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放让其他侍卫继续巡逻, 自己则陪着唐宁一前一后往李昱辄的寝宫中走去。
他与她之间隔着短短的距离, 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放在她的身上。她比三年前瘦了许多,也变化了许多,以前她的锋芒毕露全都不见了,现在这副躯壳总给他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仍记得三年前那日,她将自己随身佩带多年的佩剑扔给他, 面色灰白, 眸中亦是毫无光彩, 她说:“这京城我不回去了,你从战死的士兵中挑个与我身形差不多的,脸上做些文章,让他换上我的战袍,再将这佩剑放上,当做是我的尸体。”
他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她说因为自己是女人,因为自己欺骗了所有人,还娶了云曦公主,她要用自己的死来结束这场骗局。
他劝不过她,终是同意了帮她诈死离开。
陆明放是十二岁的时候参的军,他是被人遗弃在寺庙的孤儿,自幼习得武功,小小年纪便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只是连年的战乱让寺庙的境况愈来愈差,主持看他年幼,六根还未清净,便给他起了一个俗名,让他下山当兵,一来保家卫国,二来养活自己。
唐大将军见他是这一批新兵牙子武功最出挑的,脾气最好的,便将他挑选出来,安排在唐宁身边。彼时唐宁才十五岁,刚因为生擒敌方副将而一举成名。可是唐大将军说,唐宁虽是个天生适合领军打仗的将才,可是胆子太大了,什么事情都敢做,须得有一个人时时刻刻看着她,保护她,否则她迟早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唐大将军说的确实没错,他跟着唐宁以后,发现唐宁每次上阵杀敌都冲在最前面。她就像是一只狼,看到猎物就很兴奋。可是他害怕啊,他自小在香火缭绕的寺庙中听着和尚们念经,佛家教导他不能吃肉,不要杀生,他看着敌军冲过来,怎么也下不去手杀人,不仅没能保护唐宁,反而好几次敌人的刀剑刺过来时,还是唐宁救的他。
唐宁说:“你就他们当成一个个行走的红心大萝卜,这些大萝卜可笨了,一剑就能挑翻一个,简直太爽了。”
可人怎么能是红心大萝卜呢?
唐宁见他还是不开窍的样子,便说:“你若这般怂包,以后便不要跟着我了,我嫌丢人。”
便是这句话以后,他的人生彻底颠覆,他从她那里学会了如何一招取人性命,战场上杀敌越来越多,同她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终于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成为了她的副将。
直到现在,他都很怀念当初两人并肩作战的时光。
到达李昱辄的寝宫之后,陆明放便默默离开了。
唐宁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怪的:方才她虽然未回头,但也能感受到他盯了自己一路,盯得自己心里毛毛的,浑身不自在。
李昱辄听说唐宁居然主动回来了,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该是来找南平王的。又听说陆明放跟了她一路,李昱辄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刚解决了一个沈谦之,怎么又蹦出来一个?
南平王也知道陆明放的身份,当年唐宁的名声那么响,她身边那个比她还年轻的副将亦是赫赫有名。“那陆明放也是一个难得的将才,陛下将他留在宫中做一个侍卫长,未免太屈才了。如今姜国又有些蠢蠢欲动,边境正是需要人的时候,陛下还是切莫因为个人私事而闹小脾气了。”
“朕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李昱辄感概了一声,“自唐大将军病逝以后,咱们这大齐国还真是找不出几个像样的将帅之材了。”
南平王笑道:“其实不然,咱们大齐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将军。”
“谁?”
南平王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外面。
李昱辄立即明白他指的是唐宁,摇头道:“便当朕再自私一次好了,不到万不得已,朕是不会再让她回战场的。”
南平王向来不愿与人争执,更何况这人还是皇帝。李昱辄既然有这样的决心,他再劝说也无用,索性不说这个了。
“夜色已深,王爷今晚就在这宫里歇下吧。”李昱辄说道。
南平王当然知道他其实是为了让唐宁留在这里,他一个帝王能为一个女人处心积虑到这个份上,倒也算是痴心一片了。
唐宁在殿中坐着,没过多久李昱辄便同南平王一起出来了。
南平王对她说:“歌儿,今晚不回客栈了,在宫里住一晚可好?”
李昱辄原本以为唐宁会不情愿,但没想到她居然痛快答应了:“好。”
第二日一大早,唐宁便又去了李云曦的宫苑,那里的宫女说李云曦还未起床,要唐宁等一会儿。唐宁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下了早朝回来的李昱辄听说了,专门绕路将她带走吃早饭。
“你找云曦有何事?”
唐宁低头喝粥,不吭声。
李昱辄以为是因为昨天那三个刺客的事情,便说:“这宫里确实藏了一些太后和云曦的心腹,朕这几日会想办法将他们除去,你以后在宫里便安全多了。”
“嗯。”唐宁随口应了一声,而后迅速喝完了碗里的粥,起身就要往外走。
李昱辄心里疑惑:这是没说到她心坎里么?
唐宁回到李云曦的宫苑门口,不过是两刻钟的时间,那宫女却是告诉自己,李云曦带着小鱼儿出宫去了。
唐宁又不傻,自然明白李云曦这是根本不想见自己,但仍是抱着希望问了一句:“公主去哪了?”
那宫女答道:“公主说要去唐府看唐夫人……”
唐宁心头一跳,觉得不对劲,便立即扭头往宫门走去。
她走得急,来不及通知李昱辄和南平王,结果宫门口的侍卫不让她出去。
唐宁想要硬闯出去,正要动手,陆明放过来了。
陆明放看到唐宁不安又紧张的样子,便问道:“郡主,你想出宫?”
唐宁立即点头:“对,我有急事。”
陆明放立即让看守宫门的侍卫给唐宁放行:“你们让郡主出去吧,有什么事情我来负责!”
那看守宫门的侍卫本就归陆明放管,既然他肯担这个责任,他们也没必要得罪安歌郡主,便让唐宁离开了。
李昱辄知晓唐宁出宫的时候已经过去一柱香的时间了,又听说放唐宁出宫的人是陆明放,从昨晚心里就冒出的闷火再也压不住,命人将陆明放召了进来。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私自放安歌郡主出宫?”
陆明放面不改色道:“郡主说她有急事要出去,属下便让她离开了。”
李昱辄呵斥道:“她说什么你便依什么?”
陆明放一脸坚定:“是。”
李昱辄看他这个样子,心中便明了了几分:毕竟曾经是唐宁的副将,这陆明放分明也已经猜出“安歌郡主”就是唐宁了。
不过很快李昱辄也便冷静下来了,唐宁从昨天晚上就有些不对劲,今天一大早就去找云曦,如此又急着出宫,莫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赵潜,马上去查一下安歌郡主去了哪里?”
赵潜:“是。”
“还有你,”李昱辄对陆明放说,“去备马车,一会儿随朕出宫一起去找安歌郡主。”
赵潜很快从李云曦宫苑里的宫女口中打听到唐宁应该去了唐府,他们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唐宁之前到达了唐府门口。唐宁出宫以后跑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一匹马,耽误了些时间,刚一到唐府附近便被赵潜和陆明放拦下,然后将她拉到了李昱辄的那个马车上。
“你现在这身份不适合出现在唐府,你跟朕说,出了何事?朕给你解决。”
唐宁的脸色十分难看:“云曦她来唐府了,说要看我娘。”
李昱辄安慰她:“云曦她再怎么不懂事,她如此光明正大地来,想来也不会对你娘做什么的?”
唐宁苦笑一声:“我知道她恨我,昨日刺杀我的人也是她安排的,今日又来府中找我娘,我大哥在外当值,陛下你觉得她会做什么?”
“那你在这里等着,朕进去看看。”李昱辄跳下马车,让赵潜守着马车,自己则带着陆明放进了唐府。
一问府里的下人,李云曦果然在这里,不过也是刚来没多久,应该还来不及做什么。
李昱辄让下人领着自己和陆明放去了唐夫人的院子里,刚一进去,便看到唐夫人晕倒在地上,额头上满是鲜血。
“云曦!”李昱辄怒喝了一声,“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啊,她想找唐宁,我只是告诉她唐宁早就死了而已。”李云曦不以为意道,“结果她就跟疯了似的去撞树,我又拦不住。”
“啪!”李昱辄打了她一巴掌,“你滚回皇宫去,以后不许再来这里!”
“你凭什么打我?”李云曦捂着脸不可思议道,“我要告诉母后!”
“赶紧滚!”
李云曦气呼呼地走了。
李昱辄让陆明放将唐夫人抱进房中,对旁边吓傻了的丫鬟说:“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大夫。”
李云曦从唐府离开后,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越想越气,想着赶紧回到皇宫,找母后诉苦。
马车忽然猛地刹住,外面的车夫发出了一声惨叫,里面的李云曦猝不及防地撞到了额头,厉声道:“怎么回事?”
宫女掀开帘子想看一下外面出了何事,哪知刚探出身子便被人扯了出去。
李云曦一惊:“什么人?”
马车忽然又开始急速行驶了起来,可是宫女和车夫都不见了。
那么外面驾车的人是谁?
第28章
其实在李昱辄下车进入唐府之后, 唐宁也跟着跳下了马车,赵潜将她拦住,希望她能在马车上安心地等待,唐宁说:“我只是偷偷看一眼, 若是我娘没事, 我便回来。”
赵潜为难道:“可是陛下交代……”
唐宁看了他一眼:“难道我连看一眼自己的娘亲都不行么?”
她的眼神太过凌厉,又念及她确实很担忧自己的母亲, 赵潜只好妥协:“那属下陪你。”
他随唐宁一起翻过墙头去了唐夫人的院子,看到了李云曦欺负唐夫人还振振有词的模样。
李云曦被李昱辄斥走之后,唐宁便抽身离去,骑着马追着李云曦的马车去了, 赵潜没能拦住, 于是赶紧进了唐府告诉了李昱辄,等他们循着回宫的路线找过去时, 只看到了倒在路边的宫女和车夫, 李云曦和小鱼儿连同马车一起不见了。
应该是被唐宁劫走了。
唐宁本不想做这么极端的事情的, 可是李云曦今日着实过分了, 她可以忍受李云曦对自己做任何事情,但是绝对不允许她伤害自己的家人。
不若早些与李云曦做个了断,好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唐宁撕了帕子系在脸上,驾着马车寻了一个无人居住的破落宅子,将李云曦和她怀中的小鱼儿一并拉了进去, 然后扯下了脸上帕子:“云曦, 我们谈谈吧。”
李云曦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 怀中的小鱼儿却吓得哇哇大哭。她低头哄了两句,然后盯着唐宁,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唐宁!”
在今日的事情发生之前,唐宁都没有办法好好面对李云曦。可是当她看到撞得满脸是血的母亲和一脸无所谓的李云曦时,心中那份对她的愧疚忽然就减轻了许多,因为她实在过分了。
唐宁从靴子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你回答之后,我给你捅两刀让你出气,算是弥补我之前的过错和今日的冒犯。还请你以后就事论事,不要再殃及我的家人。”
李云曦将小鱼儿放下来,从头发上拿下一只梳篦给他把玩,然后将匕首拾起握在手里,心里便有了底气:“你要问什么?”
唐宁看着她,直接问道:“你怀小鱼儿的时候中了毒,是谁给你下的毒?”
李云曦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便是这一瞬微妙的表情,叫唐宁捕捉到,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疑惑:“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毒,对不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李云曦很快掩饰好情绪,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中毒了?我怎么不知道?再说就算我真的中毒了,那下毒之人又不是当着我的面下的毒,我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那毒叫‘倒秋寒’,是慢性毒,中毒之后大概会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之间毒发,可是你直到三个多月之后才露出中毒症状,而且那毒已经不致命,说明在此之前你一直在偷偷吃一些解毒之药来缓解。”这些都是唐宁从陈伯庸口中问出来的。
当初陈伯庸虽然不能调制出解毒的药物,但是以他的医术,还是能诊断出李云曦中毒时间的长短及体内毒素的多少。
这样算起来,在李云曦怀小鱼儿之前,或者说,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她就已经中毒了。
可是她一直未曾声张,唐宁也从未从李昱辄口中听说过她中毒的事情。
唐宁从太医院出来以后,一夜未睡,一直在想这个事情,然后她想起了当年一件看似不起眼,但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事情。
那是李云曦在尚不知道她是女儿身的时候对她表白之后,她虽然自此一直躲着李云曦,但难免也有遇见的时候。
李云曦那时看她的眼神一直是幽怨而且饱含委屈的,时常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事情难以启口。
那时唐宁以为是她对自己还抱有希望,并没有往别的方面想。中元节的时候先皇在宫中宴请朝中重臣,唐宁和父亲也赴了宴,李云曦也在那里,还拎着酒壶给自己敬了一杯酒。
可是唐宁将酒递到嘴边时,却忽然被她忽然躲走了酒杯,她当时一脸紧张,磕磕巴巴地说:“算了,你今晚喝太多了,少喝点吧。”
“没事,我酒量深着呢。”唐宁笑呵呵地要拿回酒来,可李云曦居然一口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转身就离开了。
昨晚唐宁算了算时间,中元节那天,和宋伯庸推算出的李云曦中毒的时间很是吻合,她忽然有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胆战心惊地想法。
唐宁审视着李云曦:“中元节那晚的宴席上,你给我的那杯酒里,是不是就下了‘倒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