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居然毫不知晓。
这一晚,沈谦之失眠了。
唐宁则精神得很,她睡了大半夜,出门之前还揣了个苹果,这会儿边走便啃。街上静悄悄的,唐宁躲着打更人和巡街的侍卫,终于来到了她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地方——唐府。
唐宁随父亲出征前,这大门上方的牌匾上端端刻的还是威风的“将军府”三个字,如今将军府中没有将军,只剩了“唐府”两个字,孤零零地悬挂着。
她在唐府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绕到了后院的院墙附近,蹲在墙角下面想了很久。
她在想要不要进去见一见大哥?
离开家的这几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娘亲和大哥。她之所以能心甘情愿地照顾沈大娘和沈谦之,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她有救命之恩,更是因为她从沈大娘母子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娘亲和大哥的影子。每当想到家中只有大哥和娘亲相依为命,她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她这次回来京城,一直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来见大哥和娘亲。她以后终究还是要离开这里的,若是见了他们,岂不是让他们再次尝到离别之苦。
可是若不见他们,唐宁心里又像是被猫挠着一样,不得安稳。
不过白日里见到李昱辄,倒是帮唐宁做了一个决定:既然李昱辄已经知道她还活在世上,那么他免不了会告诉大哥,既然如此,她也没有再瞒着大哥和娘亲的必要了。
隔着一堵墙,墙里面是她日夜挂念的人,墙外面是嘴唇快要咬破、拳头快要捏碎才鼓足勇气的她。
天际隐隐泛出鱼肚白的时候,唐宁才爬上墙头,一跃跳进了院墙里。
这是大哥住的院子。
唐宁环顾四周,一切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大哥腿脚不便,故而院中鲜少有摆设,地面铺的青石板经过岁月的磋磨,比以前光滑了许多。
她贪恋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恨不能装进眼中带走。就在这时,静谧的院子里响起“吱呀”的开门声,猝不及防。
唐宁一惊,循声望去。
熹微光线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自房中走出,他披着一件披风,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右手扶着门框,然后有些吃力的抬起腿,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房门。
他一抬头,目光便与站在院子中央的唐宁撞了个正着。
是她的大哥,唐墨。
他身子微微一震,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徐徐露出了微笑:“阿宁,你回来了?”仿若她的归来,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唐宁却没有想到会这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地就见到了大哥,又因为他这声温柔的“阿宁”而险些落下眼泪。她僵僵站在原地,看着唐墨一步一步地、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自己。
他抬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又在贴近的那一刻停了下来:“是梦吧?”他忽然苦涩地笑了一下,喃喃道,“不能碰,碰了阿宁就消失了。”
他颓然垂下手之际,却被一只微凉却柔软的手捉住了。
“大哥,”唐宁握住他的大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是我,我回来了。”
她一张口,眼眶中的泪水便再也兜不住,一颗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唐墨的手上,晕开了一片温热的水渍。
唐墨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般盯着她看了许久,而后丢弃了手中的拐杖,另一只手也扶上唐宁的脸颊,放佛是在确认眼前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他活生生的妹妹。
“阿宁?”掌心真实的触感让唐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大哥对不起,我现在才回来。”唐宁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攒了这么多年的想念,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她抓着唐墨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害你担心了这么久……”
“回来就好,大哥不怪你。”唐墨捧着她的脸,刮去她脸上的泪水,惊喜又疼惜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突然出现,如现在这般,告诉我你回来了。你比以前更好看了,不对,我的妹妹一直都很好看。你是不是长高了?你瘦了好多,想来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身子也快要站立不住,唐宁扶住他:“大哥,咱们坐下说吧。”
她将唐墨搀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转身又取了拐杖放在他的腿边:“大哥,天还未亮,你怎的就起来了?”
唐墨望着她,眸中尽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欣喜:“许是咱们兄妹俩有心灵感应,今日早早便醒了,总也睡不着,便想着来院子里透透气,没想到一打开门,便看见了你。我盼这一天盼了许久了,娘亲也盼了许久了。”
“是我不孝,是我任性,这几年让娘亲担忧了。”唐宁愧疚道,“娘亲身体好吗?”
“娘亲很好,她……她只是年龄大了有些糊涂了。”唐墨顿了顿,又说,“娘亲同我一样,知道你一定没死,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大哥,”唐宁吸了吸鼻子,险些又要哭。她用力忍了忍,才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白日里李昱辄见过我了。”
唐墨一怔:“怎么会?”
“我去了咱们唐家的墓园,去看爹爹了,然后在我的墓前被他撞见了。”唐宁有些懊恼,“我担心他会来唐家找你和娘亲的麻烦。”
唐墨思索了一会儿,宽慰她道:“没事的,他若来,大哥自有应对的办法。你现在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住?”
这正是唐宁烦忧的问题:“大哥,我暂时还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回唐府。唐家二少已经死了,我该以什么身份回来呢?”唐宁叹了口气,“不管我以什么身份出现,样貌始终是无法改变的。知道我诈死的人不止李昱辄一个,届时定然会给唐家招来麻烦。”
从她诈死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年唐家一大一小两个将军叱咤战场,兵权大都掌握在他们唐家的手中,先皇对于他们功高盖主的顾虑不是没有展现出来,否则也不会将已经驻扎边境十几年的他们召回京来,赐了一个大宅子给他们,明为恩赐,实则监督。
当初唐宁迟迟不敢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份,便是担心先皇知道以后,会拿这件事来打击唐家,所以她不得不以诈死来解除这个隐患。
可是没想到父亲会在行军的路上病故,再加上她的诈死,如今唐家已经没有了任何支柱,只剩孤儿寡母,和她这个不能见人的女儿。
若是这时候有人想动他们唐家,简直太容易了。
唐墨向来比唐宁聪明许多,她心中所想的事情,他自然都知道。他握住握住她的手,暖暖地温度传递到她的手上,“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且放心留下来,其他的事情,莫要烦忧太多,都交给大哥解决。”
唐宁点了点头,虽然她不晓得大哥是不是真的有办法解决所有的事情,但是被亲人呵护的感觉让唐宁心里安稳许多。“大哥,我想去看看娘亲。”
唐墨似乎有些迟疑:“这会儿娘亲还未睡醒,你且再等一会儿。”
“可是天快要亮了,若是给别人看见我在这里就不好了。”唐宁说,“我偷偷过去看一眼娘亲睡着也没关系。”
“好。”唐墨摸起拐杖站起身来,“娘亲房间里有守夜的婢女,我将她叫走,你再进去吧。”
唐夫人住的院子就在唐墨院子的隔壁,唐宁送唐墨出了这个院子,便在院口等着,待到唐墨将那个婢女叫离,唐宁这才偷偷溜进了唐夫人的房间。
房中熏着好闻的安神香,唐宁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
“娘亲……”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床上的人睡得香甜,没有回应,唐宁反而舒了一口气。
唐宁心中还有一个疙瘩,日日折磨得她睡不好觉,那便是父亲的意外病逝。
她常常在想,倘若那几天她没有与爹爹闹脾气,没有故意不理爹爹,倘若她能早点察觉爹爹身体不舒服,是不是爹爹就不会死了?
这件事情她不敢告诉娘亲和大哥,又怕他们问起,她就再也无颜面对他们了。
皇宫中,御书房的烛光亮了一夜,旁边的田公公再一次小声地劝了一遍正在埋头看奏折的李昱辄: “陛下,天都快亮了,您好歹睡一会儿吧。”
李昱辄摆摆手,抬头往书房门口瞧了一眼,似乎在等谁的到来。
不多时,外面果然有人求见。
“陛下,赵潜求见。”赵潜是李昱辄的贴身侍卫。
李昱辄将奏折一阖,立即让田公公开了门,而后让田公公守在门口,不准进来。
赵潜走到李昱辄面前,小声汇报了起来。
李昱辄听完,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去命人去沈谦之的村子里查一查,他跟唐宁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8章
从唐宁遇到李昱辄的第二天起,客栈的伙食突然好了起来,而且大多都是她喜欢吃的饭菜。入住的客人换了几波后,都变成了十分有素质的人,尤其是对唐宁都十分谦逊有礼,就连掌柜的和店小二也变得对自己毕恭毕敬了。
没过几天小二在打扫沈谦之的房间时发现了几只蟑螂,为了沈谦之的健康考虑,掌柜的主动给沈谦之换了一个房间。
那房间比之前的房间要好,就是离唐宁的房间有些远。
唐宁隐隐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以至于她暂时都不好偷偷跑去唐家了。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点好掌柜和店小二,又让客栈中的客人大换血,想来也只有李昱辄会这么做了。
这一天沈谦之脸色微微有些发红地找到唐宁,说:“我带着笔墨用完了,想去街上的铺子买一些。”
唐宁了然地看了他一眼:“哦。”然后低头从钱袋中掏出几颗碎银子来,“这些够吗?”
沈谦之怔了怔,而后内心开始暴走:他不是要钱好不好?这个女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顺便去街上逛一逛?”沈谦之羞涩地发出了邀请。
这是他第一次约姑娘出去逛街,内心很是忐忑,生怕对方会拒绝自己。
“也好。”唐宁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正好她这几日在客栈中也待的无聊。沈谦之第一次进京,想来对这里应该充满了好奇,她也理应带他出去逛逛。“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沈谦之眼中露出欢喜之色:“哦,好。”
他退出唐宁的房间,帮她关上房门,然后站在门口,焦急而又雀跃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房中传来窸窣的换衣服的声音,沈谦之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喉结动了动,为了掩饰尴尬,便漫无目的地往四周打量,却发现客栈中好多人都看着自己。在他与他们目光相撞时,对方又会立即移开视线。可不一会儿,那些视线又会重新粘上来。
这样沈谦之有些纳闷:为什么会有种自己被监视的感觉呢?
沈谦之登时更紧张了,离开也不是,进去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在原地站着。
可是过了许久,房中的唐宁也没有出来。
都这么长时间了,衣服应该早就换完了啊。
难不成她又翻窗户跑了?
沈谦之心中一紧,赶忙敲了敲门。
这一敲,门立刻就打开了,唐宁举着一支眉笔愁苦道:“你会画眉毛么?我怎么都画不好。”
沈谦之往她脸上一瞧,发现她已经画了淡妆,唇上腮边都点了胭脂,显得十分娇俏可人,唯独两条眉毛歪歪扭扭的,像两条毛毛虫。
沈谦之忍俊不禁:“你眉毛长得挺好看的,为何要多此一举呢?”
唐宁重新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说:“我这眉毛过于英气,我想把它画得柔和一点。”
沈谦之犹豫了片刻,接过她手中的眉笔,说:“要不我试试吧。”
唐宁转过身面向他,乖乖仰起脸,目光澄澈地望着他,带着些许的期待。
沈谦之心中一动,险些落笔不稳。他稳了稳心绪,好一会儿,才堪堪帮唐宁画完。
许是他一个书生惯用毛笔写得一手好字的缘故,画眉这种事情他居然无师自通,竟真的将唐宁的眉毛描绘得好看了许多。
唐宁忍不住夸赞了一句:“挺厉害的。”
沈谦之拿着笔温柔地笑了:“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帮你画。”
唐宁一愣,想起之前他对自己表白的事情,登时觉得有些尴尬:“不用,我不喜欢化妆,今日也不过是想乔装打扮一番再出门。”
她以前以唐家二少出现在京城里的时候,都是英气十足的男装打扮,如今回来,也不好总戴着面巾出门,反而更容易惹人注意,倒不如打扮得更有女人味些,这样就算她和“唐家二少”长得像,也不会有人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可是沈谦之所理解的“乔装打扮”却是另一个意思,他以为唐宁打扮得如此用心,定然是因为十分看重与自己的这次约会,这让他内心忍不住欢喜起来。
唐宁终于收拾好自己,起身和沈谦之一起出了房门。
单看外表,她一袭藕粉色的衣裙,与青衣长袍的沈谦之并肩而走,一个清秀甜美,一个温润如玉,像极了一对金童玉女。
客栈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两人身上,直至目送他们出门。只是他们前脚刚离开,便有人窜出客栈,往皇宫的方向奔去;还有人偷偷跟在他们身后,只不过唐宁和沈谦之没都有察觉而已。
对于京城,唐宁自然比沈谦之熟悉许多,她轻车熟路地带沈谦之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笔墨铺子,对他说:“就在这里买吧。”
沈谦之觉得这个铺子装饰朴素,想来里面的东西应该价格不贵,倒也正合他的心意,许是能多省出钱,一会儿逛街的时候给唐宁多买些东西,听说女人最喜欢买买买了。
可是他抬脚要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唐宁还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打算进去。
“你自己进去挑吧,这里的东西既便宜又好,店家不会宰客的。”唐宁站在门口旁边,说,“我就不进去了,我闻不惯墨汁的味道,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