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宫中进了刺客,怎么不声不响,皇上突然受了伤?
萧叡正坐在一柄梨花木的椅子上,受伤的胳膊放在桌上,应当流了有好一会儿血了,已经凝成暗红色,已经黏在了皮肤上。
张太医无从下手,低头恭敬地道:“皇上,得把黏在伤口上的衣服剪开才行。”
但是剪开龙袍是大不敬,他哪敢下剪刀。
旁边一个女子上前,抄起剪刀,直接把萧叡的龙袍袖子给剪了,“嗤”的一声响,很是痛快,却听得他心尖一抖。
张太医飞快地瞄了一眼,其实他刚才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子长得和怀袖姑姑抑或说是皇后很是相像。
伤口并不太深,只是割到了血管,是以才血流如注。
他将伤口清理好,缠上绷带,叮嘱皇上近期不要运动这支手臂,以免伤口裂开。
待他说完之后,萧叡才不紧不慢、浑若无事地说:“这件事不准记在册上,你今天来这里,只是应个话的。”
张太医答话,匆匆走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叡看着那半截染血的龙袍袖子,秦月道:“毁坏龙袍是宫规中的重罪,罪当杖毙。”
萧叡心想,你是这宫中最厌恶规矩的女人,倒是也背得最数。
萧叡道:“拿个火盆过来。”
不多时,便有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抬了火盆过来,再倒入烧热的炭。
小太监俊力怕得很,以往他还为自己能当上总管太监张磐的干儿子而感到庆幸,就算平时要给干爹上下跑腿,什么脏活累活都归他做,得到的赏赐还得都上交,他也都忍了,想着将来接班,出人头地。
今日皇上在这和女人吵架,他们都不敢去,干爹也不敢,就让他去。
而且皇上没让他退下,他不敢退下,站在一旁,深深埋着头,如雕塑般一动不敢动。
忽地感觉到眼前掠过一道影子,有什么东西被投入了火盆之中。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竟然是皇上把沾了血的龙袍整件扔进了火盆里。
皇上的龙袍一件可值万金,是用上等的蚕丝,又经特殊的浸润鞣制工艺而做成,听说有些防火防水的功效,果真,就算是沾上了炭,也没有立即烧起来。被灼到的丝线静静地烧着,却没有冒出过大的火焰。
小太监看他烧起来着急,看他烧得慢也着急,心里一片死灰,觉得自己离死期要不远了。
那个女子突然开了口:“你还在这看着做什么?没你伺候的地方了,退下吧。”
小太监犹如逃出生天,连忙驱动僵硬发麻的双腿,忙不迭地跑了。
他一出门,就见到了干爹张磐。
张磐问:“你怎么出来了?皇上让你出来的?”
小太监摇头:“那个女子让我出来的。”
张磐打量着他:“你倒是好命,自己去领一碗哑汤喝了吧,喝得快,说不定还能保住命。”
小太监脸色一白,差点晕了过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忍着泪走了。
张磐倒是真把他当干儿子,可惜,他的命自己做不得数,也不能帮旁人做主。反而,他觉得这小子运气算好了,只要有怀袖在,皇上的脾气都会好许多。可能怀袖姑姑自个儿都没发现,只要关系上她,皇上便不会轻易弄死人,最起码不会当她的面。倘若她开口,那便更好说了。
当初都是做奴才的,他总觉得这个女人不安分,只是不知为什么偏生入了皇上的眼,连“死”了都能把皇上给迷住,女儿也能沾她的光,备受宠爱。
他见到怀袖那一刻时,就知道一切要尘埃落定了。
她不在的时候,这宫中都没有女人能和她争。
她回来了,还争什么?皇上那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哄她收下。
他虽不解,却也觉得对朝廷和后宫都是好事,希望日子能安稳下来,皇上也得偿所愿,不至于日日肝肠寸断。先前他是真担心皇上这个伤心法会招致短命,眼见着皇上脑袋上的白头发丝儿一天比一天白,这做皇帝的,能活到四五十的都不算多,要是皇上死了,他下半辈子依靠谁?
只求怀袖姑姑回来,能让皇上喜乐康健,不说长命百岁,活到五六十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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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看龙袍烧得慢,泼了一壶酒上去。
火苗瞬间炸开不少。
秦月道:“一件龙袍要多少钱你知道吗?送去尚服局补一补,也能再穿。”
这烧都烧得差不多了,她不过在说废话,萧叡心里必然明白,只是难以解释血迹来源,不如一把火烧了。而这烧龙袍的火,她也爱看,很有种大逆不道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被挣破开来。
萧叡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说:“你不是爱看烧龙袍吗?下回我再烧。”
秦月道:“我何时说我喜欢了,我只是不拦着你,你的钱,你的衣裳,你想败家,我管你做什么?”
秦月转身离开:“我去看看复哥儿。”
萧叡不说话,只看着她的背影。
秦月没答应他留下,复哥儿不亲近他,宁宁在闹叛逆。
他们这个家,如一盘散沙,该怎样才能拼好?萧叡盯着火盆,眸中映着细碎的灼光。
第137章
梅常在是后来才知道昨日安乐公主好像又闹出了什么事, 还连累的一众宫妃一起被罚。
雪妃也听宫女说了,可她是个傻的,只觉得稀奇, 又问要罚什么,全然不觉得和自己有关, 还遗憾地说:“啊, 那小公主被罚了, 这下她又有一阵子不能来找我玩了。”
梅常在眼前一黑,都什么时候了,这傻子还惦记着玩,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夜里, 她昏昏沉沉的睡了,忽地梦起少年事,其实她不是从小在教司坊的。
小时候, 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但在萧叡登基那年, 他的父亲、哥哥因支持逆王而倒台, 全家被抄,十四岁以上的男丁都被斩首, 十四岁以下被流放,女眷全部充进教司坊。
教司坊里太苦了, 二姐连冬天都没熬过,有日她早上起来, 便发现二姐咬舌自尽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胡乱活到现在,但听姐姐们说,这里的女人多活不过三十岁, 她倒不怕死得早,只是茫然,她这辈子在活什么呢?想来想去,只剩下一把仇恨,她恨站错队的父亲和兄长,恨抛下她的姐姐,也恨下命抄她家满门的皇上。
直到三年前,有个人来教司坊找她。
两人相认。
对方竟然是她被流放的四哥,也是她唯一还在世的兄长,四哥告诉她,王爷并没有放弃他们,还救了他,收他入麾下,正在招兵买马,试图东山再起。
四哥说:“贼王上位不正,当以诛之。”
再之后,她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直到去年,她得了信,让她入宫,探听消息。进宫后,她才知道自己长得好像跟已故的皇后很像,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得到什么接近皇上的机会。
她怎么派不上用场呢?
这样下去会被当作弃子的。
说来也奇怪,她们这么好几个年轻貌美、且长得跟皇后更相似的美人皇上不要,偏偏要那个老女人。
实在太古怪了。
其实她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皇上待那个女人就是不同寻常的。忽然之间,似有什么从脑袋中掠过,她想起一些事,都是小公主来找雪妃玩的时候发生的。
她记得有一回,小公主离开时,雪妃问她要不要留下吃饭,做羊肉串吃,亲手做,小公主没吃,却说:“我要回去和我娘吃饭。”
说罢,又改口:“我说错了,我要回去和我父皇吃饭。”
小公主每次来玩,还要显摆自己的裙子,明明针脚不甚精细,只是平常,远远不如司服局宫女的手艺。
雪妃不懂中原技艺,看什么都新奇漂亮,很捧她场,傻呵呵地问:“谁给你做的?你父皇吗?他待你真好,我父亲都不送我裙子,幸好我大兄会送我。”
小公主便笑嘻嘻地说:“不告诉你。”
如果只是个服侍得好的宫女做的衣裳,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该不会……蘅芜宫里现今住进去的那个女人,就是小公主的亲娘吧?梅常在心尖一跳,她坐起身来,坐得太急,脑袋都觉得有些眩晕。
这个猜测也太荒谬了。
皇后已经死了啊。
可她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皇陵的皇后冢里埋的只是皇后的衣冠,其实没有她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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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只与怀袖求了,他求是他的事,袖袖答不答应,是袖袖的事。
他们之前约好的,是今日之后,怀袖可以带着复哥儿离开,若是错过了这次,拖到河上结了冰,山路也不好走,她就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走了。
萧叡下了命令,让人不要拦着秦月,她想走尽可以走。
出宫的令牌全都给她备好了。
先前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愁得整晚睡不着觉,得靠安眠汤才能睡着。
昨日晚上却能自然地睡着了,虽然手臂上的伤口有些疼,但反而是难得的一个好觉。不管袖袖是走还是留,起码他的态度摆出来了,没有更多他能做的了。
他会等在这里。
她若是留下做皇后,那他守护她一辈子,若她要走,他就守护这天下一辈子,让她得以太平度日。
萧叡去上早朝,没问蘅芜宫的动静。
今天早朝亦有些不同,兰相不在,大家大概知道昨天兰相找了皇上一趟,进宫时还戴着官帽,出来时却已经摘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兰相如今闭门谢客,皇上这边绝口不提。
早朝结束,萧叡径直去了御书房,批折子。
下午。
萧叡突地眼皮一跳。
大抵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张磐上前道:“秦姑娘带着小公子自东侧门乘马车走了。”
萧叡怔怔半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手腕无力垂下,朱笔在奏折上画了好大一块红污,不及他昨日的血那么鲜艳,他手臂上的伤在痛,但都及不上他现在心口要被撕裂开般的痛楚。
他心生绝望。
他都做到这种地步,怀袖还是要弃他而去吗?……也是,她是这世上最清醒也最残忍的女子。
萧叡放下笔,仰起头,阖上双目,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退下。”
声音在这空档的屋里,似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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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马车太无聊。
复哥儿想要姐姐,可是挨不过娘亲,抽抽噎噎哭一晚上,现下累得睡着了。
秦月把他抱在怀里,胳膊一沉,恍惚意识到,这大半年来,复哥儿长大许多,刚进宫那会儿病恹恹瘦巴巴,抱在怀里还没有一只肥猫胖狗重,如今病医好了,人也养胖了一圈,脸颊看上去也有些肉了。
秦月看着他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想起萧叡为这孩子取血时的情景。
因着十指连心,太医说从指间取心尖血也可以,直接从次心口取太疼了,萧叡却每次从扎左胸口,从不偷工减料,细长的银针刺进去,还没愈合好,又要刺下一次。
马车停了下来。
架马的米哥儿道:“干娘,到了。”
米哥儿为她揭开布帘,又放好踏脚,她抱着复哥儿下车。她抬起头,仰视着这座宅子正门的牌匾:兰府。
正是兰相的府邸。
兰府的看门人老杨头见这群奇怪的人接近,踟蹰了一下,才上前把人拦住。
这个女人身姿窈窕,露出的手看上去皮肤白皙细腻,不像是做苦活的人,但是偏偏却只穿一身毫无绣花的青色布衣,说这衣服普通,可她披着的大氅却又镶了难得一见的白狐皮子,还缀着琉璃种的玉坠。她戴着帽子,帽檐深影,让他看不清长相,他眯着眼睛看,也只瞧见个下巴。
这倒也罢了,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和“男仆”都器宇不凡,不,观其相貌,看上去不像是做奴仆的,应该说是哪家的少爷、小姐,可她下车的时候,又扶她下车。
所以老杨头才犹豫了一下,而不是立即呵斥将人赶走,或是哪位他不认识的贵人呢?
可这京城上上下下,曾经来府上拜访过的,他就没有不认识的。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待她走到跟前,还没等他发问,秦月先开口了:“我找你家大老爷有事,烦请通秉一声。”
老杨头拱手问:“您可有帖子?”
秦月摇了摇头。
老杨头又问:“那您是哪位府上的夫人?”
秦月自怀中掏了一个装了银锞子的小布袋子递给他,思忖了片刻,道:“你就说——临安的秦氏有事找他。兰老便会懂了。”
作为兰府的看门人,他可不是什么打赏都收的。
他没接银袋子,又是微微一揖,道:“打赏不必了,我这就去禀告,却不能保证我们老爷愿意见你。”
老爷昨日脱了官帽回来,却不作任何声明。
今天来了好多人想要上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这个小娘子又是为何而来呢,他竟然有种预感,觉得老爷会见她的。
老杨头亲自去了正屋。
老夫人正在哄他:“你说说你,一大把年纪了,还闹脾气。”
老爷气鼓鼓地说:“你别管,你有空不如给我煲个老鸭汤喝。”
老夫人道:“你凶我还想我给你煲汤,你这老东西想得美。”
大丫头绿烟把他拦下来,问:“有什么事?”
老杨头软和地扬起个笑脸:“外头有人找老太爷。”
绿烟问:“老爷不是吩咐了不见人吗?你殷勤个什么劲儿,是人家给你塞了多少银子?”
“小的哪敢啊,我们兰府的名声可比银子贵重多了。”老杨头一五一十地说了,绿烟听闻是个抱着小孩的独身女人,还以为是后院那点腌臜事,皱眉道:“又是哪个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不成?临安?”
绿烟思来想去,实在记不起他们家在临安有那个走动勤快的亲戚,但兰家家大业大,是什么亲朋故友也说不定。她也不敢做主把人赶走,可老爷正在发火,老夫人都哄不好,他们谁敢去摸老虎屁股啊?
她暗道自己倒霉,硬着头皮,前去跟老太爷说了。