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觉得怀袖姑姑必是不愿意的。”
“怀袖姑姑就是太正了,宁折不屈,方才罹了难。”
雪翠笑笑,她才十二岁,初初有了少女的模样,怀袖走后,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因为以后再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怀袖姑姑了,她说:“怀袖姑姑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她倒是曾与说我过,什么贞操名节,都比不上活命重要。”
长春宫中。
崔贵妃叫了一群小妃子一道打叶子牌打发时间,这陛下不来,她们总不能干等着,自己找点乐子呗。
再一边说说怀袖的坏话。
先前四妃之间还相互暗自较劲,现在早就不斗了,一致地酸怀袖,倒是想使绊子,却没办法显神通。人家被陛下藏在身边,宝贝的很,旁人连见都见不得。
崔贵妃正在那酸溜溜地道:“怀袖出来了吗?陛下既那么宠她,怎么没封她一个妃子?”
“都在她那宿了多久了,也没有见她怀上,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她都多大年纪了,也不知有哪好的,陛下瞧上她哪儿了。”
便有人想,阖宫上下也没见旁的妃子怀上啊。
这事儿不好往深里想,想得深了,似乎是大不敬。
大家酸归酸,也羡慕。
以前总觉得皇上待人清淡,虽然温柔体贴,却少几分味道,如今终于知道了,原来皇上宠起人来是那样的。她们嘴上骂不规矩,心里却希望皇上与自己,也能那般不规矩。
这在场的几个妃子,每个都穿了紫,戴了玉,闲着无事只能自个儿瞎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又想,皇上是不是不爱浓抹爱淡妆。
就只有崔贵妃,一如既往地妆容美艳,丹蔻染指甲,穿金戴银。
这时,蒋美人犹豫着说:“可是,不是说怀袖死了吗?”
崔贵妃因被谣传罚过一次,她不爱听这些宫中传言,也不准自己这的宫人四处瞎打听,下面的人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告诉她。
她闻言一惊:“死了?!”
蒋美人也不确信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听说而已。反正不干咱们的事,咱们静静等着便是,日子久了,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崔贵妃抓着叶子牌的手迟滞了一下,不再说怀袖的坏话了。
待牌局散了以后,崔贵妃让芍药去探听。
夜里,芍药与她说怀袖好像是真没了。
崔贵妃又吓得晚上不敢熄蜡烛,问道:“你说……这应当不是我咒的吧?”
她生气时,私下骂过怀袖两句什么“也不看这福气你一个贱人受不受得起”。
芍药安慰她:“怎么会呢,骂她的人多了去了。”
崔贵妃:“还是让他们点着灯,你今晚就睡在外面碧纱橱陪我吧。”
苗尚宫作为怀袖的好友最是唏嘘,如今她坐上尚宫正位,掌管六宫,她最清楚乾清宫中还有没有养着一个女人。
早几日便没了。
也不知怀袖是葬在了哪?她连去扫墓烧纸钱都不成,只在休沐时,去了一趟寺庙,捐了一小笔钱,为她点一炷香,祝她来日能生在一个父母俱全的好人家,不必再经受这世间苦楚。
怀袖曾住过的尚宫小院没有再让别人住进去,被皇上封了起来,皇上赏赐给怀袖的那些金银珍宝还放在里面没拿出来,还有人说,指不定怀袖的那个小院子,比皇库还要富有。
怀袖这一死之后,便又成了另一种宫女的传奇。
而此时。
众人口中已死去的尚宫怀袖,已经改头换面,带着两个小孩子,在赶往临安的路上。
她不着急,路上慢慢走,只在白天赶路,走大道,在大城歇脚。
她胆子是大,但也知道分寸,她一个孤身弱女子身携一笔金银,和两个小孩子,是不大安全。
马车夫是萧叡派的人,武艺精湛的侍卫。
怀袖先前被萧叡盯怕了,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便在路过金陵时停了两日,找了一家镖局来护送他们去金陵。
怀袖博文广知,这家镖局她早有耳闻,是一家百年字号的老镖局,掌家的还是一位老夫人,女中豪杰,当年她在夫君亡后,支应门庭,把镖局做大,听说还曾为先帝办过差,得过赏。
怀袖一进门就被注意到了。
即便在美人如云的宫中,她也算是个大美人,在宫外便更打眼了。这美人,五分靠生,五分要养,她就是荆钗布衣,举手投足之间,也与市井百姓不同,任意做什么看着都赏心悦目、优雅有礼。
走镖的最要眼力,立即把她请去花厅,奉茶,叫了当家的老夫人出来,亲自接待她。
第50章
怀袖正等在花厅。
一个身穿靛蓝布裙的小姑娘端上茶点, 她生得精瘦,瓜子脸,皮肤黝黑, 浓眉大眼, 两人才一打照面,彼此都怔了一怔。
可不正是她先前救下的那个要卖身葬母的小姑娘郦灵吗?
怀袖依稀记得她曾说过她哥哥是镖师, 自别后倒没再打听她的消息, 见她神采奕奕, 显是过得不错,不由地颔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小姑娘。”
郦灵惊喜不已地小跑上前, 粲然一笑:“大姐姐!”
又与雪翡打招呼:“雪翡姐姐。”
却不认识米哥儿,便说:“这位弟弟好。”
怀袖是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不过没改变面容, 假如在宫中见过她的人, 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然而在京城,能见过她的起码都是三品大员, 等闲小官可跟她说不上话,现在出来了,她成了市井小民,却是她见不着什么官老爷了。没想到竟然正好能遇上郦灵,可真是巧,反正郦灵也不知道她身份如何,怀袖也不紧张,还端茶来喝,问询郦灵近来情况。
怀袖自己没察觉到, 雪翡却有几分感觉,怀袖一与十几岁的小姑娘家说话,即便温声细语,也不免带着尚宫的架子,凶是不凶,就是让人忍不住紧张,在她面前总觉得站也站不对,说也说不好,不知不觉地就被她把事情都问出来了。
从郦灵的话中,怀袖得知,在她去后不久,郦灵的亲哥哥郦风便赶回老家,祭拜过母亲之后,她就随哥哥一道去了镖局,镖局的当家老夫人也是仗义之人,答应了让她做点杂活,给吃给住,也有一份微薄的工钱。
郦灵笑着说:“如此,我便在这住了下来,平时做点端茶倒水、擦桌洒扫的活儿,我气力可大了,一个能顶三个,真的。”
怀袖见她如此活泼,心里也为她高兴。
郦灵方才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似乎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道:“大姐姐,你是来镖局做什么的吗?你若不嫌弃,我可以先帮你打听打听。”
怀袖大大方方地答:“自然是来雇人走镖的,我要去临安,想雇人护送。”
郦灵怔了一怔,登时疑惑起来,尽管她并不清楚怀袖的身份如何,但连知府在她面前都要殷勤讨好,必定是个贵人。上次怀袖身边就围着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她瞧着那拳脚,绝非等闲之辈,像怀袖这样的人,怎么又忽然成了孤身一人,还需要去外面找护卫?
不过她为人机敏,不会多嘴,想着怀袖定然有她的原因。怀袖是她的恩人,她照办便是,回过神,便积极地道:“我去问问我大哥吧,姐姐,我大哥武艺可好了,他们说我大哥去考武状元也使得的!我让他护送你吧。”
怀袖一听便乐了,不巧,武状元她见过几个。武状元可不止要考拳脚,还得考兵法策论。
她没把郦灵的话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崇拜自己的哥哥姐姐太正常不过了,她也觉得她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温柔最漂亮的姐姐。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天底下有点能耐的男人都想得遇贵人、出人头地,闵朔如此,尹景同亦如此,但凡是个沾了功名利禄的男人,都不会觉得女人更重要。
萧叡身边一抓一大把的大内高手,个个都武艺超绝,就算是萧叡本人也是个扎扎实实的练家子,尤其使得一手好枪。当年他的养母打压他,他就装成不好读书的样子,只勤于练武,让养母觉得给她的亲儿子养一个打手弟弟却不错。
她还在坤宁宫当差那会儿,有时就会偷偷去看萧叡练武,话本里写得是虎虎生风,英姿勃发,实际上哪有那么好看,大半日苦练下来,他的前襟后背都被汗浸湿,晒得厉害,衣服一脱,脖子往上和脖子往下是两个颜色,泾渭分明,真是好笑。
她见一次,就笑话萧叡一次。
萧叡便会被她气得故意挠她痒痒,多亲她几下,还说:“这还不是为你练的吗?”
她纳闷地问:“怎么就成为我练的了?”
萧叡说:“这不是练腰力吗?你试试便知道了,我这练得好不好。”
怀袖一想起来,又有些想发笑,被雪翡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
怀袖这才自觉荒唐,她怎么无缘无故地想起萧叡来了?
“请问您便是搭救了我妹妹的秦姑娘吗?”
闻言,怀袖抬起头,举目望去,却见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昂首阔步地走来,他身着利落的短褐,头戴方巾,脚蹬皂靴,一身布衣却被他穿得煞是好看,大抵是因为他宽肩窄腰、长手长腿,又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清爽。
怀袖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是。”
“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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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正在书房批折子,屋里安静而冷清,桌上映照的烛光之中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黑影,扑簌簌地在折子上乱窜,萧叡抬头望去,瞧见一只飞蛾扑上烛火,被焰火撕裂,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边,萧叡却没慌张,他回过头,望向此人。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这个人了。
他的父皇。
若是怀袖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梦见父皇。
现在怀袖走了,父皇便又入梦了。
父皇仍是死时的模样,仅穿着里衣,蓬头垢面,呕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胸前。他在位近四十年,年轻时也是一名美男子,但随着岁月的摧残,年老以后耽于酒肉美色,皮松肉垮,身材臃肿,齿摇发疏,其实可以称得上可怖了。
别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的皇位来得并不算正,他或是设计或是直接,把能争帝位的兄弟都杀光了,父皇临终前已别无可选,被他软禁在乾清宫中,写下了传位诏书。
但便是在死前,父皇都没认可他,讥讽地说:“朕从未想到竟有一日会是你站在这里。”
仿佛在用眼神说:“你不过是一个贱人之子,居然敢肖想玷污皇位?”
他憋着一股气,想要做给父皇做给天下人看。
是,他是从未被看好过,曾经没人觉得他能当皇帝。
他没有被当成过储君,他是出身卑贱,可他就是坐上了龙椅。他既然当上了皇帝,他就要当得比他父皇更好,让那些昔日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待。
他再回过神,发现自己独自在王殿之中,高坐在龙椅之上,身边空无一人,一片黢黢黑暗。
满身是血的父皇站在他面前,问:“你觉得自己当好这个皇帝了吗?”
萧叡道:“我做得比你好。”
他觉得无论怎样,他都比父皇干得更好。父皇残暴不仁、刚愎自用还沉迷酒色,而他是个勤奋、谦虚、仁恕的好君主。
父皇对他可怖地笑了一笑,朝他走去,道:
“你以为是你得到了皇位吗?不是的,是他选择了你,是他在控制你。”
“你正在一日一日地变成我的模样。我的儿,你瞧瞧,你与我越来越像,我们可真是一对亲父子。”
“你日渐丑陋,连你最爱的女人都弃你而去了。”
萧叡在父皇的眼眸中瞧见自己的倒影,坐在的龙椅之上的他,竟然也在缓缓地腐坏。
萧叡悚然一惊,终于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一样,遍体生寒。
他下意识的低头看自己的手,好生生的,并没有腐烂。
哦,原来是他在批奏章时睡着了。
有人来禀,说送怀袖去临安的护卫已经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是否要召人过来。
萧叡想了想,怀袖已经离开了十二天另七个半时辰。
他没去找怀袖,也没向人问怀袖,也尽量不去想怀袖。
怀袖的东西他全收了起来,没有看一眼。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去戒掉怀袖,也是为时最长的一次。
不知是否能成功,总归是他最争气的一回了。
可才听下面的人提起怀袖,萧叡心下便开始难以按捺,他真想问,他想知道怀袖过得好不好。
不行,不行,他忍了这么多天,不能功亏一篑。
萧叡咬了咬牙,沉声道:“不必了。朕都说过了,不准在朕面前提起那个女人。”
夜里。
萧叡却怎么也睡不着,止不住地担心,这宫外和宫里不一样,没有他的保护,还带着两个小拖油瓶,怀袖能过得好吗?她就不害怕吗?
思来想去,还是问吧,安心了才好睡觉,总不能耽搁明日上朝。
就一句。
他就问一句,最后问一句,他以后再也不问了。
大半夜的,萧叡起身,披了件衣服,黑着脸,把人叫过来问。
护送怀袖去临安的护卫细细地讲一路上发生的事,然后说到了怀袖在金陵找保镖,而她抵达临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聘请郦风当她的私人护院,郦风答应了。
萧叡听完,一言不发。
屋里突兀地响起一声木头碎裂的响声,原是椅子把手生生被他捏裂开了。
第51章
天色溟濛。
怀袖已然醒了, 她自八岁里就每日早起,身体习惯了劳碌,如何也做不到睡到日上三竿。
而且她初来临安, 刚住下, 还不大适应新地方,夜里有些睡不好。
除开在仙隐山躲藏的那一个月, 如今她每日睡着以后, 睁开眼醒来时, 还是会有一种身处皇宫的错觉。
总觉得自己会看到龙寝的帐子,而不是青布帐子。
真是个奴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