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青阳毫不遮掩地应了一声，“大概罢。”
尧泽不禁担忧起来，“那你……”
“放心，我不会生出那些杂念的。”青阳神情淡漠，“没有归属感是一回事，若本性并不嗜血，想必也不会残忍到杀害自己族中所护生灵的地步。”
尧泽：“哦，这倒是——你上哪儿去？”
青阳离开椅子正要往门外走，听见问话脚步一顿，打了个哈欠困倦道：“朝会太早了，我去睡个回笼觉。”
“这都快吃午饭了，你……”话没说完，青阳已经走得不见影，尧泽只好止住话头，笑骂道：“臭小子！”
其实并非因为朝会太早而发困，而是缘于昨夜瑶华不只发了什么疯，大半夜不睡觉非拉着他爬到房顶上去喝酒，喝醉了就开始撒酒疯，对他又打又踢，一会儿满嘴骂骂咧咧说都是那脑子冒泡的凤帝逼死了她爹娘，一会儿又双手合十对着天上忏悔，说都是自己六根不净地招来了魔族。
到最后她不知怎么想到了青阳的病，抱着青阳的胳膊哭哭啼啼好半晌，鼻涕眼泪抹了青阳一袖子。
待到她终于不闹腾了，青阳把她拖回房间，出门一看天都快亮了，于是回房换了件衣裳就到大堂等着了，算起来这一晚上加一早上，真是都够糟心的。
魔族的事情两个小孩儿都帮不上什么忙，因此青阳再次听见“魔族”二字时，已经是尧泽查到了生出异心的那位神之时。
那日，尧泽召集了所有族中长老与臣子，连青阳也被要求一同前往，而瑶华由于身份不便，又不肯安分待在家中，于是再次变成一只小百灵钻进了青阳怀里，反正没有谁敢来搜太子爷的身。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的方向竟是那座“展览园”，青阳于是隐隐猜到些什么，回头望了望那几位往日里仗着父亲地位趾高气扬的堂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丝冷漠的快感。
“青阳，”怀里的百灵鸟忽然低声唤他，语气难得严肃，“你情绪不太对。”
她离自己心脏很近，情绪变化引起的心脏跳动变化很容易便会被她察觉。
青阳按着心口暗暗长舒一口气，“抱歉，可能是因为太劳累了，最近常常情绪不稳。”
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啄了一下，青阳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一张脸腾地红了起来，心跳比方才跳得还要快。
他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按住怀里那只不安分的小鸟，低声责怪道：“你干什么？！”
“你才是要干什么！”瑶华听起来比他还要生气，“你心跳怎么这么快？你这样多久了？怎么从来不说？是不是因为你的病情加重了？”
青阳刚要开口指责她，却听她忽然又道：“等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青阳想了一会儿，“好像是……我们从北海回来那天……”说着说着，他也发现了问题，“你是说，我这个反应可能和魔族有关？”
瑶华忙问：“你那天不是在翻书吗？有没有看到什么地方提到这个，什么神族接近魔族就会变得暴躁之类的？”
“没有……”青阳忽然想起那日尧泽欲言又止的问话，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或许，是因为我不同吗……”
瑶华：“你什么不同？”
“没什么，”青阳隔着衣裳摸了摸她的头，“大概是由于我神力低微，容易受到魔族影响罢。”
瑶华点头，“那倒也是，普通的神仙听到魔族还不都跑得远远的，能接触到魔族的都是神力十分深厚的神族，大概也没那么容易被影响，说起来历史上魔族也就出现过两次，没有这种记录也很正常。”
青阳心虚地“恩”了一声。
瑶华的好奇心还没熄灭，“那你刚刚情绪那么激动，到底是为什么？”
青阳：“……”
他方才情绪激动的原因有二，思考片刻，青阳决定选择一个不那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回答：“你知道，我幼时常被几位兄长欺负——他们其实都是上一任麟帝的孩子，而我们现在去的地方，就是上一任麟帝的住所。所以……你理解了吗？”
瑶华：“哦，也就是说，那个生出异心，杀了很多生灵的，原来就是上一任麟帝？”
“父亲还未说明，但我想应该是了。”青阳抬头遥遥一望，“那位麟帝……倒是一点都不令我意外。”
“展览园”从阶梯就开始显露出它的奢华气息，分明是用来踩脚的，表面上却极其奢侈地镀了一层金子，远远地就开始刺眼睛。
瑶华探出头瞟了一眼，立马将脑袋缩回去，骂道：“什么鬼玩意，眼睛都快给我闪瞎了！”
青阳憋住笑意，解释道：“上一任麟帝喜欢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里面还有更闪的，你一会儿忍住别看。”
瑶华哼了一声，“你们家穷成那样，这个麟帝居然这么浪费！”
青阳一顿。
他家虽装饰不多，没有这些花花绿绿的金玉，但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穷。
“你……是不是对我家有什么误解？”
“啊？难道不是吗？”瑶华惊讶道，“我那个房间有个妆盒，上面好多小洞洞，看起来像是被虫蛀了，前几天我本想扔到厨房当柴烧，结果还被姑姑拦住了，这么一个小破盒子还留着，姑姑也太节俭了……”
青阳：“……那不是什么虫蛀的小洞洞，是镂空雕花，我娘花了重金从一个老先生那里求来的，样式是怪了些，不过老先生很有名，许多女性都喜欢他做的样式，如今他已经不在世，这盒子也成了无价之宝……我以为你会喜欢那个。”
这一段话瑶华就听进去“重金”两个字，问道：“多重的金？能够我吃一个月的包子吗？”
青阳一笑：“能买包子铺那条街。”
瑶华：“……”
人群朝大殿深处走去，青阳落后两步，低头问怀中小鸟：“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
瑶华：“不想和富豪说话。”
青阳忽然想起之前看到过的瑶华的家，想必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过得一定很是清贫，于是不由得越发软了语气：“跟我……我们在一起，以后你也是个小富豪了。”
“好像很有道理！”小百灵鸟叽叽喳喳的声音欢悦起来，“那我能去东海买珍珠吗？以前和我娘去东海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那儿的珍珠真好看！”
“恩，可以。”青阳声音柔和，“不过你买了珍珠要做什么？”
瑶华：“恩……做一只珠花怎么样？哎你快走啊，他们都快不见了！”
青阳脑子里正在想珠花的样式，被她这么一打断，回过神顿时觉得自己好笑，大跨几步跟上了前方人群。
众神穿过大殿，一刻不停地径直朝麟帝寝宫而去。
瑶华蓦然开口道：“你感受到没有？”
青阳：“什么？”
瑶华：“生灵的死气。”
青阳望了望前方，压低声音道：“前面就是前任麟帝的寝宫了。”
“靠！”瑶华骂出声来，“这死变态不会把杀害的生灵全部藏在自己寝宫吧？他是要练什么邪术吗？”
青阳没说话，因为随着离寝宫越来越近，连神力低微的他也感受到了瑶华所说的那股“死气”。
瑶华：“其实我都还好，不过这是你们族的生灵，想必你很不好受吧？”
青阳的确很不好受，但这股“死气”已经压得他说不出话了。不仅是他，同行的族众们表情也都不太好看。
上了阶梯，寝宫大门被打开，压抑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青阳膝盖一软，差点就要站不稳，忽然，胸前传来一股暖意。
瑶华探出一双眼睛看他，“我们凤凰族的神力属火，正好能把你族生灵的怨气冲散一点，怎么样，你感觉好点吗？”
“恩，我好很多了。”青阳将她按进去，“你别老是冒出来，小心被他们看见。”
瑶华瞪着一双盈盈的眼睛，小霸王似的道：“看见又怎么样，还有谁敢不服气与我打一架么？”
青阳：“行行行，就你能。进去罢。”
☆、第45章
寝殿内是重重叠叠的华丽纱幔，因长久没有来者，殿内阴沉沉的，再加上四处飘动的纱幔，活像一座鬼屋。
青阳走在最后，走近时看见他们已经撬开了寝殿的地板，一群神围在门口挡得滴水不漏，他便索性站在外面不动了。
透过身体之间的缝隙，青阳看见地板下的森森白骨，血肉都已被腐蚀，看来这些生灵都被杀害许久了。
青阳听见尧泽的声音传过来：“这些都是雾波边界那一带的生灵，因为位置偏远，一直没有被发现。”
瑶华轻声道：“我说怎么我家住得那么远都能被发现，感情是这死变态去残杀生灵，顺便发现了我爹。”
尧泽：“……这是那一整片山脉的生灵，其中许多已经修炼千年以上，有的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
众神纷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历史上魔族仅出现过两次，但没有哪一次，是这样大规模的屠杀。”
尧泽缓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而且还是出自于帝王之手的屠杀。”
有一名小神道：“可如今麟……他已归元，我们即便要向天神请罪，却也无法找到惩治对象……”
尧泽没说话，许久，他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冷冷道：“鞭尸。上玉斛峰。”
玉斛峰地处南禺，但并不属于南禺，别说凤凰麒麟两族此时已经休战，即使是在战时，玉斛峰也不能不对麒麟族开放。
众神沉默良久，忽然有一个声音问道：“那，罪神的直系亲属……”
说到一半他哑了声音，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现任的麟帝，也是那罪神的直系亲属。
尧泽却仿佛早已下好了决定，答得毫不迟疑：“直系亲属也需请罪，上玉斛峰，熬得过来便活，熬不过便死。”
说完，他的目光越过人头看向青阳，沉声道：“若我不幸归元，则传帝位于青阳，他……他会是个很好的帝王。”
青阳猛地抬头，直对上父亲的眼睛。
众神连连回头看向他，而青阳此时还不忘按回瑶华伸出来的头。
站在旁边的几位堂兄已经吓得跌倒在地上。
青阳垂下眼，漠然地扫视一圈，随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看向尧泽，郑重道：“定不负父亲所托。”
尧泽点点头，“该看的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些尸骨我会亲自收殓，望天神有灵，宽宥我族。”
众神脸上俱是戚戚然。
尧泽又道：“玉斛峰之前，我还需得留下这幅身子骨前去请崇云天尊与我一同封印魔族，待封印之后，必定立刻前往玉斛峰，还请诸位宽容一二。”
“哪里哪里，帝君辛苦。”
“唉……帝君大义……”
一阵喧闹之后，寝宫内逐渐安静下来，族众们肃穆地站成两排，无声地看着尧泽独自收敛尸骨。
这一件事做完，已是两天两夜之后。
一回到家中，尧泽就对青阳吩咐道：“收拾一下，我们去玄冰洞。”
瑶华已经重新变回人样，站在青阳身旁，闻言疑惑道：“现在去玄冰洞？可您不是还要去找那个什么云什么尊吗？”
“崇云天尊要找，但在这之前，先治好青阳的病。”尧泽扭头与子菀对望一眼，“封印魔族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万一我还没去玉斛峰就……至少要留下青阳。”
子菀走到青阳面前，伸手摸上他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我的青阳这么聪明，若是医好了病，往后一定会比你爹爹还厉害，对不对？”
青阳喉咙哽了一下，只答得出来一个“嗯”字。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去问如何治好自己的病了。不论需要耗费多少血与神力，他都必须要承担，因为这条命再也不单单是他的。
收拾完毕，麒麟族众神还需全部到灵湖请一遍罪，随后该去玉斛峰去玉斛峰，该去离钟山去离钟山。
尧泽已经多日未眠，脸色都不大好，但他依然一副十分镇定的模样，好像只要他不倒，什么魔族什么天谴，都能扛过去。
不多时，青阳的那几位堂兄已在众神拥簇下去了玉斛峰，整个雾波内部只留下了镇守的几位将军与一些小仙。
尧泽没有带随从，一路只有一家四口，其中一口在雾波境内时还变成一只小鸟藏在青阳怀中。
虽然当初从后山回来时的确大摇大摆风光了一阵，不过那时众神眼光都在青阳身上，没有谁注意到她。
瑶华到底是没有被两族公开承认过的黑户，实在不便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只好整日偷偷摸摸在青阳怀里安了个窝。
离开雾波，她终于可以出来喘口气。
过了边界线抵达北海，瑶华开始胡乱指路，只是上一次他们能到玄冰洞全是运气，瑶华根本不记得什么路。
好在有青阳这么个过目不忘的活体记忆机，好歹没让大家迷路，最终抵达了玄冰洞。
尧泽与子菀比青阳中用多了，远远地就感受到了洞内的那股生气，高兴得像掘到了宝藏。
瑶华怕冷，依旧缩回了青阳怀里。
青阳第二次来，熟门熟路地将帝后待到了玄冰洞深处。
尧泽看见先辈所写的那两句“谨以我身为祭，换后世安宁”，盯着若有所思了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后世安宁……怕是要毁在我的手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