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一封无用的诏书, 应当毁掉, 但是萧叡又觉得舍不得, 装在宝匣中珍藏起来。
他要怀袖在这一日将他当作心爱的情郎。
他却不能完全放开政务,他想将日子推到休沐那日,能够有更多的时间与怀袖相处,于是去与怀袖商量。
怀袖听罢, 好声好气地与他说道:“才说好,您就反悔。不过也不是您第一次出尔反尔,民女早就习惯了。陛下若不想答应便不要答应, 何必又用这一招骗我。您非要将我锁在宫中, 我命如草芥,能奈你何?您不如直接与我明说就是。”
怀袖的细语柔声像是一刀一刀地剜他的心, 萧叡只得应下,不敢再变更时间。
他们约好是五日后。
怀袖定的日子,他觉得太急,怀袖却说:“我又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我孤身一人,就那点行李。”
“雪翡、雪翠呢?你要带上她们俩吗?若你想带走他们,我再把她们的户籍办好。”
“我得问过她们的意愿,不是我想带就带,她们也原先也不是伺候我的奴婢,只是我的小徒弟而已。”
“你既不能再嫁人, 朕帮你把独门女户办好再走吧。”
“陛下贵为皇帝,开个女户竟然得十天半个月吗?您不帮我办也没事,我出宫以后可自己去办,不过小事而已。我好歹曾是尚宫,陛下倒不必因为我离职就将我当成一无所能的弱女子,六部的规章制度我也有熟读。”
如今怀袖反而感激萧叡为她取过“怀袖”这个名字,京城和皇宫之中,人人都知道怀袖是萧叡的女官和禁脔。
但秦月不是。
她其实不打算回老家,正因为回去过一趟,所以她更清楚,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她的故乡。如今她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去哪都可以。
萧叡下朝回去,想着还有半日可以和怀袖亲近,急急地回了寝宫,万分期待见到怀袖。等待的这几日,他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希望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心里焦急,可真到了这一日,反而突然不焦虑了。
怀袖既答应了今日会将他视作情郎,不知会做些什么?
萧叡回到寝宫,怀袖在醺暖的屋子里,仅穿着单薄的纱衣,披散长发,她今日别的什么都没做,一早起来用过早膳便去沐浴,擦干头发,熏香,从头到脚搽上香膏,然后靠在美人榻上,读一本书,优哉游哉地等萧叡回来。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一双玉白双足露在外面,指甲如粉贝一般,双腿笔直修长,因她侧卧着,到臀部时,弧线隆起,划出一到圆润甜美的线条,然后却在腰间陡然落下,窈窕有致,若隐若现,妩媚撩人。
萧叡一见难以自持,情摇意动,他停下脚步。以往都是他逼怀袖穿那些羞人的衣裳,故意要看古板保守的怀袖恼羞成怒,怀袖就没从主动穿成这样过,反而竟然叫他觉得有些不敢去看。
萧叡红着脸说:“你、你穿成这样作什么?”
怀袖放下书卷,抛开羞耻心,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喜欢这样吗?”
萧叡无法反驳,他觉得自己又在被怀袖扇巴掌,他是想与怀袖谈情说爱:“你这样,搞得朕好像满脑子只有床笫之事一样。朕是要你把我当成你的情郎。”
怀袖面露讶色:“您不是吗?”
萧叡顿时有些骑虎难下,他是想等晚上温存一番,可怀袖上来就开嘲讽,他总不好自己承认自己色欲熏心吧?
萧叡素了好一阵子,乍一见这一番生香活色,着实心痒耐烦,但此刻在怀袖的三言两语之间进退维谷,只得将色心强自按捺下去。
他私下与怀袖相处从来不守规矩,为所欲为,临到这时,却要做个正人君子,也是稀奇。
萧叡红着耳朵,不去看怀袖,骗过头,没好气地道:“去换身衣服。”
怀袖半晌无语,说“你浑身上下哪块肉朕没看过的”是他,要她穿衣服的也是他。
怀袖真不耐烦他,起身,赤足朝他走去,以“我还不了解你吗”的口吻,绵软笃定地道:“陛下,反正到最后还不是那么回事,何必呢?”
香风袭来,萧叡心旌摇曳,然而受挫的自尊心还是压过了诱惑,沉声问:“朕在你心中就是这样吗?”
再如此,反倒显得她很不要脸似的,怀袖便说:“那好吧,民女去换身衣裳。”
萧叡听着怀袖脚踝上系的足钏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声音渐远,香味亦淡去,又有几分失落。
他希望怀袖换宫女,他喜欢的那一身。
没一会儿,怀袖回来,换了宽松保守檀紫色女官服,遮的严严实实。
萧叡傻眼:“你怎么换了这身?”
怀袖恭顺地道:“你让我换,又没说换什么,我便挑我喜欢的穿。我最喜欢尚宫服。要换吗?要换,我再去换。”
“您想要我穿什么都行。”
反正最后一日了。
萧叡一时语塞,苦涩地道:“……算了,别换了。”
“朕是要你把我当成你的情郎,不是言听计从。”
怀袖无奈地答:“我尽量……我实在不知该怎样对待情郎。以前我们相见时,都是一见面,你就拉我去床上。后来我做了尚宫,也无甚区别,你在各种地方羞辱我。”
“而今你要我像是民间的其他女子一样将你当作情郎,我委实不知该从何学起,还请陛下指点。您说来,我照做。”
萧叡无计可施,又被她说得心急了,上前握住她的手,胸口像堵着沉重的无形之物,他很想说点什么。
该怎么做呢?
附庸风雅吟诗作画?怀袖不会那些;牵手出去散步?怀袖不想出去。
萧叡也不懂该怎样宠爱一个女人,他自小到大,唯一能做参考的男性长辈只有他的父皇,他连读书启蒙都是诸位皇子中最晚的,若不是他主动向父皇提起,养母能故意把他给忘了。
他在夹缝中察言观色地活下来,凭着本能去学习模仿皇帝和太子。尽管他不齿他的父皇沉溺美色,可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学会了他父皇宠爱女人的方式,除了给金银珠宝,他就不会做别的了。
萧叡拉着怀袖去书桌前坐下,想了想,说:“那……朕与你读一卷书吧。”
怀袖怔了怔,没想到萧叡还真的变得如此正经。
萧叡道:“我最怀念当年你还是个小丫头,我悄悄教你读书,每次有了什么好吃的点心,我必要偷藏一块在袖子里,带给你吃。”
怀袖笑了:“是。”
萧叡的目光变得柔软,轻声说:“你最喜欢荷花酥。”
怀袖笑着说:“我那时只是小宫女,有的吃便很好的,哪有什么最喜欢,女孩子谁不喜欢甜丝丝的点心?”
萧叡好奇地问:“你刚才在看什么书?拿来分我看看。”
怀袖便有些难以启齿:“话本,上不得台面。”
萧叡道:“没事。”
他以为会是男欢女爱的话本,结果却是侠客江湖,忍俊不禁:“怀袖姑姑也会看这个啊?”
怀袖答:“打发时间嘛,挺好看的。”
萧叡几乎没看过什么闲书话本,小时候是担心自己玩物丧志,登基之后,若有时间,他都扑在政务上。
两人就这样一起看书,看了小半日,每页都要讨论。
萧叡道:“他要报仇,应当向官府伸冤,主持公道,他这种行为是动用私刑,与法不合。”
怀袖骂他:“早知道不分你看了,江湖儿女,不快意恩仇,还写什么?照你说的,开头就别写了。晚上你让御膳房给你做道鱼给你吃。”
萧叡不解,问:“为什么做鱼?”
怀袖道:“到时候不准别人帮忙,你一个人自己挑刺,挑个够。”
萧叡哈哈大笑。
这倒有几分他们少年时的样子了,怀袖以前还叫瑶蕊的时候,对他没那么恭敬,他们私下见面,一个月至多见一次,见不了多久,还要和他拌嘴。
两人也没做什么事,只在一起看了个话本子,又一道下棋,画画,玩到天黑。
萧叡还真的规矩了一整日,怀袖倒不是主动想和他亲近,亲近的话,她能忍,不亲近,更省事。
萧叡不提,她就当不知道。
怀袖问:“您还要批折子吗?如无别的事,我想去就寝了。”
萧叡把手伸进她的袖子里,摸到她的手,握住:“朕与你一起去睡。”
灯烛熄灭,床帐垂落。
怀袖躺下,仍不太敢信,她嗅到萧叡身上的龙涎香,心想,萧叡真的什么都不做?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叡才翻了个身,朝向她,又静待须臾,才小心翼翼地伸手,贴在她的腰侧,滚烫的手心似是要透过布料烫到她的肌肤:“……袖袖,我可以亲你吗?”
怀袖转过来,也面朝着他,轻声说:“可以。”
萧叡极尽温柔。
其实他在床笫上不算太坏,除却总要她穿些乱七八糟的衣裳,并不会粗鲁伤人。她在宫中曾听说过一些摧残人的玩法,只能说,往坏了比,他还算可以,起码能让她全须全尾地离开皇宫。
两人只在被子里弄,出了一身汗,萧叡抱着他,汗像是胶水似的,将人黏在一块儿。
他犹不舍地时不时亲吻一下怀袖的脸,亲不腻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歇下来。
外头静悄悄的,像是没人在,也没人敢来问要不要伺候。
像是这世上只剩下他们。
萧叡满心蜜意。
怀袖缓过气,在他怀中,乖顺自觉地道:“陛下,还要吗?若不要了的话,叫他们把避子汤拿来吧,我喝完就睡了。”
第48章
萧叡毫无掩饰地生气了, 他唯独在怀袖面前,想喜就喜,想怒就怒。
他们这才温存了几刻啊?这世上多是男人翻脸无情, 到他们这里, 却是怀袖对他不屑一顾。方才还在他身下婉转承迎,纤纤素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回吻他, 甜丝丝地叫他“七郎、七郎”, 叫得他心都酥了, 如此柔情媚意,害他甚至有种幻觉,以为说不定还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们仍是相爱的一对。
这才才舒服完, 衣服都没穿上呢!就兜头泼他一盆冷水。
萧叡咬牙切齿地问:“都最后一天了,不是说好了要佯装我是你的情郎吗?你就不能别那么扫兴吗?”
怀袖知错便改,无有不从:“是, 是民女太过着急了。”
萧叡皱眉, 搂紧她的腰,问:“你在嘲讽我吗?”
怀袖慢条斯理, 不疾不徐:“不敢,不敢,我只是有些担心会怀孕罢了……”
她迟疑了一下,补充说:“虽然我这身子太医说极难受孕,但这谁说得准呢?我可不敢赌这万一。被陛下临幸是我的荣幸,可我身份卑微,却是不配诞下龙子皇孙。我想,还是饮下一碗避子汤的话,您也省心。”
见萧叡脸色不好, 怀袖怕惹恼了他,这人就是个狗脾气,脸皮又厚,跟她这儿惯是个不要脸的赖皮子,万一真的恼了又不准她走,她也无计可施,赶紧说:“不过确是不着急,等明日起了再用避子汤也来得及。”
萧叡又气,又争辩不得,翻身按住她,以吻封缄。
他已经体验过一次差点失去怀袖的感觉,上次是不得已,这次却要他亲手放人走,他舍不得,怎么可能舍得?
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早已长进了彼此的生命之中。
放走怀袖,不啻于他亲手往自己的心窝里捅一刀。
萧叡曾设想过他们从未相遇,那会怎样呢?
起初他觉得假如没有他教怀袖读书,那么怀袖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宫女,她依然会是个美人,却不会生出反骨,竟然胆大到连皇帝都不怕,要离他而去。
假如他遇见的是那个目不识丁的怀袖,他还会喜欢她呢?仅仅是喜欢那一副美丽的皮囊?
不,他喜欢的是怀袖眸中永远在隐秘燃烧的灼灼火光。
随后再想想,又觉得不对,非常不对,即使没有他,怀袖也不会认命,她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她会想方设法地去读书,只是可能晚一些。
那他呢?
假如没有怀袖做尚宫,暗摄六局,私下扶助他,他能顺利登基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
萧叡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脖颈之间,怀袖感觉到有温热的水珠落在她的锁骨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萧叡闷声说:“你别气我了,袖袖,都最后一天了。”
他满脑子混乱地问:“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早死了,当不上皇帝。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本来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可能被放走,无论是男是女。”
“明明你对我也是有感情的,那天在山上,你跑出看我,总是因为对我有几分感情对不对?”
“你真的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吗?就不能不走吗?”
怀袖被他逗笑了:“您有江山社稷,还有三宫六院,燕瘦环肥那么多美人,您哪里是孤身一个人?别说笑了。”
“后宫那么多美人,现在大概正在骂我霸着您呢。”
萧叡说:“她们又不是你。”
不是的。
她们都是我。无甚区别。怀袖心想,这宫中的所有女人,哪个不是您掌心的玩具?何必还要分个高低上下、尊卑贵贱?
此时此刻,她的身体滚烫,内心冰凉,对萧叡说:“只是因为我们在一起久了,你已经习惯了我,所以一时觉得会不适应而已。我并不是一个好女子,不会琴棋书画,性子也不够温顺,总是自寻死路。”
“后宫中哪个女子不比我好呢?她们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娇女,解语花,知书达理,无微不至,都将你当成天一样。”
萧叡忍不住辩驳说:“她们只是因为我是皇帝才对我青眼相待而已。”
怀袖回:“你怎么就知道在你未登基之前,你娶了她们,她们就不会爱你呢?多半也会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