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辞激愤间,恰逢有人提及东汉王冲所做的邪书《论衡》。
郭瑾闻声拧眉,《论衡》她还是略有听闻的,王冲以“实”为根据,疾虚妄之言。旨在“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算是初代唯物主义哲学观的集大成者。
可《论衡》在当时,却被当做反经典邪书来禁锢了。
据闻东汉大文豪蔡邕便十分喜爱《论衡》,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捧读,只能偷偷研习。
郭瑾一时心有感慨,便听身侧有人自她耳边低叹一声:“以金玉为草芥,奉泥沙为圭臬,岂不可叹可笑?”
郭瑾惊喜回望,发现果真是兄长寻至此处,听他如此一言,郭瑾心底想的却是,郭嘉其实比任何人都通透,只不过他此时大有避世之嫌,并不想掺和这些无谓之争罢了,若不是为了自己,他又怎会提前寻至雒阳?
见她眉宇间似是怏怏不振,郭嘉故意矮身凑近道:“瑾弟如此出头,可是与那曹昂相熟?”
曹昂?郭瑾一时有些疑惑,难不成那位曹氏少年不是曹丕,而是那个本来前途一片光明,却因为老爹贪图美色而提前嗝屁的倒霉蛋?
郭瑾:“……”
压错宝的尴尬你们不懂!
连忙悲戚掩面,郭瑾连连否认,又见祢衡因自己的误判而身陷舆论漩涡,心中一时不忍,忙凑近几步,想着能帮忙时且帮忙。
正巧此时,有人提及那无所不能的张角天师,说他如何如何济世活佛,如何如何符箓救人。所谓符箓之术,不过是以符水治病的讹传罢了,秉持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原则,你喝了符水病好了,说明你一心向道。如果没好,对不起,是你心不诚,和符水无关。
郭瑾闻声轻笑,忽而反诘道:“医者岂不自救耶?”
他既然这么牛叉,为什么自己就翘辫子了呢?是他不够笃信自己的道吗?
听她突然开口,双方的辩论队形再次被打乱,只听方才的文士仓促反驳道:“君言差矣,此为形消而神存也。”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虽然死了,但灵魂永驻。
听闻此话的瞬间,郭瑾不由默默扶额,乖乖,这都可以?
见少年似乎有所挫败,祢衡本欲继续接力,谁知却被身侧的青衣少年轻轻按住手臂。他的声音悦耳之极,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引人反思。
“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刃。舍神无形,舍形无神,恰似舍利无刃,舍刃无利。”
顿一顿,郭瑾反问:“不闻刃没而利存,君岂言形消而神在?”
刀没了,锋利自然就消失于无形。人没了,你怎么还说灵魂犹在呢?
似乎被她驳地无词,对方憋得双颊泛红,只任由其他队友转移话题地挑刺:“小郎如此,岂不愧对先祖神灵?”
祢衡再也忍不得,拍拍郭瑾的素手,一副“放着我来”的王者风范,上前两步讶然道:“君既神之往之,何不杀身以从先人?”
“如此既免于五谷之苦,也免却垂暮之痛?岂不快哉乐哉?”
认同你我就是怀疑了自己的信仰,反驳你我就要为了信仰切腹自尽?
郭瑾不由拍案叫绝,炮哥六六六!
如此这般,这场由于宦官之言而引起的嘈杂大论终是以郭瑾一方的胜利宣布告终。
祢衡心满意足地拍拍郭瑾的肩头,一副“干得不错”的欣慰模样,猛然回过神来的郭瑾:卧槽卧槽,我的人设?我的形象呢?
她被祢衡的气势带得入戏,越辩越酣,险些把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文雅慷慨好少年的形象给毁了!
不过思及方才她并未向对方透漏自己的名姓,郭瑾稍稍平复下心绪,也顾不得兄长和二郎,只将祢衡扯至一旁,对他进行一番友好的交友建议。
大概就是劝他与人为善,今后就算是辩论,也应点到为止,不能失了君子之风。
祢衡砸咂舌,似是有所回味。
郭瑾思及此人的强烈自尊心,不由顺毛安抚道:“祢兄何不想想,人无完人,茫茫世间若要寻出第二位如祢兄这般完美无缺的存在,无异于天方夜谭。”
言外之意,世人大多只是略有所长,你又何必以完美的要求来评定他们呢?
见他怅然点头,郭瑾忙接道:“孔夫子曾云,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祢兄何不尝试换种角度来与众交游?”
祢衡若有所思道:“诚如犁兄所言,若有人空有皮囊,并无所长,但心中悲悯世人,费力取得一两功勋,那祢某也是可以委身相交?”
郭瑾:“……”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你在内涵我?
第34章 IF小剧场(二)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穿越更神奇的事了, 尤其是穿到那个一切都还不算太迟的年纪,遇见那个自己等了一生的人。
睁开眼的一瞬,郭嘉明显有些晃神。
耳边是街市嘈杂的喧哗声响, 眼前光影黯淡,只能隐约瞧见被自己困在怀中的姑娘,眉眼盈盈, 一双剪水秋瞳,似乎是有些恼了,还故意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潮水般的记忆顷刻间将他淹没, 郭嘉怔神片晌,方不可置信地暗暗掐上自己的手腕。
痛楚是清晰的, 顺着手臂密密麻麻传回心底。喜悦也是真的, 自脑海铺天盖地地涌向四肢百骸。
这是属于他的阿瑾, 一切都还算不得迟。
如此想着,怀中人已别扭开口:“兄长怎会在此?”
是啊, 怎会在此?
不过是因为这里有他思念的人,所以, 他选择不远万里。
可当年的郭嘉却全然不会表达自己,他只能用自己惯常的冷幽默,来打破这可能为自己带来尴尬的窘境。
他不敢说出实话。
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 我想你,他也要用玩笑的口吻说出,让别人听到的瞬间便知, 不能当真,他定是开玩笑的,他从来都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用玩笑说出的话, 可以有多认真。每次故意拿记账来付出的关怀,到底有多温柔。
望着近在眼前的红润双唇,郭嘉的喉结微微滚动,对方许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正疑惑地将视线投来,郭嘉趁势俯身,直接贴上面前柔软甜腻的唇瓣。
是记忆中的味道,带着冰冰凉凉的冬日气息,却又混合着淡淡的微甜,仅仅只是浅尝,却已叫人欲罢不能。
郭瑾明显愣了一瞬,等她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两只眼睛更是震惊无措地将他望着,本是略染微红的双颊也已烫红一片。
兄长他……莫不是疯了?
郭瑾心如擂鼓,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对方贴至她耳边,低声呢喃道:“阿瑾,是我的”。
他的语气蛮横笃定。
郭瑾心中顿时一烫,正要反驳,对方复又沉沉加上一句:“阿瑾不许嫁与旁人”。
郭瑾:“……”
嫁给别人?她什么时候说要嫁人了?她明明还有星途璀璨的一生在等待自己好不好?!
郭瑾拧眉回道:“我没有!”
郭嘉闻声却自她耳畔轻声笑笑,不知是在笑她天真,还是笑自己痴心妄想。
感觉到对方愈发危险的气息,郭瑾深觉不妙,正要寻个借口开溜,眼前的少年已提前伸手遮住她的双眸。
他说:“二郎,背过身去。”
二郎竟也在?!郭瑾正分神想着,那人的唇瓣便再次稳稳压下。
许是思念得极了,他的吻并没有多少技巧可言,却浓烈滚烫到让人瞬间便要忘却自我。
郭瑾觉得自己脏了,她竟然对自己表哥有了心动想嫖的感觉。这种时候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哼哼唧唧欲拒还迎吗?她却不知不觉攀上对方的脖颈,只任他继续加深这个吻。
麻的,她坦白了,她似乎觊觎这个男人很久了。
久到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世间许还有一见钟情这种稀罕的东西。
可她根本不会处理自己的感情,更不是个主动追求幸福的人,如果不是对方主动,郭瑾觉得,自己可能兜兜转转十数年,也不一定能摸清自己的心。
如此想着,那人的唇瓣终是舍得离开片刻,似乎见她未做反抗,只含笑道了声:“骗子”。
我就知道,你早便喜欢了我。
只是你从来都不肯承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暗戳戳发糖!!
啊啊啊昨天实在太累了,忘记改小剧场的时间了,零点才发,dbq我的锅T^T
第35章 秋后算账
她走了。
荀彧只觉感慨莫名, 不知何故,心中就似错失了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一时间难受地紧。
可他明明同那女子不过一面之缘, 甚至于连面都不曾见到,他不明白自己心底的情绪到底为何而来,只能匆匆与史阿话别, 想着同公达排忧解烦。
公达名义上虽是自己的从侄,可他年级稍长、行事稳重,向来思虑周全, 荀彧对他的看法总是偏信一些的。
谁知正当他寻至公达,顾不得周遭的嘈杂人声, 同他讲起刚刚那名舍身相救的女子时, 没由来的, 他突然偏头远远望去。
虽说多日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辨出了那位宽袍轩然的清雅少年。
瞧见郭瑾的那一刻, 荀彧暂时性将那名女子抛在了脑后,头脑还未反应, 步子就已自觉迈开向他走去。
正当此时,他终是瞧清对方身侧,那个青衣卓卓的隽秀身影。
那人俨然一副占有的姿态, 右手轻轻拢过少年的肩膀,将他顺势藏在自己身后,少年似乎对此并无异议, 只顺从地握住那人流淌而下的袖袍。
荀彧心中突然翻涌起一股情绪,一股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甚至害怕无措的情绪。
后来他才清楚,原来这便叫“醋意”。
荀彧觉得如今的自己太不正常, 明明对方是瑾弟的兄长,他们二人久别重逢,就算是抱膝长叹都不为过,如今不过是形容亲近了一些,这本没什么不对。
不对的是自己。
思及平生二十年间自己所受的谆谆教诲,荀彧心中更是不安,从没有人教过他遇到如今的境况,又该如何自处?
甚至思及从今往后,瑾弟自然是要离开荀府去与兄长同住,荀彧就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慌乱,不知如何排解心中情绪的荀彧,竟直接选择了最为蠢笨的办法。
是的,逃避。
他自以为逃开一时,自己总该能理清繁杂的心绪,可谁知叔父一时兴起,直接扯着他与公达赶赴太学凑些热闹。
瞧见论台上那位泰然自若、言之有据的清澹少年,荀爽捋着胡子讶然一声:“文若,此人莫非便是去年茶会之上的郭家小郎?”
荀彧本欲装聋作哑的希望破灭,听闻叔父出声,只能颔首应道:“正是”。
话罢,视线终于转向人群中那位神采飞扬的少年。
此时他正与祢衡比肩而立,两人似乎无所畏惧般,一腔孤勇地同面前的数位文士对峙而辩。口中说着那般惊世骇俗的言论,眉宇间却好似没有半分稀奇。
他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他从未特意针对过谁,他的好也仿佛从无挑剔。无论是流民弱者、农夫村妇,抑或是达官显贵、清流名士,他皆是平等相待,就像这世俗中森森条条的等级划分,在他眼中,不过云烟而已。
譬如今夜,他义无反顾地掺进宦官的浑水中,不过是为了那位势孤的玄服少年。若是他没记错,那人应是典军校尉曹操之长子。
荀彧觉得,郭瑾对他的好,许也跟这些陌生人一般,是不含任何杂质的,简单的好。可荀彧却回报了自己独一的温柔。
正当此时,那场喧哗嘈杂的辩论终是进入尾声,望着瞬间解脱下来的青衣少年,荀彧心中烦乱不堪,可他偏生觉得,若是自己再次转身离开,他定会为此后悔,至于后悔什么,他已顾不得这般多了。
郭瑾同祢衡友好交流一番,想着时间不早,同祢衡简单话别后,便欲回身去寻郭嘉。谁知刚刚转过身来,视线便与不远处拢袖而立的儒服青年相对。
本以为对方要再次沉默离去,谁知荀彧却率先靠近几步,待离得近了,极自然地握上郭瑾的手腕,如同往日般亲切道:“瑾弟可要同我一道回府?”
郭瑾:“……”
虽然但是,她为啥会有种出轨被人抓包的赶脚?
郭瑾一时进退两难。她确认荀彧瞧见了兄长,依他的脾性,定能想到自己许要跟兄长同住。可此刻荀彧这般固执地握着自己,并不似以往翩翩君子的作风,郭瑾突然就觉有些愧疚。
愧疚到甚至下一秒张口便要同意荀彧的说法。
正当此时,二郎不知如何冒出,两只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黑溜溜的眼睛水汪汪一片,似乎若是郭瑾不答应他的请求,他便要崩溃大哭一般。
“先生说过,今夜要同我切磋对弈,一战方休的!”
荀彧再怎么失控,也不至于同孩子计较。几乎是瞬间,荀彧搭在她腕上手指迅速撤回,两人就势礼貌道别。
回家的路上,郭瑾握着二郎的小手,兄长不知怎地了,只一人走在他们前面。他的背影瘦挑挺拔,可衬着街上明显寂寥的灯影,却莫名有些孤泠难耐的意味。
二郎麻溜撒开郭瑾的手指,郭瑾疑惑瞧去,对方小小的脸蛋紧巴巴蹙成一团,小胖手狠狠指着郭嘉的背影,怒其不争般忿忿扬了扬眉毛。
郭瑾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得到对方的肯定答复,她这才恍然回过味儿来。
兄长是在同自己生气?
郭瑾紧紧凑近几步,见郭嘉眉眼淡淡,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郭瑾不由拧眉不语。似乎见她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郭嘉微微一叹,伸手拢住郭瑾玉长的手指。
“荀兄待阿瑾可好?”
郭瑾瞅着两人交缠的手指,一时不察,只诚实道:“文若兄遵从君子之风,自然待我极好”。
只感觉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郭瑾轻轻嘶出一声,便听对方又道:“阿瑾……心悦于他?”
他的问话极轻,似乎根本就不想听到郭瑾的回答。
郭瑾不由一哽。心悦?应该就是喜欢的意思吧?
她喜欢荀彧吗?按理说应该是喜欢的,毕竟这样温柔帅气的小哥哥,有谁能保持一颗纯洁的心不动摇呢?可她却不清楚,这种喜欢同兄长所说的到底有何异同,因此只能战略性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