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年，他在离钟山时受尽苦楚，天谴不能躲，以他最初那点神力生生受着，即便是崇云也偶尔会觉得于心不忍。
可他从未皱过眉头。
这些年来，崇云明显地感受到，青阳变得愈来愈隐忍，甚至有些像自己，遇事不悲不喜，活得像块石头。
崇云虽自己这么活着，但他并不希望青阳也这么活着。
因为活得像石头一般，必定是心中再也没有挂念——就如同他一样。
直到青阳再次见到瑶华。
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会笑，会有情绪的青阳。
“师尊，”青阳似乎是顺过了气，终于站起身来，他垂着眼睛，神情淡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归入西天佛陀座下，“我去一趟玄冰洞。”
崇云有些不放心，伸手拽住他，“去做什么。”
青阳还将那片赤红羽毛捂在心口，“这片羽毛里有她一缕魂魄。”
他抬起眼皮，一双眼睛已经返元，呈现美丽的蓝色，“我要救她。”
“一缕残魂，你怎么救？”
“我是麒麟族，自然有我的法子。”
“青阳，”崇云皱了皱眉，“不可使用禁术。”
青阳背对着自己师尊，没有答话。
他想，什么术都好。
只要能救她，什么代价都可以。
麒麟族古禁术中，有一则恰好是讲如何以一缕残魂起死回生，这还是青阳曾经在后山的那三百多年中看见的，那时候尧泽搬了许多书给他看，其中装医书的那一箱估计没有细心挑选，装了许多古籍，正有一本讲了禁术。
其实所谓禁术，并非是不许用，而是要慎用，因为使用禁术往往需要付出许多代价。
但对青阳来说，救瑶华所需要付出的这点代价，对他来说或许根本不算什么代价。
他甚至有点儿乐见其成。
抵达玄冰洞时，青阳再一次仔细看了看对他而言算是半个家的地方。
第一次到玄冰洞时，他曾对瑶华说这是一个能够起死回生的地方。
但他没说的是，那位在玄冰洞入元的先祖，所使用的方法与这则禁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青阳到冰床边坐下，从纳物囊中取出一把小匕首，匕首是神器，锋利得能够割开麒麟与龙族的鳞片。
随后，他脱掉上衣敞开胸膛，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红色羽毛搁在心口处。
闭了眼，便能感受到这片红色羽毛随着心脏一同跳动。
许久，青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羽毛小心地放在膝上，伸出右手拿起那把小匕首，另一只手按住心脏跳动的位置，摸准了，右手举着匕首狠狠刺过去！
有一点疼，但没有想象中疼，比起天谴来，这还算十分轻松的程度。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点想笑。
匕首缓缓移动，剖开胸前的皮肤，鲜血涌出，流到冰床上，没一会儿结成了冰。
因为匕首太过锋利，这会儿他才感受到愈来愈剧烈的疼痛。
不过他还能忍得住。
感觉到大概差不多了，青阳放下匕首，捏起那片羽毛，将它刺入心脏。
凤凰羽毛的羽根坚硬而锋利，刺进去并不艰难，只是锥心之疼，即便是青阳也有些忍不住。
他沉重地喘了口气，手上动作缓了一会儿。
麒麟血中有十分浓厚的生气，因此这血能够疗伤救命，只是这世上大概很少有哪位神仙知道，除了离体的麒麟血能够疗伤之外，活的麒麟血还能够养魂。
只需要有一缕残魂，将它封在麒麟心脏中，养上一段时日，便能够养出一个齐全的魂魄。
不过残魂并不易引导，因此一般会将它封在某个媒介中，再将这样东西封入心脏。
这个媒介是瑶华的羽毛，青阳觉得，哪怕这片羽毛跟他一辈子，他也是愿意的。
封入心脏的方法或许还有别的，不至于如此血淋淋，但那本古籍年代久远，有些字迹不清，青阳没看见温和些的法子，只好选了这个自残般的粗暴手段。
在玄冰洞入元的那位先祖将自己的神志融入玄冰洞，使得这整个玄冰洞都仿佛一个充满生气的心脏，因此才说这里与这则禁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过这里只对麒麟族有效，而青阳的心脏，可以救任何一族。
然而，既然是禁术，便自有它成为禁术的道理。
这样的方法只能救一位神族，并且自此以后，青阳的命便与他养出来的魂魄系在一条绳子上了。
那是用他的心血养出来的魂魄，与他同生同死，同伤共苦。
从此以后，他能决定那魂魄的消散与否，而那有了意识的魂魄自然也能够决定他的生死，因此为禁。
但青阳不在乎。
若是还有下一次，正好能与她一同归元。
坚持着以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将羽毛全部纳入心脏时，青阳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青阳一时竟没能分清自己身处何地，待他想起来，低头看见胸前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也不知在这儿晕了多久。
不过多久都已不重要，时间对于现在他而言，已经几乎凝滞。
青阳按住跳动的心脏，那里面与他的生命一同跳动的，还有一片赤红色的羽毛。
和他的血液十分相近的颜色。
魔族重回虚空，南禺着实庆祝了好一阵子，瑶华作为最大的功臣，名声在十方天地内传了个遍，凤凰族虽不敢为她举行葬礼，但私底下的追悼会也开了好几波，凤帝姬相一甚至公开表示过对于瑶华的感激。
只是笼罩凤凰族头顶的阴翳始终没散干净。
——金莲仍旧在日益衰败着，凤后妙芜腹中的孩子怀了两万年也没能生下来，外界都传言这孩子大概是生不下来了。
神仙怀孕的确很久，且与体质有很大的关系，有的三五千年便能生，有的需要上万年，不过即便是最久的，也没有超过两万年。
姬相一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急得心都快焦了。
自家夫人顶着大肚子熬了两万年，背后还总听见些风言风语，他有时都心疼得想直接将那小崽子从肚子里剜出来，管他是死是活，只要别再让媳妇受罪就行。
可是想归想，每当看见妙芜摸着肚子时温和的神情，他就觉得还能再忍一忍。
这一忍，忍到了青阳从玄冰洞出关。
青阳出关后没有再回离钟山，而是到天宫去领了职，住进了龙帝为他准备的紫清宫中。
职位是个闲散职位，不必做什么事情，青阳到天宫也并非是为了这个职位。
他只是需要找个正在孕中的妇女，将耗费了将近三万年才养好的瑶华的魂魄放入还未出生的胎儿体内。
一具肉体只能容纳一个灵魂，因此这胎儿最好是死胎。
瑶华魂魄强大，普通凡人或者仙人的身体也都承受不起，因此这胎儿，还必须是个神族。
要在神族中找一个死胎，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天宫管辖着走兽与游鱼，这里有数目最多的神仙，于是青阳只好到天宫来撞撞运气，左右他别的没多少，耐心却是足够的，多少年也等得，总能等到一个。
☆、第58章
天宫每隔一月便要召开一次朝会，所有身有职位的神仙皆需到场，不过以青阳的身份，原本他是不必去的，因此在大殿上看见青阳时，文和君着实惊讶了好一会儿。
朝会散后，文和便偷偷着青阳，一路到紫清宫，青阳终于不得不停下来与这位自来熟的五殿下打交道。
“五殿下，”青阳转身看他，“不知您跟了我这一路，究竟有何要事？”
“咱们这么熟了，叫我文和就行。”文和笑嘻嘻地贴过去，“我就是好奇，你原本不需要参加朝会，何苦起这么大早，多睡会儿觉不是挺好？”
与瑶华捉妖怪的那许多年，文和确实常常跑到长青山，不过青阳从来不觉得他们之间可以用一个“熟”字来形容，于是只略略点了点头，“职责在身，本该参加朝会。”
“不对，你有事儿。”文和盯着他，“是不是救瑶华的事儿？”
青阳一惊：“你……”
“行了别狡辩了，我又不蠢。”文和打开扇子扇了扇，“三万年前她身祭魔族，从此你也不见踪影，别的神仙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我后来去了长青山好几次你都不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一定是想法子救瑶华去了，我说的对不对？”
青阳那些年来除了瑶华之外，唯独还有来往的便只有崇云天尊和眼前这位五殿下了，此事能被他猜到也很正常，他也并不打算瞒着谁，既然文和提起，他也不忸怩，点头承认了。
文和眼睛一亮，“这么说，你现在有法子救她了？”
犹豫片刻，青阳依旧点了头道：“需寻一神族死胎。”
引魂入体的方法并不少见，文和一听瞬时明白，问道：“你收齐好了瑶华的魂魄？”
与其说收齐，不如说是养活了瑶华的魂魄。
不过青阳并不打算跟文和讲这些，默认了文和的说法。
文和显然并未在意他的回答，已经陷入沉思。
不多时，他将扇子一收，道：“不如你去南禺一趟，问一下凤后。”
青阳皱眉：“凤后？”
“对。”文和看着他脸色，“看来你还不知道，南禺凤后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已经怀了快三万年，依我看……总之，你去问问便知道了。”
青阳点头，一挥袖子就要走：“多谢，我现在就去。”
“哎等等！”文和扯住他，“你记着避开凤帝，这家伙，出了名的宠妻，若是让他知道你去戳凤后伤疤，估计你俩得打一架。”
姬相一……
青阳想起那位新上任的凤帝，严苛如他，竟有宠妻的一面，不由得有些惊讶。
“哎，我说的你知道了吧？”一旁的文和还在叨叨，“凤后这事儿虽然大家都在猜，但她毕竟是一族之后，你此去最好低调点儿，能不让其他神仙发现，尽量就不要……哎我还没说完呢！”
青阳帝君已经撇开他不见了踪影。
文和收回还保持着扯衣服姿势的手，摸了摸鼻子，“啧，这急脾气……”
虽并未回答，但青阳的确将文和的话都记住了，此行十分低调，并未让南禺别的神仙察觉。
他去时姬相一恰好不在，院中仅有大肚子的凤后妙芜，与随侍的两个小丫头。
妙芜仿佛是不认识青阳，看见他突然出现，惊得站起身退后了好几步：“你是……”
“青阳。”青阳停在几步之外，客气地行了个礼，“冒昧打扰，凤后勿怪。”
麒麟族唯一后代，虽然不少神仙并未见过他，但说起名号，都还是知晓的。
见他举止有礼，妙芜松了口气，但依然没有放下警惕，生硬地回了个礼：“不知青阳帝君到访，有何要事？”
青阳没说话，目光挪向妙芜身后的两个丫头。
妙芜心中了然，侧头吩咐道：“你们先下去罢。”
小丫头不知来者是否好意，小声地迟疑道：“……娘娘，是否需要婢子去请凤帝？”
“不必。”妙芜看了青阳一眼，“我不会有事，你们不必担心。”
待两个丫头离开，青阳才又开口道：“在下此次前来，是为了三万年前殒身的瑶华郡主。”
“瑶华郡主？”听闻来意，妙芜面上的警惕立刻消失，连忙道，“您请坐。”
青阳瞥了一眼妙芜鼓起的肚子，并不坐下。
他垂了眼，又行了一礼道：“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凤后，便不坐了。”
妙芜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不禁微微一怔，低头摸了摸肚子，问道：“帝君前来，是与我腹中胎儿有关？”
青阳：“是。”
妙芜顿时猜到他的来意，又问道：“引魂入体？”
“是。”青阳顿了顿，又道，“不过，须得先……”
“确认我腹中胎儿是……”妙芜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客气而略带苦楚的笑容，声音里发着抖，“是个死胎，对么？”
青阳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
妙芜上前一步坐下来，摸着肚子沉默良久，忽然又是一笑：“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正是因为猜到，所以一直不敢请医师诊断。相一……他一向由着我，族中长老每每提起，他就压着，压了这么多年，到底……我也知道，到底，是压不住的。”
青阳不知说什么好，便只好沉默地听着。
“帝君您是麒麟族，医术高明，想必您一把脉便能知晓。”妙芜叹了口气，“也好。若我腹中真是个死胎，便能救瑶华郡主一命。她生前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却能如此大义，舍身祭了魔族，我们、我们原本就欠她许多。若是……若是能让我报答一二，实在是荣幸之至。凤凰族金莲衰败，近年来子嗣愈加微薄，而我……”
妙芜抚了抚独肚子，语气变得柔和：“而我何德何能，还能够因此失而复得，多一个小女儿。”
“凤后不必如此，”青阳看向她，“您腹中也不一定就是死胎，此事还是待在下确诊后再做决定。”
妙芜愣了愣，才点头道：“好。”
她伸出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那便麻烦帝君了。”
青阳在她身前坐下，定了定心神，才将手指搭上妙芜的脉搏。
其实他的心中并不比妙芜少些紧张。
龙族金莲开得很好，生气磅礴，几乎不会有出现死胎的可能。而凤凰族金莲日益衰败，族中多年不曾有新生命降生，凤凰族众神连受孕也是难事。
若是错失这一次，便不知还会等多久。
青阳知道自己的想法的确不大光彩，于是一向忍得很好，轻易不愿做无礼的确认之事，这是这一次，实在离希望太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