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赶在洪水冲过来之前完工,连裴承翊也难以料定, 此时, 便只能是争分夺秒。
若是失败了, 前线筑堤的兵将、百姓都将有性命之忧。
岸边这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有人慌乱, 有人着急, 也有人不知疲倦地继续劳作……他们能定下心,不惧生死地留下来筑堤, 皆是因为,此时此刻,尊贵如太子爷,也在这里与他们一同挨着这泼天大雨。
太子殿下,与他们同在!
殿下说过,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江南不会被这场雨吞没,他们也一定会活下来。
太子殿下说过的,他们都会相信。
此时,众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像是奋力一搏。
裴承翊眉头紧锁,正了一正头上戴着的笠帽,也意欲去到岸边,为筑堤增一份力。
反正这样的事情,自打来了江南以后,他也不是头一回做。
只不过前几回身上的伤还更重些,并未坚持许久。
皇帝的鞭笞虽打得他血肉模糊,却也并未伤及筋骨,好的倒是快些。
现下那伤好的差不多,大难当头,他没道理光站在这里看着。
只不过,在抬步走开之前,他想起阿谣还在这里。
便同她道:
“要发水了,你先回去。”
现在是非常时期,危险重重,无论如何,她不能待在这里。
是以,裴承翊同阿谣说完,便偏头冲着身后扬声唤道:
“周誉。”
很快,便有一个高大青年拱手上前:
“殿下。”
“送姜二姑娘回去。”
阿谣知道自己一介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此时留在这里也只能是添乱,便没有抗拒。
只是颔首,旋即想到了什么,飞快地伸手去解开身上的蓑衣。
她在他面前解衣裳的时候太多了。
没一回,都是为了取悦他,或是有求于他。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
这一回是他只穿了件薄薄的长衫子,早已被雨打得透透,他的伤还没有好,衣裳上都被染上冲刷不尽的血色。
她将蓑衣接下来,见他愣愣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径直一把将手里的蓑衣塞到他的手里,深吸一口气,眼中晶晶亮亮,就这样,瞧着他,嘱咐道:
“你也要小心。”
话音落的那一刻,她似乎瞧见眼前这男人眸光闪了一闪,终是颔首,转过身去,只应了声:
“好。”
-
匆匆两句话说完,两个人便各自转身,背道而驰。
阿谣跟着周誉,小靴踩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走着。越远离岸边,耳边越嘈杂起来。
雨声、风声、雷鸣,还有旁边各种慌乱的说话声、脚步声。
重重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愈发让人听不清晰。
在阿谣并未注意到的角落里,从她自洛阳城出发到抵达扬州这一路上都在盯着她某个人,此时正与那人的同党交换眼神,各自颔首。
他们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借着这场大雨和眼看就要来的洪水,给这位姜二小姐弄一个“死于非命”。
不过,阿谣无意中被夹杂在这所有声音里的其中一种声音给吸引了去。
那是女子的喊声,带着直白的焦急,几乎喊得声嘶力竭。
阿谣努力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过去,便看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妇人,一直在周围四处走,边走边一遍遍喊着——
“阿凯——你在哪?阿凯——阿凯——”
听的人大约能推断出,这个叫“阿凯”的,应该是这位妇人的孩子。
在这泼天的雨幕中,年轻的妇人与自己年纪尚幼的孩子走失,周围的人都知道洪水要来了,一个个急于奔命,根本无暇管一个母亲的求救。这年轻的妇人别无他法,只能这样用最笨的法子,一遍遍喊着儿子的名字,在周遭四处地找。
阿谣心软,又是自打幼时就与家人失散,颠沛流离在外十几载,最是看不得这样的事情。是以,她忍不住叫住走在前头的周誉——
“这位大人。”
周誉忙回过身站定,面无表情,只拱手垂目说:
“不敢当姑娘这声大人。姑娘有何事只管吩咐便是。”
阿谣指了指不远处,那妇人不停寻觅叫喊的身影,解释道:
“她的孩子好像找不见了,我们去帮她找找,可以吗?”
“恐怕不行,属下指责在身,现下务必送姑娘回去。”
那边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又传过来,一下一下冲击着阿谣的耳朵。
“阿凯——阿凯——”
虽然已经没有了儿时的记忆,可是阿谣现在听着那妇人的喊声,甚至能想象到当年她与家人失散的时候,她的母亲胡氏有多着急难捱。
若是今日不管这事,阿谣的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只是周誉已经这样说了,她只好退了一步: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在旁边等着,让她们两个去帮忙,可以吗?”
阿谣说话的时候,用眼神向周誉示意她身边扶着她的月心和宝菱。
周誉是太子影卫,向来只遵太子一个人的命令。可是眼前这位是太子爷心尖上的人……
阿谣说完这话,还没等周誉再开度开口拒绝,就忙又补上一句:
“她的孩子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我保证,找到了马上就走,绝不会耽误多少功夫的。”
“那,好吧。”
终于说动了周誉,阿谣脸上这才多了一丝喜色。
总归此时她身边除了明面上的周誉、月心、宝菱,还有卫国公特意安排的暗里守护着她的一队暗卫,他们这么多人,也许能早些帮那妇人找打她的孩子。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到了妇人面前。阿谣妥贴地安抚两句,然后便说要帮她一起找,还询问了那孩子的大致样貌,之后,便穿梭在散乱的人群中,艰难地去找那个走失的孩子。
此时,阿谣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找到那个孩子。
因为,她知道那种身边举目无亲,入眼皆是迷茫的感觉。
很难受很难受。
所以希望天底下的孩子都能好好地与父母团聚。
希望他们,免受离别之苦。
人群嘈杂拥挤,先前阿谣还被月心和宝菱紧紧扶着,周誉也在找阿凯之余,一直锁定着阿谣的位置,不敢有半点儿松懈。可是他们现下所站的位置正是离开岸边的必经之路,所有从这里往安全地带逃的人,都要经过这里。
所以,周围的人一波接一波地跑过来,像是涌动的潮水。
很快就将阿谣和其他人冲散了。
她不知怎的,就又被挤到了岸边。
黑云压在天边,从岸边看过去,不远处的运河河水急促地涨起来,好像随时有倾斜而下,将这里的所有尽数吞没的意味。
阿谣的心上畏惧非常。
不过,很快,就被身边尖锐的哭声吸引去了目光。
那是一个瞧着也就三四岁的小儿,正半个身子跌坐在涨起来的河水里,随着河水水位升高,像是很快就要将他淹没。
阿谣听见他在尖锐地哭喊着——
“娘——娘——娘你在哪里——”
见这情形,阿谣也顾不上旁的,连忙俯下身,用了不少力气,才将这白白胖胖的小儿抱在怀里,边抬步往离岸的方向走,边闻声安慰这孩子:
“别怕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你娘。”
小孩却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只一个劲儿地哭。
阿谣拿他没办法,只能边走边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继续哭。
阿谣干脆直接问:
“你娘是不是唤你作阿凯?”
……
这一回,她才终于瞧见哭得鼻头红红的小孩子点点头,奶声奶气说道:
“我叫阿凯。”
“好,阿凯,我见过你娘,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话音未落,阿谣就更绷直了身子,踮着脚向远处眺望,意欲寻找其他几个人的身影。
只不过连看了一圈儿,也没见其中一个人的人影儿。
她正欲再看,却倏然冷不防地被人撞了一下。
力道之大,竟是直接将她撞翻在地,半边身子落入水里。
那水透骨的凉。
被唤作阿凯的小孩又开始哭了起来,不过这回他整个跌入水中,再哭起来已经是呛了水的难捱之哭。
更加地让人听着难受。
阿谣正欲起身,却不知从哪伸过来一只手,突然死命按着她的后颈,直直将她按在水里,动弹不得。
她在水中呼吸不上来,耳朵也进了水,听不清。
除了水声,只听见没过一会儿,旁边就想起了兵器相接的打斗声。
阿谣四肢百骸都在奋力挣扎,扑腾起层层的水花,可是对方的力气太大,不管她怎么挣扎,就是半点儿也挣不出。
只能被动地被按在水里,被呛到咳嗽,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
也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黑洞洞的河底,眼睁睁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渐近模糊。
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切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二更感谢在2020-11-19 23:56:58~2020-11-20 23:5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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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意识渐近混沌的时候。
阿谣的脑海里诸多片段像是走马灯一般闪过。
她想起了很多事, 也想起了很多人。
爹、娘、大哥、二哥、二嫂、阿随、宝菱、素蕊……
对她好的,亦或者对她坏的。
想起秦宜然,想起桓王、皇后……最后, 想起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矜贵自持的少年郎。
那是他和她, 第一次见面。
在洛阳,广云楼。
他是她这一生, 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即便是意识混沌至此, 她也依旧清楚的记得初见的那一日。
他似乎偏好浅色, 初见那日穿的是一件月白长袍。
长身玉立, 英姿勃发。
她那日可以求救的人很多。
可是她偏偏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他。
大约也是有一些私心。
在她的全部记忆中, 那时,是第一次有人带她回家。
……
她好像觉得眼前开始变得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
身上被冰冷的河水浸透的凉也缓缓消弥, 取而代之的是虚无。
就在阿谣即将整个人陷入黑暗之前, 有人勾着她的腰, 将她一把从水中提了起来。
几乎是在从水中被捞出来的那一刻, 她因为方才呛了水, 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
五感渐回, 全身上下诸般不适感又重新涌上上来。
她又闻见周遭那种熟悉的、淡淡的血腥气。
几乎是一闻见,就能知道是谁在身边。
打斗仍在继续, 她被男人单手勾着腰挟制在身侧,头冲着他身后,并不能瞧见前面的打斗。
不过,不多时,就听见一声哀嚎, 与之相伴的,还有利刃划破肌肤的声音。
令人毛骨悚然。
阿谣能感受到挟制着自己的男人周身的凛然之气,和溢发而出的怒意。
……
再后来,阿谣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
好在看到她醒了过来,候在床边的宝菱和月心就急忙上前,这才让阿谣不至于慌乱。
她一开口就是忍不住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
“扬州府衙。这是太子殿下的居室。”
听到宝菱的回答,阿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话里的关键词“太子殿下”。一想到他,阿谣才终于想起来她昏倒前的事情。
她原本是为了帮一个年轻妇人找孩子,可是刚找到孩子便被挤到岸边,之后被不知道是谁的人按进河里,险些溺亡。
然后便是被他救下,捡回一条命来。
犹记得,昏倒之前,她听见他手起刀落,了结了那试图将她溺亡的人。
阿谣这才反应过来,也许,她看到的那些本就是有心人故意让她看的。
原来,这就是桓王的手段么……
她算是,领教了。
“太子殿下的居室……那,我在这里,他人呢?”
“太医过来了,正在隔壁的小筑,给太子爷瞧伤。”
“瞧伤?他……伤的可重?”
阿谣现下一颗心仍忍不住别扭着,即便问出关心的话,却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宝菱递过一杯茶水,心中虽庆幸阿谣经此一难并无大碍,却还是不禁叹了口气,回话:
“奴婢方才路过听了两句,似乎是不大好。”
这个“不大好”像是戳中了阿谣似的。
她在原地怔住,反应过来后,便想也没再想,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被子,说道:
“我去看看。”
阿谣刚刚醒来,瞧着身子还虚,这突然一站起身来有些不稳,像是要摔倒似的晃了晃,吓得月心差点儿拦住她不让去看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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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谣走到隔壁小筑门边,正欲敲门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里面传来颇为清晰的谈话声。
她好像总有这样的际遇,总是会不小心听到别人的谈话。
房间里的声音是太医在叮嘱陈忠——
“殿下手臂经上回马球会原本便旧伤未愈,又受些皮外伤已是极限,现下却又动了力气抻着,伤及内里,恐怕……恐怕这手臂暂时要失去知觉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