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凑巧,王靖彼时即将退役,他回到故乡看望老师,意外听说这件事,哑然失笑。成名的舞蹈家对自己的舞伴有极高要求,赵英梅什么都不算。老师却记得赵英梅,那个提出要帮忙扫地的没钱的小姑娘。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仍旧有挺拔的背和颈脖,她握着王靖的手,温柔劝说:就当可怜她。
王靖于是答应了。
是这一段剧情给了池幸小小的灵感。她在那大汉面前演出虚弱、愧疚和不安,这对她来说驾轻就熟,毫不费力。
池幸昨晚睡得不好,她半闭眼睛假寐,头发打理好才睁眼。镜子里的她——或者说赵英梅,比以往明媚许多。为了在自己的偶像面前不丢脸,她甚至画了眉毛、涂了口红,脖子上挂着廉价的假珍珠项链。珠子在灯下反光,池幸摸了摸它,很轻。
机器就位,灯光布好,所有人都等待剧情上演。
赵英梅鞠躬、问好,和王靖握手。她手心有汗,不知王靖是否察觉,王靖只是很轻、很快地握了握她的手指,不忍心碰触和识破一串假项链似的,目光在赵英梅脸上一掠而过。
赵英梅羞恼得脸颊涨红,她在自己的外套上把手擦了又擦。
虽然北京仍是冬天,可《大地震颤》的剧情已经进展到春季。室内暖气开足,温暖得甚至有些燥热了。池幸穿一件格子衬衫,头发挽起,整齐干净。姜岺本身气质便有些疏冷,他沉浸入角色之中,用小孩的话来讲,“让人怕怕的”。两人站在镜头前定位灯光,最后一次交流剧情。裴瑗举手示意,场记板一声脆响。
王靖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看人时眼珠子懒得动弹,在赵英梅面前,他是偶像,是因为老师要求,他才答应下这桩没有任何益处的麻烦事。他不能给赵英梅什么好脸色,他看惯了滋润、美丽的女性,赵英梅被生活榨得近乎干瘪,他眼皮一翻,手匆匆一握:“跳一跳吧。”
赵英梅愣住:“跳?”
王靖:“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赵英梅愈发窘迫:“我不太会跳。”
王靖没笑,哪怕他知道自己笑一笑,能令这凝固般的羞窘松缓一些。他指着舞蹈教室中央,那里被灯光和四面镜子映得光亮。
“跳一跳。”他严肃地重复,指挥赵英梅往教室中央走,“四三拍。你听得懂什么是四三拍吗?”他说话时漫不经心,语气加重,有几分苦恼,为赵英梅木头般的肢体、茫然的眼神。
而赵英梅的脸瞬间因极度的羞惭而红热,连双耳都辣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又到了大家喜闻乐见的“莽哥危机感max”时刻!
莽哥:我不危,我没。
片场狂呼:姐姐好美!好漂亮!好性感!姐姐娶我!!!
莽哥:……………………
(不知道大家还期不期待亲亲,亲亲也不远了?(°?‵?′??))
第33章 起舞(2)
从拿起舞裙的那一刻起, “跟王靖跳舞”的愿望就在赵英梅心里扎下了根。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愿望多么可笑多么不合时宜。但它总归是个愿望,雾夜里一盏小灯,有影影绰绰的光。
赵英梅还没有给自己准备舞裙, 她只是在每一天早晚稀少的闲暇时间里, 在手机上不断、不断地看王靖比赛的视频, 从华尔兹最基础的步法,自己慢吞吞地学。
会为她叫好的只有儿子诺诺。
赵英梅在王靖的注视下走到教室中央。她想起这教室也是自己熟悉的:少年时很多个她独自回家的傍晚,她会背着书包,躲在窗户后面偷偷地看王靖跳舞。
没有音乐, 王靖问:“要我帮你打节拍吗?”
他每多说一句,赵英梅就愈发难堪。她闭目摇头, 并腿站直, 抬起手臂。
没有舞伴,她总是独自在家中练习。当日老师斩钉截铁说她没有天分,赵英梅也认了。她幼时没有天分, 如今三十多四十岁,天分也不可能凭空落到她头上。“不用了。”她小声回答,仍闭着眼睛。
不存在此处的音乐从她心里响起,流淌出来。赵英梅幻想自己是王靖怀中的舞伴。她知道那女孩的名字,和她不同, 是柔软漂亮的字词。女孩的腰肢柔若无骨, 手脚却强壮有力,舞裙像初冬早晨最浓的雾,轻纱里缀满星星。她在王靖引导下旋转、展开、摇摆,像鸟雀像花朵。
赵英梅伸展手臂,乐声里有灯火与河面倒影,摇曳如星。她感到自己也摇摆起来了, 随着音乐。她忘记了这里有一个王靖,有他挑剔不客气的眼神。
她面前再不是不存在的、空气般的人。那人有一个具体的形象,但不是王靖。是比王靖更强悍的躯体、比赵英梅所想象更勇敢的眼神。他会注视赵英梅,他们一起扭头,望向舞程线。身躯在舞程线上滑动、滑动、滑动,赵英梅成了一艘摇荡的小船。
她瘦削,腰肢后仰不充分,动作总有些僵硬。但面上的快乐骗不了人。她轻快得迥然不同,原本羞怯、尴尬的红晕变成了油然的喜悦,这让她那张苍白的脸忽然间有了活泼泼的生气。
哪怕是重复的舞步,哪怕她动作还称不上标准,哪怕她双耳渐渐空白,要竭尽全力才能听见外界声音,……哪怕有千万个“哪怕”,赵英梅不怕了。
在无数次反复的练习里,池幸学会了华尔兹的步法。她虽然练得纯熟,当化身为赵英梅时,她仍要扮演一个生涩的新手。
生涩时的喜悦和纯熟时的喜悦,同又不同。池幸在舞蹈教室里幻想自己是舞场中的女王,是最受瞩目的选手,——是孙涓涓。
母亲的一部分扎根在她生命里,她舍弃不去,也不想舍弃。她始终不明白当日在母亲脸上看到的喜悦为何会令幼小的自己恐惧。她恐惧什么?
在无数次大汗淋漓、收势定点的时候,她站立如一株骄傲的山茶,秀气挺拔。她在镜里看见自己的脸,人人都说她有一双孙涓涓的眼睛,孙涓涓的鼻子和嘴巴。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在人间残留着一缕信息,还有一缕遗憾,全都附生在池幸身上。
她明白了孙涓涓为什么要去跳舞,为什么即便钟映不在舞蹈教室,她也要穿上漂亮的酒红色裙子,高高兴兴往那梦里走。
那不是梦,不是舞蹈教室。是她小小的、安全的避难所。
明白这件事的晚上,池幸哭过一场。她当时恐惧什么?她什么都不恐惧,只是被重重吓了一跳。
孙涓涓期望她“幸福”。但当年幼的池幸第一次看见母亲脸上绽放真正的幸福时,她被那种不受控制、不能掌握的狂喜和甜蜜吓住了。
孙涓涓的快乐卑鄙无耻,又敞亮欢畅。池幸那时候还不能懂,所有孩童不能懂得的东西,都会令幼小的灵魂大受惊吓。人原来是可以这样高兴的吗?成日哭泣、怨恨、阴沉着脸庞的女人,她的妈妈,原来是有资格这样快乐的吗?
池幸坐在床上哭,她想起母亲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巴掌。很轻,像用力的抚摸。
她没资格责备她,也没资格怜悯她。
“cut!”
池幸停了下来。她还维持着舞动的姿势,双手搭在那不存在的舞伴背上手上。
“王靖?”裴瑗喊了一声。
池幸回头看姜岺,姜岺忘记了台词和自己的戏份,呆呆站在窗边。她走向姜岺,姜岺耳上竟然蒙一层薄红,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慌忙道歉。
裴瑗看热闹不嫌事大:“看着迷了?”
姜岺:“……嗨。”他笑笑。
池幸和他看拍摄下的镜头,几个机位分别对准池幸和姜岺。池幸一开始羞涩、紧张、僵硬,但跳到中途,她像换了一个人。没有人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是一块磁石。
连麦子也过来赞她:“太好了,这场戏一遍过!”
姜岺忙道:“对不起,我忘了说台词。”
麦子摆手:“不用台词,不需要了。就用你刚刚的表情和状态,裴瑗,行吗?”
裴瑗和他是同一个想法。剧本里看完赵英梅这一段练习之后,王靖对赵英梅的态度有了转变。他从这个平凡无奇的女人身上看出了一点儿未经雕琢的妩媚,他新奇、诧异,竟被这反差微微吸引。剧本里有两句台词,但全都比不上刚刚姜岺突发的失态神情。
之后便是补拍池幸的特写。姜岺旁观,他像沉思一样,注视池幸的身影。
池幸本来有些丰满,为赵英梅这个角色,她狠狠锻炼减肥,瘦了一圈。衣服不显身材,她微微缩着肩膀,背挺不直,在姜岺扮演的王靖面前满是畏首畏尾的紧张和怯意。
脱离开拍摄的氛围,姜岺从第三者角度去看池幸表演。他心里头有暗暗的惊叹:池幸的表演仿佛经过计算,又像是浑然天成。她明明是个明艳漂亮的美人,在化妆、服装和肢体动作的改造下,却俨然就是赵英梅本人。
赵英梅一侧耳朵失聪,另一侧也在逐渐丧失听力,池幸与人说话的时候会有一个不自觉的动作:她偶尔会突然飞快地、幅度极小地侧头,瞬间又恢复。
是赵英梅在用她几乎消失殆尽的听力,捕捉已经听不太清楚的声音。她又怕被王靖看破,总是飞快地控制住。
池幸刚开始出现在剧组里的时候,除了跟她有过合作的张旻,其他人都觉得她不合适。简单来讲,她太漂亮,太引人注目了。谁都不会相信赵英梅是这样的一个人。
只有张旻,听见周围人议论时一声不吭,只是笑。姜岺问他笑什么,张旻只说一句话:“等着看吧,她会给人惊喜的。”
麦子走过来,随口道:“池幸没男朋友。”
姜岺笑:“说什么呢?之前不是传说原秋时在追她么?”
麦子:“黄了,池幸不喜欢原秋时。”
姜岺:“她喜欢什么样的?”
麦子打量他:“反正赵英梅喜欢王靖这样的。”
他答非所问,姜岺没被他绕进去,反问:“不是吧?咱们剧本围读的时候,你不是说明过,赵英梅对王靖不是那种感情吗?仰慕,倾慕,憧憬,这可都是你说的,我写在剧本儿上了。”
麦子故作惊讶:“是吗?我说过吗?”
姜岺知道他是故意的,笑笑:“老麦,我可不止一次听见你开池幸和她那保镖的玩笑。你怎么回事?生怕事情不够乱是吗?”
“是啊。”麦子大咧咧承认,“乱才好玩儿,才出戏。”
这一场拍得极为顺利,一向精益求精、苛刻到底的裴瑗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反倒不断在监视器后面鼓掌,喊着“好!好!”。
池幸从助理手里接过水瓶,周莽从姜岺和麦子身后走回来。
“偷听到什么了?”池幸随口问。
周莽还没开口,摄影助理和灯光师恰好经过,两个人都蹦过来:“幸姐,刚刚跳得太好了!演得也太真了!我要是王靖,我也得被赵英梅迷住,这也太……”
周莽面无表情,目光锐利。两人浑然不觉,说了半天才高高兴兴离开。
池幸左右一看,发现何年何月不在,便知道又被常小雁叫走了。助理拿来饭盒,众人聚在一块儿吃。周莽吃到一半,池幸把沙拉里两块鸭胸肉夹给他。
池幸对面的麦子、姜岺和Eric看得专注。
周莽顿时有些食不下咽。他准备起身暂时挪开,不料池幸递来一瓶水,他接过拧开,池幸却不接,他一时走不了。
Eric摇头:“还是女侠好。”
池幸仰头问周莽:“你说呢?”
姜岺和麦子一边疯狂嚼饭,一边专注看戏。
周莽只得闭嘴不答。
池幸对Eric说:“周莽功夫比女侠好得多。”
Eric:“哦?”
麦子与姜岺:“哦——”
周莽已然练就泰山崩于前色不变之能力,把水瓶子拧好放在池幸身边,端起饭盒跟道具师蹲一块儿吃了起来。
年会将近,常小雁焦头烂额。池幸借不到当季礼服与首饰,她甚至动了花钱去买的念头。
池幸非常喜欢五年前去东京电影节参展时穿的一件白色露背长裙,她想穿那件去。但常小雁不允许。
“礼服穿一次就不能再穿了,你是想被人取笑吗?”
“但我穿起来最好看。”
常小雁也不得不承认,那件礼服实在衬得池幸玲珑浮突,纯真之中又有浓欲。那时候池幸还不红,这礼服上过报刊杂志,有人称赞,但没什么影响力。
“就它了。”池幸说。她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事情,麦子昨日约她吃饭,席上介绍了一位德国的独立导演给她认识。那导演手上有个片子,池幸听了之后非常喜欢,麦子想办法帮她拿到了一些资料。她正艰难地用手机翻译软件逐字逐句地看德文。
挂了常小雁的电话,池幸抬头看周莽。
家里只有她和周莽,距离出门还剩一小时,周莽在厨房里给她煎牛排,衬衣袖子卷到手肘,池幸目光在他背上、臀上和腿上来来回回,扫个没完。周莽头也不回:“好好看你的资料。”
正想跟他开个坏心眼的玩笑,周莽手机响了。他关火,关上厨房门,听电话。池幸坐在饭桌,有些心不在焉。从周莽背后抱他是什么感觉?池幸非常好奇。
十多分钟后,周莽走出来。“有人去查你的事情。”
来电的是周莽旧日同学,也是当年被周莽拉去解救池幸的伙伴之一。
周莽远离家乡,这几个初中同学都在县城周围生活工作。池幸在网上被人歪曲事实污蔑的时候,他们几个身为当事人,相当不忿,也曾认真争论过。
由于池幸和峰川的冷处理,这事情已经淡了许多。池幸打算就这样让这事儿过去,不料从上周开始,有不愿透露来历的人先后找到周莽几个旧同学,十分详细地询问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
“问不出来历,我的同学没说什么重要的细节。”周莽说,“他们怕是有心人又要害你。”
池幸想了想:“今年我得给他们几个也准备年货。”
周莽:“……先解决当下的事情吧。”
池幸:“没什么可解决的啊。人不肯透露自己来历,我们怎么查?你一会儿把这事情告诉小雁姐,她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