上的一副字展开在两人中间,他问:“为何你要教她写这个春字?”
五行推演,金克木,钰克椿。
第一次听说这个讲法,还是娘亲在世的时候,霍钰自然不信,以为是娘亲故意分隔他们的谎话,如今却是不敢不信。
为保两人未来无虞,他前两日与闻人椿讲了改名的事情。闻人椿听不太明白,对着白纸黑字懵懵懂懂、将信将疑,却还是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个名字。
兴许她骨子里就淌着不愿起冲突的血。
倒是文在津意见不小,反问霍钰:“你何不改了自己姓名,单字一个玉,多么清白利索。”
霍钰失声,顿在原地。
他压根没想到这一点,由文在津一点,只能后知后觉地惨笑一声。
是啊,他又在牺牲闻人椿。
思及此,他对自己失望极了,无意识地抬起了手,在眼尾处揉了又揉,直到那一处红得吓人。
文在津不忍看下去。若霍钰真是无情无义负心郎,他尚且能割袍断义,领着闻人椿一走了之。偏他动了情、用了心,又只能动一些些情、用一点点心。
世家的枷锁要他们自小学会将自己放在至高至贵处,哪怕他们年岁渐长,深知这枷锁迂腐朽坏,可它已经长到了他们的血肉中,每逢紧要关头只会收得更紧。
“莫强求,天意不可违。你与她这一生注定是短暂相逢、长远离别。何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去看看大世界!”文在津从未将话说得这样明白。
霍钰却难得地没有怒火中烧、拍案而起。
是否今日屋中暖阳太灼热,把他都压垮了。
逛到第三间铺子的时候,闻人椿觉得好热好热。她原本就是不爱买东买西的,尤其是价格咋舌的那一类,眼下心中烦躁,她连拿起来欣赏片刻的心思都没有了。
“不是近年关了吗,怎么还这样热。”出了铺子,她低着头与身旁女使小声搭话。
女使很识趣,忙问:“春娘子要不要将袄子脱了?”
闻人椿点点头,女使刚想上前帮忙就被她拒了。
只要霍钰不在,她还是不喜欢让别人伺候她。
闻人椿其实隐约知道自己过去的身份卑微,因她看见珠翠粉墨时,还不如看见扫帚水桶时来得熟悉亲切。
所以她很好奇,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能让霍钰这样供奉起来。
可惜霍府上上下下,乃至明州城中,没有一个能告诉她答案的。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人忽然多了起来,他们围着一个口子挤得水泄不通。这种时候,三教九流的人都会有,嗓门大的、措辞粗俗的,亦不在少数,整条街都像是白水煮沸了。
女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冲闻人椿道:“春娘子累了吗。要不要回府休息会儿,明日再来散心。”
闻人椿素来是好说话的主儿,今日却不对劲,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决心,噘着嘴“唔”了一声后,非要挤到前头去看一看。
“春娘子!”两位女使对了一眼,毫不含糊地跟了上去。
索性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户走投无路的人家正在卖女儿。
那户人家共四人,一双父母衣着褴褛,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坐在墙角跟,而他们的小女儿,顶多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正翘着兰花指学名伶唱词。
她唱的是《目连救母》,勾栏院里长盛不衰的一出戏。估摸着不是正经学的,那兰花指捏得粗糙,好几处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她音色清亮澄澈,又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